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荒山孤影,雪狐銜恩寒風如刀,卷著鵝毛大雪,將連綿的伏龍山脈徹底吞沒。
天地間只剩下一種顏色,一種聲音——慘白,還有風鬼哭狼嚎般的嗚咽。
枯枝在積雪的重壓下,不時發出不堪重負的“咔嚓”脆響,隨即被更猛烈的風聲撕碎。
離落裹緊了身上那件幾乎看不出原色的破舊夾襖,單薄得像一片隨時會被風卷走的枯葉。
寒氣無孔不入,穿透層層補丁,針一樣扎進骨頭縫里。她每一步都陷進深及小腿的積雪中,
再費力地拔出來,呼出的白氣瞬間凝成細小的冰晶,掛在纖長的睫毛上。背上的小竹筐里,
只有幾株蔫頭耷腦的枯草,被凍得硬邦邦的。
“再找不到‘火絨草’…阿婆就真的…”她喃喃自語,聲音被風扯得斷斷續續,
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化不開的焦慮。隔壁獨居的趙阿婆,前幾日上山撿柴摔傷了腿,
又染了風寒,此刻正發著高燒,蜷縮在冰冷的土炕上呻吟。村里唯一的赤腳醫生搖搖頭,
說除非有能驅寒定痛的“火絨草”做藥引,否則這寒冬臘月,老人怕是熬不過去了。
離落咬咬牙,將凍得通紅麻木的手指塞進嘴里呵了口微弱的暖氣,
目光投向遠處那片被村民視為禁地的幽深老林——據說那里地勢險峻,常有野獸出沒,
但也最可能找到珍稀藥草。為了從小看著她長大、偷偷塞給她半塊窩頭的阿婆,她豁出去了。
越往老林深處走,風雪愈發狂暴。參天古木遮蔽了最后一點天光,林間幽暗如暮。
積雪下是盤根錯節的樹根和濕滑的苔蘚,離落每一步都走得心驚膽戰。
她扒開一叢叢被雪壓彎的荊棘,仔細搜尋著那傳說中葉片邊緣帶一圈暗紅絨毛的救命草。
突然,一聲極其微弱、帶著痛苦顫音的嗚咽,穿透風雪的嘶吼,鉆進離落的耳朵。
那聲音細若游絲,充滿了絕望。她心頭一緊,循著聲音,
小心翼翼地撥開一叢掛著冰凌的茂密灌木。眼前的景象讓她倒抽一口冷氣。
一只通體雪白的狐貍,倒在血泊之中。那血在潔白的雪地上洇開,刺目驚心。它的一條后腿,
被一個巨大、銹跡斑斑的捕獸夾死死咬住!精鋼打造的鋸齒深深嵌入皮肉,幾乎要咬斷骨頭。
潔白的皮毛被血污和泥濘沾染得一團糟。它似乎已掙扎到力竭,胸膛微弱地起伏著,
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痛苦的抽搐。最讓離落心頭巨震的,是那雙眼睛。琥珀色的瞳孔,
在幽暗的林間竟像上好的琉璃,清澈得不可思議。然而此刻,這雙眼睛里沒有野獸的狂亂,
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痛苦,以及一種……近乎于人的、冰冷而倨傲的絕望。
它冷冷地盯著突然出現的離落,喉嚨里發出威脅的低吼,但那聲音虛弱得毫無威懾力,
反而透著一股玉石俱焚的慘烈。離落的心像是被那冰冷的鐵夾狠狠夾了一下。
她認得這種眼神,那是瀕死生靈面對無法抗拒的毀滅時,最后的尊嚴。
她想起了病榻上阿婆渾濁而痛苦的眼睛。一種強烈的同病相憐之感攫住了她。
“別怕…別怕…”離落的聲音放得極輕,帶著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安撫。她慢慢蹲下身,
盡量不做出任何可能刺激到這重傷生靈的動作。寒風卷著雪粒子抽打在她臉上,生疼。
她深吸一口氣,將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手伸向那冰冷刺骨、沾滿血污的鐵夾。
“這夾子太沉了…你忍一忍…”她像是在對它說,又像是在給自己打氣。
手指觸碰到冰冷的鋼鐵和粘稠的血液,一股鐵銹與血腥混合的濃重氣味沖入鼻腔。
她用盡全身力氣去掰那沉重的夾臂,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發白,手臂上的肌肉都在顫抖。
生銹的機簧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卻紋絲不動。白狐的身體隨著她的動作猛地一抽,
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痛苦嗚咽,那對琉璃般的眸子死死盯著她,
里面翻涌著極致的痛苦和一絲驚疑。離落的心也跟著揪緊。她停下動作,喘息著,
目光急切地在周圍搜尋。終于,她看到一塊半埋在雪里的、邊緣鋒利的青灰色石頭。
她撲過去,費力地把它挖出來,雙手凍得幾乎握不住。“堅持住!很快就好!”她再次俯身,
用盡全身力氣,將石頭尖銳的棱角狠狠楔入獸夾咬合處的縫隙。汗水混著雪水從她額角滑落。
她咬緊牙關,全身的重量都壓了上去,利用杠桿的原理,
一點一點地撬動那冰冷頑固的鋼鐵死神。“嘎——嘣!”一聲沉悶的斷裂聲響起!
生銹的機簧終于不堪重負,猛地彈開!巨大的反作用力讓離落向后跌坐在地,石頭脫手飛出。
白狐那條被禁錮的后腿瞬間解放,但它也因劇痛和驟然松弛而徹底脫力,
癱軟在冰冷的血泊中,只剩下微弱的喘息,連眼皮都沉重得抬不起來,
但那眼底深處一絲冰冷的戒備,依然固執地殘存著。離落顧不上摔疼的尾椎骨,立刻爬過去。
她脫下自己那件最厚實的舊棉坎肩——那是她僅有的御寒之物了。
小心翼翼地將失去知覺的白狐包裹起來,盡量避開它血肉模糊的后腿。入手處,
狐貍的身體冰冷得嚇人,輕飄飄的幾乎沒有重量,只有細微的顫抖證明它還活著。“撐住,
我帶你回去…”離落喃喃著,將它小心地抱在懷里。冰冷的皮毛貼著她的脖頸,
那微弱的顫抖仿佛直接傳遞到了她的心上。她背起空蕩蕩的竹筐,把白狐護在胸前,
用體溫為它抵御嚴寒,轉身,深一腳淺一腳地,
朝著山下那個在風雪中飄搖欲墜的、她稱之為“家”的破敗小屋走去。小屋低矮,
土坯墻被經年的風雨侵蝕得坑坑洼洼。唯一的小窗糊著發黃的舊紙,
在狂風中發出“噗噗”的呻吟。離落用肩膀頂開吱呀作響的破舊木門,
一股混合著霉味、草藥味和陳舊煙火的寒氣撲面而來。
的白狐輕輕放在屋內唯一還算完整的土炕角落——那里鋪著一點干草和她最干凈的一塊破布。
爐膛里的火早已熄滅,只剩下一堆冰冷的灰燼。離落顧不得自己凍僵的手腳,立刻開始忙碌。
她飛快地跑到屋后,扒開厚厚的積雪,敲下一塊懸掛在屋檐下的晶瑩冰凌,用破碗盛了,
放在炕沿溫熱處讓它融化。又翻出一個小瓦罐,
舀出小半碗寶貴的清水——這是她清晨去村口老井排了半個時辰隊才打來的。接著,
她從一個舊木箱底層,珍而重之地摸出一個小布包,里面是幾株曬干的草藥。
她仔細辨認了一下,挑出幾片有止血消炎功效的“三七草”葉子,放在嘴里用力嚼碎,
苦澀的汁液瞬間彌漫口腔。做完這一切,她才回到白狐身邊。冰水已經有些溫了。
她用一塊相對干凈的布片蘸著溫水,屏住呼吸,
極其輕柔地擦拭白狐后腿傷口周圍凝固的血塊和污穢。每一下觸碰,
都引來白狐身體無意識的細微抽搐,但它始終沒有醒來。離落的心也跟著一抽一抽地疼。
清理掉大部分污物,露出翻卷的皮肉和森然的白骨,傷口猙獰可怖。
她小心翼翼地將嚼爛的草藥敷在傷口上,又撕下自己夾襖內里相對干凈的一角布條,
笨拙但盡量輕柔地包扎好。最后,她看著瓦罐里剩下的那點溫水,猶豫了一下。
米缸早已見底,只有角落里還藏著拳頭大的一小把粗糲的粟米,那是她留著應急的。
她看了看炕上氣息奄奄的白狐,又摸了摸自己餓得隱隱作痛的胃,最終嘆了口氣。
她將那把粟米小心地倒進瓦罐,又添了點雪水,放在快要熄滅的灶膛余燼上,
用最后幾根細柴小心地煨著。小小的土屋里彌漫開一股極其稀薄的、屬于糧食的溫暖香氣。
離落守著那點微弱的熱源,蜷縮在炕沿下,疲憊像潮水般涌來。
她看著炕上那團被破棉坎肩包裹著的、幾乎感覺不到起伏的小小白色身影,低聲絮語,
仿佛是說給昏迷的生靈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阿婆也病了…很重很重…村里王大夫說,
只有老林子深處的‘火絨草’能救她…可我找了好久,天都快黑了…林子好深,雪好大,
我好怕…你也是被那壞東西咬住了,對不對?別怕,我以前也被村里的狗追著咬過,
疼得要命,后來…后來也好了…”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帶著濃濃的困倦和擔憂,
“你要撐住啊…粟米粥快好了…喝了暖暖身子…我們一起撐過去…”不知過了多久,
灶膛的余燼徹底熄滅,最后一絲暖意消散。瓦罐里那點稀薄的粟米粥也涼透了。
離落靠著冰冷的炕沿,在極度的疲憊中沉沉睡去,眉頭緊鎖,即使在睡夢中,
似乎也承受著生活的重壓。寂靜籠罩著破敗的小屋。唯有窗外呼嘯的風雪聲,永不停歇。
一片皎潔的月光,艱難地穿透破窗上發黃的舊紙,吝嗇地灑下幾縷清輝,
恰好落在土炕角落那團白色身影上。月光下,白狐腿上那簡陋包扎的布條邊緣,
一點極其微弱、凡人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銀色光芒,如同呼吸般,
極其緩慢地、微弱地閃爍了一下。那光芒極其純凈,
帶著一種不屬于這凡俗破敗小屋的奇異氣息,一閃即逝,仿佛只是月光投下的錯覺。夜,
更深了。當離落在破曉的寒意中猛然驚醒時,第一反應便是慌忙看向土炕角落。那里,
只有她鋪開的破布和干草,空空蕩蕩。包裹著白狐的舊棉坎肩被仔細地疊放在一旁,
上面殘留著幾根細軟的、帶著銀亮光澤的白色絨毛。昨夜的一切,
血腥、冰冷、掙扎、溫暖的小米粥、絮絮的低語…都像一場離奇的夢。
唯有那疊放整齊的坎肩,和上面幾根不屬于凡間野獸的奇異絨毛,
還有空氣中若有似無的一縷清冷異香,證明著那只擁有琉璃眼眸的白狐,曾真實地存在過。
離落怔怔地坐在冰冷的土炕上,看著那空蕩蕩的角落,心頭也仿佛空了一塊。窗外,
肆虐了一夜的暴風雪,終于停了。第二章:恩人非狐,
公子如玉寒冬的暴虐終于被幾場淅瀝的春雨沖刷殆盡,伏龍山披上了一層朦朧的新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