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稠的黑暗里,最后一點殘存的暖意也如細沙般從指縫里流走,只留下刺骨的寒。
我從那場冰冷粘膩的幻境中掙扎著醒來,沉重的眼皮掀開一條縫,
映入眼簾的依舊是仙尊玄宸寢殿那熟悉到令人窒息的、冰冷華麗的穹頂。
流云紋的玉石雕梁泛著無機質的微光,無聲地俯視著下方的一切,
包括榻上這具被榨干了最后一絲溫存的軀殼。
身上每一寸骨頭都像是被粗暴地拆開又草草拼湊起來,彌漫著一種鈍重到麻木的酸痛,
尤其心口的位置,殘留著一片空洞的寒意,仿佛那里曾被鑿開一個巨大的窟窿,
此刻正呼呼地灌著穿堂的冷風。昨夜……或者說今晨?玄宸那冰冷的索取,
帶著不容抗拒的蠻力,一遍遍碾過我的身體,最后在我耳邊低喘著呼出的那個名字,
如同淬了寒冰的針,狠狠扎進我麻木的耳膜。“素瑤……”又是她。三百年了,
每一次肌膚相親的盡頭,每一次神魂交融的余韻里,他唇齒間滾燙或冰冷的,
永遠只有這個名字。素瑤。
那個早已隕落、卻像無處不在的幽魂般盤踞在他心頭每一寸角落的白月光。而我,云璃,
不過是一具填充他漫長孤寂歲月、聊以慰藉的軀殼,一個面目模糊的劣質替代品。
殿內彌漫著清冽的雪松冷香,那是玄宸身上常年不散的氣息,此刻卻像無數根細小的冰針,
鉆進我的肺腑。我掙扎著動了動,錦被摩擦過酸痛的皮膚,帶起一陣細微的刺痛。“醒了?
”一個低沉清冷的聲音自身后傳來,毫無預兆,驚得我本就僵硬的身體猛地一顫。
玄宸不知何時已起身,正站在巨大的云紋雕花窗前。
晨曦初露的微光勾勒出他挺拔如孤峰的身影,一身素白無紋的寬大袍服,
更襯得他氣質孤絕出塵,仿佛不沾半點人間煙火。他并未回頭,
只留給我一個冷漠到極致的側影,視線投向窗外翻涌的渺渺云海,聲音里聽不出絲毫情緒,
仿佛昨夜那個在床笫間輾轉索求、熾熱如火又冰冷如淵的人,只是我的一場幻夢?!班?。
”我艱難地應了一聲,喉嚨干澀得發疼。每一次醒來面對這種徹骨的冷淡,
心口那早已結痂的舊傷都會被再次狠狠撕開,滲出新鮮的血。我撐著綿軟無力的身體坐起,
絲滑的錦被滑落肩頭,露出脖頸和鎖骨上斑駁的青紫淤痕。空氣里的涼意瞬間貼上肌膚,
激起一陣細微的顫栗。玄宸終于緩緩轉過身。晨曦的光線落在他臉上,
那張足以令九天仙子也為之失色的面容依舊完美得不似真人,深邃的眼眸如同沉靜的寒潭,
清晰地倒映著我此刻狼狽不堪的模樣。他的目光在我頸間的淤痕上短暫地停留了一瞬,
眼神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復雜難辨的情緒,快得讓人抓不住,
旋即又歸于一片死水般的沉寂。那目光里,沒有憐惜,沒有溫度,只有一種近乎審視的漠然,
像是在打量一件用舊了的、勉強還算趁手的器物?!敖袢盏乃帲彼_口,聲音平穩無波,
沒有任何商榷的余地,“自己去丹房取。早些服下,莫誤了時辰。
”“藥”字像一塊沉重的玄冰,猛地砸進我的心湖,
激起的只有刺骨的寒意和深入骨髓的抗拒。那哪里是什么滋養的靈藥?那是每七日一次,
從我體內生生抽取、用來溫養素瑤那縷殘魂的本命精血!每一次取血,都如同剜心剔骨,
將我好不容易積攢起的一絲生機再次抽空。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頭,又被我死死咽下。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柔軟的錦被里,
試圖用這點微不足道的痛楚壓下心頭翻江倒海的劇痛和屈辱。我垂下眼瞼,
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陰影,掩蓋住所有洶涌的情緒,
強迫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而恭順,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模仿自畫像中素瑤的柔弱:“是,
仙尊?!边@溫順的姿態似乎取悅了他。玄宸的視線在我低垂的臉上停留了片刻,
那審視的意味似乎淡去了一絲。他微微頷首,不再言語,轉身拂袖,身影如一道清冷的流光,
瞬間消失在殿門之外,只留下滿室揮之不去的雪松冷香和令人窒息的死寂。殿門無聲地合攏,
隔絕了外面的一切聲響。直到那迫人的威壓徹底遠去,我才猛地松懈下來,
仿佛被抽掉了全身的骨頭,整個人軟倒在冰冷的玉榻上。
胸口那股被強行壓下的血氣再也控制不住,一陣劇烈的咳嗽撕扯著喉嚨,我慌忙用手捂住嘴,
再攤開時,掌心赫然一抹刺目的殷紅??粗悄t,一種近乎麻木的悲哀席卷全身。
三百年了,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多久?為一個早已死去的人,耗盡我所有的生機?
不知躺了多久,直到殿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和刻意壓低的交談聲,我才勉強撐起身體,
裹上外衫?!啊阏f,仙尊這次大婚,真能請動昆侖的仙翁嗎?
”一個清脆的聲音帶著好奇。“噓!小點聲!”另一個略顯年長的聲音急忙制止,帶著敬畏,
“仙尊的事也是我們能議論的?不過……那位琉璃心溫養了這么久,
也該是時候徹底醒轉了吧?仙尊守了素瑤仙子三百年,如今總算要圓滿了……”琉璃心?
素瑤仙子?門外的竊竊私語像淬了毒的冰錐,精準地刺進我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臟。大婚?
圓滿?原來……他如此急切地取我的血,是為了這個?為了他心尖上那個真正的白月光,
要徹底“圓滿”了?而我這個替代品,存在的意義,似乎也終于走到了盡頭?
一股冰冷的絕望,混合著難以言喻的荒謬感,瞬間凍僵了我的四肢百骸。我猛地站起身,
動作快得帶起一陣眩暈,幾步沖到門邊,用力拉開了沉重的殿門!門外廊下,
兩個捧著玉盤、正準備送東西進來的青衣小侍女被我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看清是我后,
臉上瞬間褪盡了血色,眼中滿是驚恐,慌忙低下頭,連聲告罪:“云璃仙子恕罪!
奴婢……奴婢們只是……”她們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托盤里的玉盞碰得叮當作響。
我死死地盯著她們,目光銳利如刀,試圖從她們惶恐的臉上找出哪怕一絲謊言的痕跡。然而,
沒有。只有對妄議主子的無邊恐懼?!皠偛耪f的,”我的聲音干澀沙啞,
帶著一種連我自己都心驚的寒意,“大婚?誰的?”年長些的侍女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聲音帶著哭腔:“奴婢該死!奴婢們只是……只是聽聞……聽聞仙尊近日在籌備大禮,
要迎娶素瑤仙子……為……為道侶……具體……奴婢們真的不知?。 薄八噩幭勺印彼膫€字,
如同最后的重錘,將我心底那點微弱的、連自己都不敢承認的奢望,徹底砸得粉碎。
整個世界仿佛在我眼前扭曲、褪色,只剩下刺耳的白噪。原來如此。
原來這就是他說的“莫誤了時辰”。我的血,我的命,
都是為了他盛大婚禮上那個完美的新娘做最后的點綴。我這個替身,連退場的時機,
都由不得自己選擇。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襲來,我踉蹌著扶住冰冷的門框才勉強站穩。
指甲深深摳進堅硬冰冷的玉石里,留下幾道清晰的月牙白痕?!皾L?!蔽衣牭阶约旱穆曇?,
冰冷得不帶一絲人氣。兩個侍女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倉惶退下,
只留下空寂的回廊和死一般的寂靜。我靠在冰冷的門框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心口那剜肉般的劇痛。三百年委曲求全,三百年剜心泣血,換來的,
竟是如此一個結局?為他心尖上的明月鋪就通往圓滿的紅毯?
一股濃烈的、帶著毀滅意味的腥甜再次涌上喉嚨,這一次,我沒有再壓抑。
“噗——”滾燙的鮮血噴濺在面前光潔如鏡的玉石地面上,宛如潑開了一朵妖異凄絕的紅梅。
看著那刺目的紅,一個冰冷而決絕的念頭,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藤,
瞬間纏繞住了我瀕臨崩潰的神智。素瑤……你既已得了我的血,得了他的心,
得了這世間一切……那么,在這一切圓滿之前,讓我親眼看看你吧。
看看這個奪走了我全部人生、讓他癡迷了三百年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模樣。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如同燎原的野火,再也無法遏制。一種破釜沉舟的瘋狂攫住了我。
反正……結局早已注定,不是嗎?###夜色,濃得如同化不開的墨汁,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無星無月,只有嗚咽般的風聲,裹挾著九天之上的寒意,在瓊樓玉宇間穿行,
發出如泣如訴的嗚咽。玄宸仙尊寢殿所在的“天宸宮”深處,那座名為“漱玉閣”的偏殿,
是整個天宸宮最核心的禁地,
也是仙尊玄宸布下重重禁制的囚籠——囚著素瑤那縷沉睡的殘魂。平日里,
這里籠罩著一層無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壓,隔絕一切窺探,連只飛蟲都休想靠近。而此刻,
我卻像一抹沒有實體的幽魂,緊貼著冰冷光滑的玉石廊柱陰影,
一點點挪向那座被層層守護的宮殿。指尖死死扣著掌心,指甲早已陷入皮肉,
滲出的血珠在冰冷的玉石上留下幾不可見的暗色痕跡,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痛楚,
勉強支撐著我搖搖欲墜的意識。體內那點微末的靈力被我催谷到了極致,
只為了維持著最低限度的“斂息訣”,這薄如蟬翼的偽裝,在玄宸布下的禁制面前,
脆弱得可笑。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幾乎要破膛而出。
不是因為恐懼,而是一種瀕臨絕境的、近乎毀滅的亢奮。三百年了,
我從未如此刻般接近那個奪走我一切的幻影。漱玉閣沉重的玄玉殿門緊閉著,
門扉上流動著暗金色的符文,那是玄宸親手布下的守護禁制,散發著令人窒息的威壓。然而,
就在靠近殿門的剎那,一股極其微弱的、幾乎被禁制本身強大波動掩蓋的空間漣漪,
像投入死水的一粒細沙,被我敏銳地捕捉到了。有人!而且就在里面!這微弱的波動,
絕非禁制本身所有!是誰?玄宸?還是……那瘋狂的念頭驅使著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
我調動起體內僅存的所有力量,
孤注一擲地朝那禁制最薄弱、也是空間漣漪散逸出來的地方撞去!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
只有一種如同穿過粘稠水幕般的滯澀感瞬間包裹全身,
強大的排斥力和撕裂感幾乎要將我碾碎。喉頭一甜,鮮血再次涌上,又被我死死咽下。
眼前驟然一暗,隨即豁然開朗。一股濃郁到令人作嘔的、混雜著奇異藥香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瞬間填滿了我的口鼻。殿內光線幽暗,只有幾顆懸浮在半空的夜明珠散發著慘白冰冷的光,
將偌大的空間照得一片詭異慘淡。我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
瞬間凝固在寢殿中央那張巨大的萬年寒玉床上。寒玉床氤氳著刺骨的寒氣。床上,
靜靜地躺著一個女子。她穿著一身纖塵不染的雪白紗衣,
烏黑的長發如同海藻般鋪散在冰冷的玉床上,襯得那張臉……蒼白、精致、美麗得不似真人。
眉如遠山含黛,唇色極淡,如同初綻的櫻花。即使閉著眼,沉睡著,那眉眼間的輪廓,
那脆弱易碎的氣質……竟與我,有七八分的相似!不,應該說,是我這三百年,
每一日每一刻,都在鏡子前、在玄宸冰冷的注視下,模仿著她的神態,她的舉止,
努力將自己打磨成她的樣子!她就是素瑤!
那個活在畫像里、活在玄宸心尖上、也活在我噩夢里的白月光!然而此刻,
這具被精心呵護了三百年、被我的心頭血溫養了三百年才得以維持不散的軀殼,
卻被粗暴地剖開了胸膛!一道觸目驚心的傷口,從她白皙的胸口正中筆直地劃開,皮肉翻卷,
露出下方森白的肋骨和……那顆正在微弱搏動的、散發著柔和七彩琉璃光暈的心臟!琉璃心!
傳說中奪天地造化、蘊藏無盡生機的先天至寶!
原來……原來這才是玄宸用我的心頭血溫養素瑤的真正目的?不只是維系殘魂,
更是為了滋養這顆……琉璃心?!我的血液在這一刻徹底凍僵,大腦一片空白,
連呼吸都停滯了。而站在寒玉床邊的身影,更是將我的靈魂都凍結在原地。玄宸!
他背對著殿門的方向,身姿依舊挺拔如孤松,卻透著一股我從未見過的、近乎邪異的專注。
那身纖塵不染的白袍下擺,沾染了點點暗紅的血漬,如同雪地里綻開的妖異花朵。
他修長如玉、曾無數次溫柔或粗暴地撫過我身體的右手,
此刻正穩穩地持著一柄不過三寸長、通體剔透如冰晶的薄刃小刀。刀尖之上,
一滴粘稠的、泛著七彩光暈的心頭血,正緩緩凝聚,欲滴未滴。他微微俯身,
小心翼翼地將那滴凝聚在刀尖、蘊含著龐大生命精氣的琉璃心血,
滴入素瑤胸前那猙獰的傷口深處。七彩的光暈融入血肉,
那傷口邊緣的肌肉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微微蠕動了一下,似乎貪婪地吸收著這份力量。
整個場景,靜謐、詭異、血腥到令人毛骨悚然。我的身體僵硬如冰雕,
連指尖都無法動彈分毫,只能死死地盯著玄宸的背影,盯著那把滴血的冰晶小刀,
盯著素瑤胸前那猙獰的傷口和搏動著的琉璃心。巨大的荒謬感和冰冷的恐懼如同毒蛇,
纏繞住我的心臟,越收越緊。他……他在做什么?取她的血?用她的琉璃心之血?
這與我被取走的血……有何不同?難道……就在這時,玄宸似乎完成了手中的動作。
他緩緩直起身,目光依舊專注地凝視著寒玉床上沉睡的素瑤,
仿佛在欣賞一件即將完成的稀世珍寶。那專注的眼神,是我從未在他看向我時得到過的。
他低沉的聲音在寂靜的寢殿內響起,
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嘆息般的滿足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
“快了……再等等……瑤兒……”他的聲音溫柔得近乎繾綣,卻又冰冷得毫無溫度,
像是在安撫一件物品,“待這琉璃心徹底與你相融,待這具軀殼完全契合……你就能回來了。
真正的你……”他頓了頓,指尖極其輕柔地拂過素瑤蒼白冰涼的臉頰,
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病態的憐惜。然后,他緩緩轉過身。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毫無阻礙地,
精準地,穿透了殿內幽暗的光線,直直地對上了我因極度驚駭而圓睜的雙眼!時間,
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他看到了我。清清楚楚。沒有驚訝,沒有震怒,
甚至連一絲一毫的意外都沒有。那張完美無瑕的臉上,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靜,
平靜得令人心膽俱裂。玄宸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在我慘白如紙的臉上緩慢地掃過,
掠過我因恐懼而劇烈顫抖的身體,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