狼群離開后的那個黎明,寒冷得像是凝結的冰。風在稀疏的草莖間嗚咽,
卷起地上早已干涸發黑的血漬,帶著刺鼻的鐵銹味。
我小小的身體就蜷縮在那一大灘暗褐色的硬殼中央,緊貼著我母親最后的氣息。
她的軀體已然冰冷僵硬,脖頸被利齒撕開一個駭人的豁口,深可見骨,眼睛半睜著,
灰蒙蒙地望向鉛灰色的天空,里面凝固著最后的驚懼與不甘。她柔軟的皮毛不再溫暖,
曾經有力的四肢扭曲成怪異的姿勢,無力地攤開。幾縷淡金色的、屬于我的胎毛,
被黏稠的血塊緊緊粘在她腹部的毛發上,像是一道殘酷的烙印。我抖得厲害,
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那是一種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冷,
比初春刺骨的融雪還要厲害百倍。每一次吸氣,
灌入肺葉的都是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和死亡的味道,混合著狼群留下的濃烈膻腥。
這味道鉆心蝕骨,幾乎讓我窒息。周圍散落著一些被嚼碎的骨頭碎片,白森森的,
在微弱的晨光下閃著不祥的光。其中一塊小小的、帶著牙印的腿骨,
屬于我那個剛會爬行、總喜歡追著自己尾巴轉圈的兄弟。他昨晚還在我身邊拱來拱去,
發出細弱的嗚咽。現在,只剩下這些冰冷的碎渣。恐懼像無數冰冷的針,
刺遍我全身每一寸皮毛。我本能地將自己縮得更小,耳朵緊緊貼在腦袋上,
尾巴死死夾在后腿之間,恨不能鉆進身下冰冷的泥土里消失不見。我不敢看母親破碎的軀體,
也不敢看四周散落的遺骸,只能死死盯著眼前一小片被血染成暗紅色的草根。就在這時,
一個巨大的陰影無聲無息地籠罩了我。那陰影帶著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瞬間奪走了我肺里殘存的空氣。我渾身僵硬,連顫抖都停止了。是狼!它們回來了!
絕望的冰冷瞬間攫住了心臟。我猛地抬頭。是那頭母狼。她站在離我不足兩步遠的地方,
龐大的身軀像一座移動的、披著灰褐色苔蘚的巖石山丘。她肩背高聳,
肌肉在緊繃的皮毛下虬結起伏,散發著原始的力量感。她的吻部很長,微微張開,
露出森白鋒利的牙齒,牙尖上還殘留著些許暗紅的血絲。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
那是兩汪深不見底的寒潭,冰冷、銳利,沒有絲毫溫度,像兩枚打磨過的燧石,
直直地刺向我。那眼神里沒有憐憫,沒有好奇,只有純粹的審視,
如同獵食者在評估一件微不足道的死物。她低下頭,巨大的頭顱湊近。
一股濃烈、滾燙的氣息噴在我的臉上,混雜著生肉、血液和她自身強烈的狼腥味。
這氣息灼燙著我的皮毛,幾乎要將我點燃。她粗糙、帶著細小倒刺的舌頭,
像一塊滾燙的砂紙,重重地舔舐過我頭頂的皮毛。舌頭刮過的地方,一陣刺痛,
還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粘膩感——那是她舌上沾染的我母親的血。
這粗暴的觸碰沒有帶來絲毫溫暖,只有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恐怖。
“嗚……”一聲極端恐懼、破碎不堪的嗚咽,終于沖破了我緊咬的牙關,
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我的身體縮得更緊,幾乎要嵌入身下冰冷的泥土里。
母狼的動作停頓了。那雙冰冷的燧石眼睛依舊盯著我,里面似乎掠過一絲極淡、極快的東西,
快得讓我以為是錯覺。隨即,她龐大的身軀微微側轉,腹部朝向我,
那排因哺乳而顯得格外飽滿的乳房暴露在寒冷的空氣中。飽滿的乳頭呈現出一種深粉色,
在灰色的腹毛襯托下格外顯眼。她喉嚨里發出一個極其低沉、模糊的咕嚕聲,
短促得幾乎聽不見。接著,
她用鼻尖——那冰涼而堅硬的鼻尖——毫不溫柔地將我朝她的腹部拱了一下。力量不大,
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我完全懵了。
巨大的恐懼和一種荒謬絕倫的求生本能在我體內激烈撕扯。母親的血味還在鼻端縈繞,
可眼前這屬于掠食者的、飽含乳汁的溫熱氣息,卻像磁石一樣吸引著我。我的肚子空空如也,
餓得火燒火燎。那股乳香,帶著一種最原始的生命誘惑,壓倒了一切理智。
我幾乎是憑著本能,手腳并用地向前爬了一小步,顫抖著,遲疑著,
將臉埋向那排飽滿的乳頭中的一個。一股溫熱、帶著濃郁奶腥味的液體瞬間涌入口腔,
滑過干澀的喉嚨,帶著不可思議的安撫力量,迅速蔓延到冰冷的四肢百骸。
我貪婪地吮吸起來,用力得整個身體都在微微抽搐。溫暖,久違的、活著的溫暖,
伴隨著乳汁的甘甜,暫時驅散了死亡的冰冷,也麻痹了尖銳的恐懼。母狼——我的養母,
后來我知道狼群叫她“斷牙”——低頭看著我,眼神依舊冰冷如初。她只是站在那里,
一動不動,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任由我汲取她的乳汁。
她粗糙的舌頭偶爾會再次舔過我的脊背,不再是砂紙般的刮擦,
力道卻依然帶著屬于狼的粗糲。吃飽了奶,那股支撐我的力氣仿佛也耗盡了。
極度的疲憊和殘余的恐懼如潮水般涌上。我本能地挪動著,想找個能依偎的地方。
我小心翼翼地蹭到斷牙巨大的前爪旁邊,那里似乎能感受到她身體散發出的龐大熱源。
我蜷縮起來,緊貼著她粗糙的皮毛,汲取著那一點點可憐的溫暖。
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去時,頭頂傳來一聲尖銳、充滿警告意味的低吼。“嗚嗷——!
”我嚇得一個激靈,猛地抬頭。是斷牙!她正低頭看著我,
眼神里充滿了冰冷的警告和驅趕的意味,喉嚨里持續發出威脅的低鳴。
那意思再明白不過:滾開!離我遠點!我驚恐地瑟縮著,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么。
剛汲取的溫暖瞬間消散,只剩下刺骨的寒意。我嗚咽著,無助地向后挪動了一點,
離她的前爪遠了些。斷牙這才停止了低吼,只是用那雙毫無溫度的眼睛冷冷地瞥了我一眼,
然后轉開頭,不再理會我。我孤零零地蜷在冰冷的、帶著血味的草地上,
斷牙龐大的身軀就在旁邊,卻像一道不可逾越的冰冷山崖。狼群的規則,
第一次以如此殘酷而直接的方式刻印在我的本能里:乳汁是恩賜,溫暖是奢望,
靠近則是禁忌。生存,需要保持距離。我蜷縮在冰冷的地上,
斷牙那龐大身軀散發出的熱量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我昏昏沉沉,眼皮重得像墜了石頭,
恐懼和疲憊交織,意識在模糊的邊緣掙扎。就在這時,一陣紛亂而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伴隨著濃烈得令人窒息的狼群氣息。它們回來了!我猛地驚醒,身體瞬間僵硬,
每一根毛都炸了起來。我死死埋著頭,緊閉著眼睛,不敢看。
濃烈的血腥味、汗味、草葉碾碎的氣味、還有狼群本身那股濃重刺鼻的膻腥,
混合成一股令人作嘔的洪流,狠狠灌入我的鼻腔和肺腑,幾乎讓我窒息。
沉重的腳步踏在凍土上,發出沉悶的噗噗聲,就在我身體周圍走動、停留。
我能感覺到巨大的陰影在我上方移動,帶著獵食者特有的壓迫感。粗重的喘息聲,
像拉破的風箱,就在我耳邊響起。還有那冰冷、帶著審視意味的鼻息,
一次次噴在我的脊背上,激得我一陣陣發抖。“嗚嚕嚕……” 低沉的喉音,
帶著好奇和毫不掩飾的惡意,從不同的方向傳來。那是狼群在交流,
在評估這個闖入它們血腥盛宴的“異物”。一只濕冷堅硬的鼻子粗暴地拱了拱我的側腹,
力氣很大,差點把我掀翻。另一只爪子帶著試探性的力道,不輕不重地拍在我的后腿上,
爪尖刮過皮毛,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我像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一動不動,
只有身體無法抑制的劇烈顫抖暴露著內心的恐懼。我把嗚咽死死壓在喉嚨深處,
不敢發出一絲一毫可能激怒它們的聲音。“嗷——!
”一聲短促、極具穿透力的厲嗥猛地炸響!是斷牙的聲音!
那聲音里充滿了不容置疑的警告和冰冷的權威。拱我的鼻子立刻縮了回去。
拍打我的爪子也瞬間抬起。周圍那些充滿惡意的低呼和試探性的觸碰戛然而止。
沉重的腳步聲帶著點不情愿,紛紛挪開。那股令人窒息的包圍感稍稍減弱了一些。
我依舊不敢睜眼,但能感覺到,斷牙那龐大的身影移動到了我和狼群之間。
她喉嚨里持續發出一種低沉、穩定的嗡鳴,如同無形的壁壘,隔開了那些帶著獠牙的審視。
狼群終于安靜下來。它們開始在我周圍不遠處臥下,舔舐皮毛,咀嚼著帶回來的骨頭殘渣,
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我依舊蜷縮著,像一團被遺忘的破布。斷牙也在我附近臥下,
龐大的身軀像一座小山丘。她沒有再看我,只是警惕地掃視著狼群。
我緊繃的身體一點點放松下來,但心底那根弦,卻繃得更緊了。在這片冰冷的草原上,
唯一的屏障,是來自一頭剛剛撕裂我整個世界的母狼。這庇護脆弱得如同風中蛛絲,
隨時可能被更強大的力量扯斷。日頭一點點爬高,驅散了清晨最刺骨的寒意,
但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并未消散。狼群似乎休憩夠了,一陣騷動,紛紛站起。
斷牙也站了起來,她的目光掃過我。我知道,離開的時候到了。巨大的恐懼再次攫住了我。
離開?去哪里?我本能地看向母親冰冷的軀體,看向那堆屬于我兄弟的碎骨。這里只有死亡。
一股強烈的、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我掙扎著,用細弱無力的四肢撐起自己,
搖搖晃晃地向前爬去。目標不是別的,正是斷牙那粗壯的后腿。我太慢了,也太虛弱。
狼群已經開始移動,它們矯健的身影在稀疏的草叢中穿梭,速度很快。斷牙邁開步子,
輕易就把我甩開。我焦急地嗚咽著,使出吃奶的力氣向前撲騰,試圖跟上她的腳步。
但我的四肢綿軟,步伐踉蹌,沒爬出多遠,就被一塊凸起的草根絆倒,
狼狽地摔在冰冷的泥地上。斷牙的腳步頓住了。她回過頭,那雙冰冷的燧石眼睛看向我,
里面沒有任何情緒。她只是那樣看著,似乎在等待什么。我掙扎著再次爬起來,
不顧一切地朝她爬去。這一次,我幾乎是撲到了她的后蹄邊,用盡全身力氣,
小小的前爪死死抱住了她后腿上那粗糙堅硬的毛發。
斷牙喉嚨里發出一聲極輕微的、意義不明的咕嚕。她沒有甩開我,也沒有低頭看我。
她只是重新邁開了步子。速度不快,帶著一種刻意的、沉重的拖沓感。我死死地抱著她的腿,
整個身體懸空著,像一塊沉重的、甩不掉的累贅。她的毛發刺得我的臉生疼,
她每一次邁步的震動都通過她的腿骨清晰地傳遞到我脆弱的身體里,
震得我五臟六腑都仿佛要移位。地面在我下方飛速掠過,
枯草和泥土的碎屑不斷濺到我的臉上、嘴里。我咬緊牙關,用盡全身的力氣攀附著她,
不敢有絲毫松懈。我知道,只要一松爪,我就會立刻被拋棄在這片死亡之地,
結局只有凍餓而死,或是成為其他掠食者的點心。狼群在行進。
它們矯健的身影在枯黃的草原上掠過,像一道道灰色的幽靈。斷牙拖著我,步伐沉重而穩定。
我像一株攀附在巨樹上的藤蔓,渺小、脆弱,卻又頑強地吸附著唯一的生機之源。
每一次顛簸都讓我頭暈目眩,每一次震動都讓我的小爪子酸痛欲裂。但我不能松爪。
求生的意志像一團微弱的火焰,在我冰冷的胸腔里燃燒,支撐著我不至于墜落。
不知過了多久,狼群的速度終于慢了下來。眼前的地形變得復雜,
出現了一些低矮的土丘和風化嚴重的巖石。斷牙在一處背風向陽的巨大巖石旁停了下來。
這里顯然是她慣常的棲息地,巖石下方有一個被風化侵蝕出的淺坑,鋪著一些干枯的草莖,
散發著熟悉的氣息。斷牙終于低下頭,用鼻尖頂了頂還死死掛在她腿上的我。那力量不大,
卻帶著明確的指令:下去。我渾身酸軟無力,爪子早已麻木僵硬。被她的鼻尖一頂,
我再也抓不住,撲通一聲掉落在巖石下干燥的沙土上,激起一小片灰塵。斷牙不再看我,
徑直走到淺坑里,找了個舒服的位置臥了下來,開始舔舐自己前爪上的塵土。我癱軟在地上,
大口喘著氣,肺里火辣辣地疼。環顧四周,狼群的其他成員也各自找到了休息的位置,
或臥或趴,大多都離斷牙和我所在的這塊巖石有一段距離。
只有一頭體型較小、看起來還很年輕的灰狼,似乎對我格外好奇。它沒有立刻休息,
而是在不遠不近的地方踱著步,黃色的眼睛時不時瞟向我,
眼神里混雜著好奇和一種躍躍欲試的頑劣。我本能地感到不安,
掙扎著想往斷牙的方向靠近一點。但我實在太累了,四肢根本不聽使喚,
只能勉強挪動了一下身體。那頭年輕的灰狼似乎覺得這是個信號。
它試探性地朝我這邊走了幾步,腦袋微微歪著,
喉嚨里發出一種類似幼崽嬉戲時的、帶著點挑釁意味的輕哼。它猛地向前一撲,
動作并不兇狠,更像是在試探我的反應,粗大的爪子帶著玩耍的力道拍在我的后背上。“嗷!
” 我痛叫一聲,被拍得在地上滾了半圈。恐懼瞬間攫住了我,我掙扎著想爬起來逃跑。
我的叫聲似乎刺激了它。年輕灰狼的玩鬧心更重了,它低伏下身體,尾巴興奮地小幅度擺動,
做出一個撲擊前的姿勢,準備再次撲上來戲弄我這個“新玩具”。
就在它的爪子即將再次落下的瞬間——“嗚——吼——!”一聲炸雷般的咆哮在我頭頂響起!
斷牙龐大的身軀不知何時已經站了起來,像一道灰色的閃電,
瞬間擋在了我和那年輕灰狼之間。她頸部的鬃毛根根炸起,巨大的頭顱低伏,
呲出森白的獠牙,喉嚨里滾動著雷霆般的低吼,那雙燧石眼睛死死鎖定年輕灰狼,
里面燃燒著冰冷的怒火和赤裸裸的殺意!那威勢如同山崩,瞬間凍結了周圍的空氣。
年輕灰狼嚇得魂飛魄散,嗚咽一聲,夾緊尾巴,身體瞬間伏低,幾乎貼到了地面上。
它驚恐地后退著,眼神里充滿了恐懼和臣服,再不敢看我一眼,
灰溜溜地夾著尾巴逃到了狼群最外圍。斷牙的咆哮聲漸漸平息,但炸起的鬃毛并未立刻伏下。
她冷冷地掃視了一圈狼群,確認沒有任何成員再有異動后,才緩緩轉過身,低頭看向我。
我蜷縮在沙地上,驚魂未定,身體還在瑟瑟發抖。斷牙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停留了幾秒。
那眼神依舊冰冷,沒有安慰,只有一種審視后的確認。確認我沒有受到實質的傷害。然后,
她龐大的身軀重新在淺坑里臥了下來,閉上眼睛,仿佛剛才那雷霆萬鈞的爆發從未發生過。
只有那漸漸平復的粗重呼吸,證明著方才的怒意。我趴在地上,心臟還在胸腔里狂跳。
劫后余生的感覺并未帶來多少慶幸,只有更深的迷茫和一種冰冷的依附感。
我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挪動身體,挪到斷牙巨大身軀投下的陰影邊緣。我不敢靠得太近,
只敢讓她的影子覆蓋住我小小的身體。那里,似乎能汲取到一點點微弱的安全感。
我把自己蜷縮成最小的一團,緊貼著冰冷粗糙的巖石地面。
斷牙身體的暖意像一道微弱卻堅固的屏障,隔開了外界所有的惡意和未知。
疲憊如同沉重的潮水,終于徹底淹沒了緊繃的神經。
在彌漫著斷牙氣息和巖石冰冷觸感的狹小空間里,在經歷了極致的恐懼和短暫的庇護之后,
我沉入了黑暗。當饑餓的絞痛再次將我喚醒時,夕陽已將稀疏的草葉染成一片刺目的金黃。
斷牙龐大的身影已經不在原地。恐慌瞬間攫住了我,我猛地抬起頭,慌亂地四處張望。
狼群大部分成員都不見了蹤影,只有幾頭看起來較為年邁或地位低下的狼,
懶散地趴在遠處的土坡下,對我不屑一顧。我的心沉了下去,
巨大的恐懼和一種被拋棄的冰冷感攫住了心臟。難道……他們真的走了?丟下我了?
就在這時,一陣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濃烈的血腥味傳來。斷牙的身影出現在巖石的拐角。
她叼著一大塊暗紅色的東西——那是一條還連著皮毛的、某種小獸的后腿,
鮮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她徑直走到淺坑邊,將那塊血肉模糊的食物丟在沙地上,
發出沉悶的聲響。她看也沒看我,自顧自地低頭,用鋒利的牙齒撕扯起上面堅韌的皮毛。
濃烈的血腥味和生肉的氣息撲面而來,我的胃袋立刻發出尖銳的抗議,瘋狂地抽搐起來。
我餓極了,目光不受控制地死死盯著地上那塊滴著血的肉。本能驅使著我向前爬去,
小小的鼻子翕動著,渴望地嗅聞著那新鮮血肉的氣息。我爬到那塊肉旁邊,伸出舌頭,
試探性地舔了舔邊緣滲出的溫熱血液。一股原始的、強烈的渴望瞬間淹沒了理智。我張開嘴,
用我那細小、遠不如狼牙鋒利的乳牙,笨拙地咬向那堅韌的皮毛。牙齒硌在堅韌的獸皮上,
滑開了,只留下淺淺的印痕。我不甘心,又換了個角度用力啃咬,結果還是一樣,
除了讓口水流得更兇,毫無進展。我急得嗚嗚直叫,圍著那塊肉團團轉,卻無從下口。
斷牙撕扯下一大塊帶著筋膜的肉,正在大嚼。她似乎被我的動靜打擾,停了下來,轉過頭,
用那雙冰冷的眼睛看著我笨拙而徒勞的努力。她的眼神里沒有任何波瀾,既沒有嘲弄,
也沒有幫助的意思。她只是那樣看著,像看一場與己無關的鬧劇。我更加焦急,
使出全身力氣又啃又咬,甚至用爪子去扒拉,但那塊肉就像石頭一樣頑固。
饑餓感和挫敗感讓我幾乎要哭出來。斷牙終于看夠了。
她喉嚨里發出一聲極其短促、幾乎聽不見的咕嚕,像是某種不耐煩的嘆息。她低下頭,
張開巨口,森白的利齒在夕陽下閃著寒光,猛地咬住我面前那塊肉的另一端。咔嚓一聲脆響!
伴隨著令人牙酸的筋腱撕裂聲,她輕而易舉地將那塊肉撕成了兩半!
一塊稍小些的、帶著碎骨和新鮮血肉的肉塊被甩到了我面前,
濺起的血點有幾滴落在了我的鼻子上。她不再理會我,叼著自己撕下來的那塊更大的肉,
走到一邊,重新埋頭享用起來。我看著眼前這塊被撕開、斷面還滴著溫熱血液的肉塊,
上面沾著沙粒和草屑。濃烈的腥膻味直沖腦門。
這與我記憶中在人類火堆旁吃過的、帶著溫暖香氣的熟肉截然不同。
一股強烈的排斥感從胃里翻涌上來。但饑餓,那尖銳如刀的饑餓,最終壓倒了一切。
我閉上眼睛,憑著本能,將臉埋進了那塊還帶著斷牙口水的生肉里。用我那細小的牙齒,
費力地撕扯著那滑膩溫熱的纖維,囫圇吞咽下去。生肉的味道帶著鐵銹般的腥甜,
滑膩的脂肪令人作嘔,粗糙的肌理刮擦著喉嚨。
每一次吞咽都伴隨著本能的抗拒和生理上的不適。但我強迫自己繼續。
因為這是活下去的唯一方式。我學著斷牙的樣子,用爪子按住肉塊,用力撕扯。
溫熱的血染紅了我的嘴唇和前爪,濃烈的生肉氣味包裹了我。
當我終于填飽了那火燒火燎的胃袋時,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草原的夜風帶著刺骨的寒意。
我舔舐著沾滿血污的爪子和嘴吻,那味道依舊讓我不適,但身體里有了食物帶來的微弱暖意。
斷牙早已吃完,正趴在淺坑里閉目養神。我猶豫了一下,白天被驅趕的記憶還在。
但夜里的寒冷實在難以忍受。我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
一點一點靠近斷牙龐大身軀的邊緣。夜風掠過她厚厚的皮毛,帶起一絲暖意。我試探著,
將小小的身體蜷縮在她后腿外側的陰影里,盡量不碰到她。斷牙的耳朵微微動了一下。
她睜開了眼睛,那雙在黑暗中幽幽發亮的燧石眼睛,冷冷地掃了我一眼。
她的喉嚨里發出一聲極其低沉、模糊的咕嚕,帶著警告的意味,但并未像白天那樣厲聲驅趕。
我立刻停止了動作,僵在原地,屏住了呼吸。斷牙只是看了我一眼,又重新閉上了眼睛。
她沒有再發出聲音,似乎默許了我的存在。我松了一口氣,不敢再動,將身體緊緊蜷縮起來,
緊貼著她后腿外側那粗糙但散發著暖意的皮毛。雖然依舊隔著一點距離,
但那龐大的身軀像一道屏障,擋住了大部分凜冽的夜風。
屬于她的、濃烈的狼的氣息包裹著我。那是獵食者的味道,是撕碎我母親的味道,但現在,
也是我唯一能依偎的熱源。在這冰冷的、危機四伏的草原之夜,這微弱的熱度,
成了我活下去的錨點。日子在饑餓、寒冷和斷牙冰冷的庇護下,如同凍土上的苔蘚,
緩慢而艱難地向前爬行。我像一顆被狂風隨意拋擲的草籽,在狼群邊緣的縫隙里努力扎根。
斷牙的乳汁是我最初的生機,但那恩賜很快隨著季節的流轉而變得稀薄。
她捕獵歸來帶回的血肉,成了我維系生命的主要來源。每一次,她都像施舍一塊石頭般,
將那滴血的生肉甩到我面前。最初那令人作嘔的腥膻味,漸漸被麻木的吞咽所取代。
我的乳牙在一次次撕咬堅韌的生肉中變得松動、脫落,新的、更為尖利的牙齒開始萌發。
細弱的四肢在無數次踉蹌追趕和攀附中,開始積蓄起力量。狼群,
這由獠牙和等級構成的冰冷世界,從未真正接納過我。在斷牙威嚴的視線之外,
我永遠是那個格格不入的“異類”,一個可以隨意欺凌的活靶子。那些精力旺盛的半大幼狼,
是最大的麻煩來源。它們似乎將戲弄我當成了枯燥狼生里唯一的消遣。領頭的是“疤臉”,
一頭比我大上許多的年輕公狼,它的右眼上方有一道新鮮的、尚未長好毛的傷疤,
讓它看起來格外兇狠。它帶著幾個跟班,總能在斷牙和其他成年狼不在附近時,
精準地找到我。“嗚嚕嚕……”疤臉發出低沉的、帶著明顯嘲弄的喉音,
不緊不慢地向我靠近。它身后的幾頭幼狼也散開,隱隱形成包圍。恐懼瞬間攫住了我。
我本能地后退,脊背的毛炸起,喉嚨里發出示弱的嗚咽。但示弱只會刺激它們。“嗷!
”疤臉猛地一個前撲,動作迅猛,巨大的爪子帶著風聲狠狠拍在我的側肋上!
劇痛讓我慘叫一聲,身體失去平衡,狼狽地滾倒在枯草地里。“嗷嗷!
”其他幼狼興奮地附和著,紛紛撲上來。堅硬的爪子踩踏著我的身體,
帶著泥土和碎草的腳掌踩在我的頭上、背上,將我死死摁在冰冷的泥地上。
它們用粗糙的舌頭胡亂舔舐我的皮毛,
留下濕漉漉、令人作嘔的口水;用并不鋒利的牙齒啃咬我的耳朵和尾巴,
雖然不至于撕開皮肉,但那尖銳的疼痛和巨大的屈辱感讓我瘋狂掙扎。“嗚——!嗷!
”我徒勞地扭動著身體,試圖咬那些踩在我身上的爪子,但我的牙齒太短,力量太小,
根本無法造成任何威脅。我的反抗反而激起了它們更大的“玩興”。
它們像玩弄一只垂死的田鼠,用爪子撥弄我,將我踢得翻滾。每一次這樣的“游戲”,
都以我遍體鱗傷、沾滿泥土和它們的口水、蜷縮在角落里瑟瑟發抖告終。
它們在我身上留下淤青和細小的劃痕,更多的是無法磨滅的屈辱印記。而斷牙,她或許知道,
或許不知道,但她從未真正干預過這種“幼崽間的玩鬧”。她的庇護,
僅僅止于確保我不會被當場咬死。
在一次被疤臉它們追得慌不擇路、摔進一個泥水坑弄得渾身濕透冰冷之后,
我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斷牙棲息的巖石下。寒冷和屈辱讓我瑟瑟發抖。斷牙正趴在那里,
慢條斯理地舔舐著自己沾著血污的前爪。我猶豫著,渴望那一點點暖意,又懼怕她的驅逐。
最終,寒冷占了上風。我小心翼翼地,一點點蹭到離她后腿稍近的地方,蜷縮下來,
盡量不發出聲音。斷牙的動作頓住了。她抬起頭,
那雙冰冷的燧石眼睛看向我——看向我渾身濕透、沾滿泥漿、狼狽不堪的樣子。
她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幾秒鐘。那眼神里沒有同情,沒有憤怒,
只有一種純粹的、冰冷的審視,像在評估一件物品的損壞程度。然后,出乎意料地,
她喉嚨里發出一聲極輕、意義不明的咕嚕。她龐大的身軀微微挪動了一下,
不再是完全背對著我,而是給了我一個稍微能避風的側面。她甚至將一條后腿稍微伸直了些,
讓腿彎處形成了一個更避風的小小凹陷。我愣住了,幾乎不敢相信。
那小小的、由她身體構成的避風港,雖然依舊沒有直接的接觸,
但傳遞出的暖意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我受寵若驚,幾乎是匍匐著爬了過去,
將小小的身體緊緊蜷縮進那個腿彎形成的凹陷里。
斷牙粗硬卻溫暖的皮毛包裹著我濕冷的身體,一點點驅散寒意。她沒有再低頭看我,
只是繼續舔舐她的爪子,仿佛只是隨意調整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那一刻,
冰冷的巖石地面似乎也不再那么堅硬。在她龐大身軀投下的陰影和提供的微弱暖意里,
我舔舐著自己前爪上被幼狼啃咬出的細小傷口。疼痛依舊,
但一種難以言喻的、微弱卻真實的歸屬感,如同石縫里掙扎出的小草,
悄然鉆破了我心中冰冷的凍土。我開始模仿。笨拙地,拼命地模仿周圍的一切。
我觀察斷牙如何行走。她步伐沉穩有力,每一步都帶著一種掌控大地的自信。
我嘗試挺起自己依舊瘦弱的胸膛,模仿那種姿態,但走不了幾步就會因為重心不穩而踉蹌。
幼狼們奔跑時輕盈迅捷,像貼著草尖飛掠的影子。我努力邁開四肢,
學著它們的樣子彈跳、加速,卻總是被腳下的草根絆倒,摔得灰頭土臉。
狩獵的場景是我最渴望靠近又最感無力的領域。狼群在月光下游弋,如同灰色的煙霧,
悄無聲息地逼近驚慌的食草獸。我遠遠地趴在草叢里,看著它們如何協作,
如何伏低身體潛行,如何在關鍵時刻爆發出致命的速度。
我看到斷牙那龐大的身軀竟然也能在瞬間爆發出不可思議的敏捷,
她粗壯的脖頸蘊含著恐怖的力量,一口就能咬斷一頭半大羚羊的喉管。輪到我嘗試了。
我盯上了一只離群的、看起來有些遲鈍的老鼠。我學著狼的樣子,伏低身體,
肚皮幾乎貼著地面,耳朵豎起,尾巴僵硬地平舉著。我一點點挪動,眼睛死死盯著目標。
就在我自以為時機成熟,猛地向前一撲時——“吱!”老鼠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
在我爪子落下前的一瞬,靈活地鉆進了旁邊的石縫里,消失得無影無蹤。而我,
則因為用力過猛,一頭撞在冰冷的巖石上,撞得眼冒金星。
“嗚嚕嚕……”不遠處傳來毫不掩飾的嗤笑聲。是疤臉它們。它們看著我的狼狽樣,
喉嚨里滾動著嘲弄的低鳴,眼神里充滿了鄙夷。連幾頭路過的成年狼,也投來漠然的一瞥,
仿佛在看一個注定失敗的拙劣表演。失敗和嘲笑像冰冷的針,刺在我的心上。但我不甘心。
那股從斷牙腿彎里汲取的微弱暖意,似乎化作了某種倔強的燃料。我開始更瘋狂地練習。
奔跑。在空曠的草地上,我不知疲倦地來回沖刺,摔倒,爬起,再沖刺。
四肢酸軟得像灌了鉛,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肺部的灼痛。但我強迫自己繼續,
直到身體癱軟在地。潛行。我找到一片茂密的草叢,把自己想象成一道影子,
反復練習如何悄無聲息地移動,如何利用地形的起伏和陰影。我觀察風吹草動的節奏,
試圖將自己的動作融入其中。撲咬。我對著枯草、對著巖石的陰影、對著風練習撲擊的動作。
想象著那是獵物柔軟的脖頸。我一次又一次地躍起,用盡全身力氣咬下,
即使啃到的只是空氣和泥土。狼群對這一切漠不關心。只有斷牙,
偶爾在我不知疲倦地奔跑或瘋狂撲咬空氣時,會抬起眼皮,用那雙冰冷的眼睛瞥我一眼。
那眼神依舊沒有任何溫度,但似乎……停留的時間比以往長了一點點?或許只是我的錯覺。
她從未有過任何表示。直到那個黃昏。我獨自在遠離狼群休息地的一片洼地練習潛行。
一只肥碩的旱獺剛剛從洞里探出頭,警惕地張望著。我伏在十幾步外的一道淺溝里,
心跳如鼓。這一次,我格外小心,將身體壓得極低,每一步挪動都輕得像羽毛落地,
呼吸也調整得極其緩慢。我利用了風向,讓自己處于下風處。
我的眼睛死死鎖住旱獺那褐色的、毛茸茸的脖頸。就是現在!積蓄的力量瞬間爆發!
我的后腿猛地蹬地,身體像離弦之箭般射出!沒有多余的動作,沒有猶豫!
我的目標只有一個——那脆弱的喉管!旱獺驚覺,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轉身就想逃回洞里。
但它慢了半拍。我的身體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精準地撲在了它的背上!
前爪死死按住它掙扎的身體,張開嘴,用我新長出的、已經足夠尖利的牙齒,
狠狠咬向它粗短的脖頸!“咔嚓!”一聲輕微的、骨頭碎裂的脆響。旱獺的掙扎戛然而止,
溫熱粘稠的血液瞬間涌出,浸濕了我的嘴吻和前爪。我成功了!巨大的狂喜瞬間沖昏了頭腦。
我死死咬住獵物,喉嚨里發出興奮而低沉的嗚嚕聲,那是屬于勝利者的聲音!
我甚至忘記了警惕,忘記了狼群的存在。就在這時,一陣凌厲的風聲猛地從側面襲來!
伴隨著一聲暴怒的咆哮!“吼——!”是疤臉!它不知何時潛伏在附近,顯然一直在觀察。
它巨大的身體帶著一股蠻橫的力量,狠狠撞在我的側肋上!巨大的沖擊力讓我眼前一黑,
嘴里叼著的旱獺瞬間脫手。我整個身體被撞得橫飛出去,重重地摔在堅硬的地面上,
五臟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劇痛讓我幾乎窒息。疤臉得意地咆哮著,看也不看我,
低頭就去叼我剛剛捕獲的獵物。那是我第一次靠自己力量獲得的食物!
憤怒和屈辱瞬間壓倒了疼痛!“嗷——!
”一聲凄厲、狂暴、完全不似我平時聲音的尖嘯從我喉嚨里爆發出來!
那嘯聲里充滿了被掠奪的狂怒和不顧一切的瘋狂!我甚至沒有爬起來,就著摔倒的姿勢,
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后腿猛蹬地面,身體像一顆炮彈般彈射出去!
目標直指疤臉那條支撐著身體、正準備叼起旱獺的后腿!我的牙齒,
帶著被掠奪的怒火和初嘗血腥的兇性,狠狠咬了下去!不是撕扯,不是警告,
而是傾盡全力的、旨在摧毀的噬咬!
位置精準得連我自己都感到意外——正是它后腿關節的側面!“嗷嗚——!
”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嚎從疤臉口中迸發!它巨大的身體猛地一個趔趄,
劇痛讓它瞬間松開了到嘴的獵物。它猛地回頭,
那雙黃色的眼睛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劇痛和暴怒!它想反撲,
但那條被我咬傷的后腿顯然無法支撐它發力,動作變得踉蹌而遲鈍。我落在地上,
迅速翻滾著拉開一點距離,齜著沾滿鮮血的牙齒,喉嚨里滾動著低沉而持續的咆哮,
死死盯著它。胸腔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痛,
但一股從未有過的、滾燙的力量在我體內奔涌。我不再是那個只會蜷縮嗚咽的可憐蟲!
疤臉暴怒地咆哮著,拖著傷腿試圖逼近。就在這時,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了我們。
斷牙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旁邊。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
龐大的身軀如同一堵沉默的石墻。她的目光冰冷地掃過我和暴怒的疤臉,
最后落在地上那只死去的旱獺身上。她的眼神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我的存在,
不再是模糊的背景。疤臉在斷牙無聲的威壓下,不甘地低吼了幾聲,拖著那條流血的后腿,
一瘸一拐地退開了,眼神怨毒地剜了我一眼。斷牙沒有看我,也沒有理會那只旱獺。
她只是站在那里,似乎在感受著空氣中殘留的暴戾氣息。片刻之后,她才邁開步子,
緩緩離開。我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巖石后,才撲向那只屬于我的旱獺。
我撕扯著它的血肉,大口吞咽。血液的味道帶著勝利的甘甜和鐵銹的腥氣,
混雜著剛才搏斗的塵土味。這一次,味道似乎不再那么令人難以忍受了。
我舔舐著自己前爪上被疤臉撞傷的地方,疼痛依舊,但心底那團被點燃的火焰,
卻燒得更加旺盛。這一次的勝利,微小卻意義非凡。它像一道烙印,深深燙在我的骨頭上。
我清晰地認識到:在這片遵循叢林法則的草原上,示弱只會招致無盡的踐踏。唯有力量,
唯有敢于亮出獠牙的兇性,才能贏得一絲喘息的空間,
甚至……是像斷牙那樣冰冷的、不帶感情的注視里,那短暫停留的一瞥。
時間如同草原上奔流不息的季風,卷走了幼崽的孱弱,
將力量、速度和一種冰冷的野性注入我的骨骼和血液。斷牙的乳汁早已成為遙遠的記憶,
取而代之的是我日益鋒利的爪牙和我自己捕獲的獵物。我的體型在狼群中依舊算不上魁梧,
但流線型的肌肉覆蓋著勻稱的骨架,蘊含著遠超同類的爆發力。奔跑時,
我像一道貼地飛掠的灰色閃電,四肢協調有力,每一次蹬踏都帶著驚人的彈性。
我的感官變得異常敏銳,能捕捉到風中細微的草籽摩擦聲,
能分辨出幾里外不同食草獸的氣息,甚至在濃重的夜色里,也能看清獵物輪廓的細微變化。
然而,最深刻的變化,是我學會了像狼一樣思考,像狼一樣戰斗。
我懂得了潛伏時如何將心跳融入風聲,懂得了追擊時如何預判獵物的逃竄軌跡,
懂得了在群體圍獵中如何精準地卡位、佯攻、撕開防線。每一次成功的捕獵,
都讓我體內屬于獵食者的本能更加純粹、更加冰冷。但我始終記得那條界限,
那條由斷牙冰冷的眼神劃定的界限。我依舊保持著距離。她的威嚴如同亙古不變的巖石,
不容絲毫僭越。我睡在她巨大身軀投下的陰影邊緣,在她進食時,
安靜地等待屬于我的那份血肉被甩到腳邊,然后迅速叼走,退到一旁默默啃食。
我們之間沒有溫情脈脈的舔舐,沒有親昵的依偎,
只有一種建立在強大力量和冰冷規則之上的、沉默的共存。狼群的新老更迭,
如同草原上枯榮的草場,平靜之下暗流洶涌。老狼王“鐵爪”統治這片領地已經很久了。
它曾以無匹的勇猛和強壯的體魄建立起威信,但歲月終究是無情的獵手。
它的毛發失去了往日的光澤,變得灰暗粗糙,曾經輕易能咬碎羚羊脊椎的利齒,
如今啃食稍硬的骨頭都顯得有些吃力。它的步伐不再沉穩如磐石,
而是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遲滯。最明顯的是它那雙眼睛,
曾經的威嚴和銳利被疲憊和渾濁取代。狼群開始躁動。那些正值壯年的公狼,
尤其是疤臉(自從被我咬傷后腿,它對我更加忌憚,但也更加陰沉)的父親——“斷尾”,
一頭體型龐大、性情兇暴的公狼,它那條在年輕時一次慘烈爭斗中被咬斷半截的尾巴,
成了它兇悍的象征。斷尾開始頻繁地挑戰老狼王的權威。它會在老狼王率先享用獵物時,
故意湊得很近,喉嚨里發出低沉的挑釁咆哮。它會在狼群行進時,刻意走在老狼王前面,
甚至擋住它的去路。它用身體撞擊老狼王,試探著對方的反應。
老狼王鐵爪起初還能用低吼和虛張聲勢的撲咬來壓制斷尾。但每一次壓制,都顯得更加吃力,
它渾濁的眼睛里燃燒著屈辱的怒火,卻又無可奈何地透出一絲虛弱。斷尾的試探越來越大膽,
挑釁越來越頻繁。狼群的氣氛變得緊張而壓抑,成員們自動分成模糊的陣營,
空氣中彌漫著山雨欲來的氣息。我冷眼旁觀著這一切。我對狼王的地位沒有興趣。
我只在乎生存,在乎斷牙身邊那一點點用力量和距離換來的安全空間。但我知道,
這場權力的風暴一旦爆發,沒有任何一頭狼能夠置身事外,尤其是像我這樣的“邊緣者”。
風暴的中心,必然會波及到我。那天,狼群剛剛合力撲倒了一頭健壯的成年公羚羊。
濃烈的血腥味彌漫在空氣中。按照慣例,鐵爪應該第一個上前享用最肥美的內臟。
它邁著略顯沉重的步伐,走向那還在微微抽搐的獵物。就在它低下頭,
準備撕開羚羊柔軟的腹部時——“嗚——嗷!”一聲充滿暴戾的咆哮炸響!
斷尾龐大的身軀猛地從側面沖出,蠻橫地撞開老狼王!它巨大的爪子狠狠踩在羚羊的胸肋上,
低頭就要撕咬!這已經不是試探,而是赤裸裸的奪權!“吼——!
”老狼王鐵爪被徹底激怒了!積壓已久的屈辱和王者最后的尊嚴在這一刻爆發!
它渾濁的眼睛瞬間變得赤紅,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猛地撲向斷尾!
兩頭最強壯的成年公狼瞬間撕咬在一起!獠牙與利爪的碰撞,發出令人心悸的悶響!
滾燙的鮮血和狼毛四處飛濺!低沉的咆哮和痛苦的嘶吼交織成一片!
它們像兩股糾纏在一起的灰色旋風,在草地上瘋狂翻滾、撕咬,所過之處,草屑泥土翻飛。
整個狼群瞬間炸開了鍋!支持和觀望的成員發出混亂的嗥叫,下意識地后退,讓出場地。
斷牙站在外圍,龐大的身軀繃緊,燧石般的眼睛緊緊盯著戰團,
喉嚨里發出低沉而持續的嗡鳴,像是在評估局勢。混亂中,疤臉那充滿惡意的目光掃視著,
瞬間就鎖定了站在邊緣的我。它一直壓抑的仇恨找到了宣泄口。它發出一聲尖銳的嗥叫,
不是沖向戰團,而是猛地向我撲來!它身后,幾頭平時追隨斷尾的年輕公狼也心領神會,
目露兇光,一同朝我撲來!它們顯然想趁著混亂,徹底解決掉我這個礙眼的“雜種”!“嗷!
”疤臉率先撲到,巨大的爪子帶著風聲拍向我的頭顱!我早有防備,身體猛地向側后方一縮,
險險躲過。但另一頭公狼的獠牙已經擦著我的后腿掠過,撕開一道火辣辣的傷口!腹背受敵!
劇痛和危機感讓我渾身的血液瞬間沸騰!那晚咬斷疤臉腿筋的兇戾之氣再次主宰了我!
我不再后退,反而迎著撲上來的另一頭公狼沖了上去!在它獠牙即將咬中我脖頸的瞬間,
我猛地一個矮身翻滾,從它腹下鉆過,同時后爪向上狠狠蹬出,
鋒利的爪尖狠狠撓在它柔軟的腹部!“嗷嗚!”那頭公狼發出一聲痛苦的慘叫,
攻勢瞬間瓦解。但疤臉和其他幾頭狼的攻擊接踵而至!它們配合默契,將我圍在中間,
獠牙和利爪從不同的角度襲來!我左支右絀,身上瞬間添了好幾道血痕。
狼群內斗的戰場邊緣,另一場針對我的圍殺正在上演!
斷牙的目光似乎被核心戰場的激烈搏殺吸引,并未立刻注意到我這邊岌岌可危的處境。
就在疤臉又一次兇猛地撲咬,試圖鎖住我喉嚨的剎那,核心戰場那邊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慘嚎!
“嗷——嗚——!”是鐵爪的聲音!充滿了無盡的痛苦和絕望!這一聲慘嚎如同驚雷,
瞬間吸引了所有狼的注意力,包括圍攻我的那幾頭。疤臉的動作也不由自主地一滯!
就是現在!我眼中兇光爆射!沒有一絲猶豫,沒有一絲恐懼!
我將全部的力量、速度和對殺戮本能的領悟,凝聚在這電光石火的一擊!
身體如同壓縮到極致的彈簧,猛地彈射而起!目標不是疤臉的頭顱,
而是它那條曾經被我咬傷過、此刻正支撐著它身體重心的前腿關節!我的獠牙,
帶著積壓了太久的屈辱和冰冷的殺意,如同兩柄精準的匕首,狠狠刺入關節的縫隙!“咔嚓!
”一聲清晰得令人頭皮發麻的骨頭碎裂聲!伴隨著疤臉凄厲到變調的慘嚎!
它的前腿以一個怪異的角度扭曲,龐大的身軀轟然倒塌!我沒有絲毫停頓,
借著撲擊的勢頭猛地轉身,身體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弧線,
沾滿鮮血的獠牙直指旁邊另一頭驚呆了的年輕公狼!我的眼神里沒有勝利的狂喜,
只有一種純粹的、冰寒刺骨的兇戾!那是屬于頂級獵食者的眼神!
那公狼被我眼神中的殺意徹底震懾,嗚咽一聲,竟然后退了一步!就在這短暫的間隙,
核心戰場的勝負也已塵埃落定。老狼王鐵爪倒在地上,脖頸被撕開一個巨大的血洞,
鮮血汩汩涌出,染紅了身下的草地。它渾濁的眼睛大大睜著,望著天空,身體還在微微抽搐,
但生命的氣息正在飛速流逝。斷尾站在它的尸體旁,高昂著頭顱,
肩背和側腹有幾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鮮血淋漓,但它毫不在意。它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
發出震耳欲聾的、宣告勝利的咆哮!那咆哮聲帶著血腥的威嚴,瞬間壓過了所有的聲音!
“嗷嗚——嗚——!”狼群短暫的死寂后,大部分成員,尤其是那些壯年公狼,紛紛低下頭,
發出表示臣服的嗚咽,尾巴夾緊。新的秩序已然建立。而在我這邊,疤臉倒在地上,
抱著那條被咬斷的前腿,發出凄慘的嗚咽,再也無法構成威脅。另外幾頭圍攻我的公狼,
在斷尾那充滿威壓的咆哮和我冰冷兇戾的目光注視下,驚恐地后退,夾著尾巴,眼神躲閃,
再不敢上前一步。斷牙龐大的身影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近處。她沒有看地上垂死的老狼王,
也沒有看正在咆哮宣誓主權的斷尾。她那冰冷的燧石眼睛,
此刻正落在我身上——落在我沾滿鮮血(有疤臉的,也有我自己的)的嘴吻上,
落在我依舊保持著攻擊姿態的身體上,
落在我那雙尚未完全褪去兇戾、卻已帶上幾分冰冷沉靜的眼睛里。這一次,
她的目光停留了很久。不再是審視,不再是漠然。
那是一種全新的、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意味的注視。像在重新認識一個陌生的存在。
她喉嚨里發出一個極其低沉、短促的音節,短到幾乎聽不見。然后,她緩緩轉過身,
走向了狼群的中心,走向了那頭剛剛加冕的新王——斷尾。我站在原地,舔舐著嘴角的鮮血。
疤臉的慘嚎還在耳邊,斷尾的咆哮響徹草原,老狼王的尸體散發著濃重的死亡氣息。
力量帶來的眩暈感還未完全消退,但一種更深的明悟已然升起。在這片殘酷的草原上,
唯有力量與兇性,才是唯一的通行證。我低下頭,看著自己染血的爪子,
那上面殘留著疤腿的骨渣和血沫。一種冰冷而堅定的東西,在我心底徹底凝固成型。
斷尾的統治帶著新王固有的鐵血與不容置疑。它用獠牙鞏固地位,用咆哮劃分領地,
狼群在它粗獷的號令下,像一把冰冷的灰色鐮刀,高效地收割著草原上的生機。
疤臉拖著那條徹底殘廢的前腿,在狼群中的地位一落千丈,成了最低賤的存在,
只能啃食殘羹冷炙,忍受著無聲的鄙夷和偶爾的踢打。它那怨毒的目光時常落在我身上,
但再也不敢靠近。斷牙依舊保持著她的超然。她是經驗最豐富的獵手,
是狼群戰術中不可或缺的尖刀。新狼王斷尾對她似乎也存著幾分忌憚,
或者說是某種基于實力的尊重。她龐大的身軀行走在狼群中,依舊是沉默的山岳。而我,
自從那次在混亂中咬斷疤臉前腿后,一種微妙的變化悄然發生。狼群成員看我的眼神變了。
曾經的鄙夷和戲謔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忌憚、疏離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認可的復雜情緒。
再也沒有幼狼敢隨意挑釁我,連那些壯年公狼在靠近時,也會不自覺地繃緊身體,
眼神里帶著戒備。斷牙對我的態度,似乎也滑向了一個新的刻度。
她不再將食物隨意甩到我腳邊。有時,
當她撕扯下獵物身上相對柔軟、帶著豐富脂肪的部位時,會停頓一下,然后叼著那塊肉,
走到我附近,丟在地上。不是正對著我,而是丟在一個不遠不近的位置。這舉動無聲無息,
卻清晰地傳遞著一個信息:這不是施舍給弱者的殘渣,而是給予一個有資格享用者的份額。
她也默許了我可以睡在離她更近一些的地方,雖然依舊保持著明顯的身體距離。
當我外出捕獵小獸歸來,帶著一身血腥氣時,她偶爾會抬起眼皮,
用那雙冰冷的眼睛掃過我嘴唇上的血跡,然后極其輕微地點一下她那巨大的頭顱,
幅度小到幾乎無法察覺。這是一種冰冷的、基于力量的認可。沒有溫情,
卻比溫情更讓我感到一種沉甸甸的踏實。我知道,我用自己的獠牙,在這冰冷的狼群秩序中,
咬出了一塊屬于自己的位置。時光在獵殺、休憩、領地巡視中流轉。我日益強健,
奔跑起來如同草原上永不停歇的風,力量在肌肉中奔涌,
感官敏銳得能捕捉到地下田鼠啃噬草根的細微聲響。狼群在斷尾的帶領下,
控制著這片水草豐美的草原,領地邊界用尿液和爪痕清晰地標記著,不容侵犯。然而,
平靜的水面下,總有暗流涌動。挑戰狼王的野心,如同野草,永遠不會徹底根除。
這一次的挑戰者,是一頭名叫“灰影”的壯年公狼。它的體型不如斷尾龐大,
但更加年輕、迅捷,肌肉線條流暢,眼神里燃燒著熾熱的野心和一種近乎殘忍的冷靜。
它不像斷尾那樣魯莽地挑釁,而是像最耐心的毒蛇,潛伏著,觀察著,尋找著最佳的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