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卷著雪片，像發了瘋的野獸，狠狠撞在驛站緊閉的門窗上，發出沉悶而持續的嗚咽。
屋里，九條人影被豆大的油燈摁在墻上，搖搖晃晃，鬼氣森森。空氣凝滯，
混雜著濕透毛皮的霉味、劣質酒氣，還有一種無聲的、相互提防的寒意。
我縮在墻角最暗的地方，厚實的棉襖也擋不住骨頭縫里滲出的冷。劣酒的辛辣在喉嚨里燒灼，
我抱起粗陶酒壇，仰頭又灌了一大口，試圖壓下那股無時無刻不在啃噬我的昏沉與刺痛。
酒液順著虬結的胡茬流下，冰冷粘膩。背上那把從不離身的厚背殺豬刀，
刀柄的木頭被我的汗和血浸得發黑，沉甸甸地壓著肩胛骨，提醒著所有人我是什么東西。
“哼，灌吧，灌死了干凈！”一聲尖細的嗤笑刺破沉寂，
來自角落里那個穿著半舊綢衫的窮酸秀才。他抱著胳膊，嘴角撇得快要掛到耳根，
嫌惡地掃過我，“一身腌臜氣，混著這豬騷味兒，真真污了斯文地界。”他說話時，
眼睛總忍不住瞟向對面那個裹著狐裘、瑟瑟發抖的年輕女子。那是沈清芷，沈家的小姐。
她臉色蒼白得嚇人，長長的睫毛掛著未干的淚珠，像只受驚的兔子，
緊緊偎在一個中年男人身邊。那男人面容清癯，三縷長須，正是本縣士林翹楚陳侍郎。
陳侍郎的手安撫地搭在沈清芷肩上，目光卻銳利如刀，在我臉上刮過，
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審視與鄙夷。“張屠戶，”陳侍郎開口，聲音不高，卻壓得滿屋寂靜，
“此間雖非公堂，然君子慎獨。你這般酗酒失態，成何體統？”他頓了頓，
語氣里的寒氣比窗外的風雪更甚，“況且……沈小姐在此，你當收斂些。
”他的話像淬了毒的針，精準地扎進我最痛的地方。沈清芷的身子明顯抖得更厲害，
她猛地低下頭，細弱的手指死死絞著狐裘邊緣，指節泛白。她沒有看我，
但那無聲的恐懼和排斥，比秀才的譏諷和陳侍郎的斥責更鋒利。我的喉嚨發緊，
劣酒的燒灼感變成了苦澀的巖漿。又是這樣。每一次，只要她出現，只要有人提起那件事，
周遭的空氣就會瞬間變成淬毒的針氈。我張了張嘴，想說什么，舌根卻僵木得厲害，
最終只是更深地垂下頭，把臉埋進粗糙的手掌里，
指縫間似乎還殘留著永遠洗不凈的、若有若無的血腥氣。他們說得對，我該灌死自己。
油燈的火苗猛地一跳，光線驟然黯淡。一股難以言喻的陰風不知從何處鉆出，
帶著刺骨的濕冷，瞬間卷滅了所有的燈。驛站徹底陷入一片粘稠、令人窒息的黑暗。“啊！
”沈清芷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誰？！搞什么鬼！”有人厲聲喝道，是那個叫李魁的捕快，
聲音里帶著強裝的鎮定。“火折子！快找火折子！”陳侍郎的聲音也失了平日的沉穩。
就在一片混亂的摸索和粗重喘息聲中，驛站大堂盡頭那面一人多高的舊銅鏡，
毫無征兆地亮了起來！那不是燈燭的光，而是一種幽綠、慘淡的光暈，
像墓穴深處飄出的磷火，陰森地附著在鏡面上。鏡面如水波般晃動、扭曲，最終，
一行淋漓如血的暗紅色大字，清晰地浮現出來：“你們中，有人毒殺了王縣令。”死寂。
絕對的死寂。連窗外的風雪聲都仿佛被這行血字吸走了。九個人的呼吸聲在黑暗中清晰可聞，
粗重、急促、帶著無法抑制的驚恐。那幽綠的光映在每個人臉上，
映出慘白的面孔和瞪大的、寫滿難以置信的眼睛。“鬼……鬼啊！
”一個尖利的聲音帶著哭腔響起，是沈清芷的貼身丫鬟小翠，她癱軟在地。“放屁！
裝神弄鬼！”李魁捕快猛地拔出腰刀，雪亮的刀鋒指向黑暗虛空，但他的手在微微顫抖。
短暫的死寂后，如同商量好一般，幾道目光齊刷刷地刺破幽暗，牢牢釘在我身上。
那目光里的猜疑、恐懼和赤裸裸的敵意，比刀鋒更冷。公差劉二率先發難，他往前一步，
指著我的鼻子，聲音又尖又急：“張屠！是你！沒錯，就是你！大人出事前那幾天，
老子親眼看見你天天往縣衙后院送肉！鬼鬼祟祟，比平時跑得都勤！
定是你這腌臜東西在肉里下了毒手！”他的指控像點燃了引線。
沈清芷像是被巨大的恐懼攫住，猛地從陳侍郎身邊抬起淚眼婆娑的臉，
纖細的手指顫抖著指向我，聲音凄厲得變了調：“是他！就是他！這個……這個惡鬼！
他不僅下毒……他……他……”她似乎用盡了全身力氣，才擠出那個令她羞憤欲絕的詞，
“他就是那夜……那夜玷污我的畜生！”她的話如同驚雷炸響。陳侍郎臉色鐵青，
一步擋在沈清芷身前，怒視著我，厲聲道：“張屠夫！果然是你這禽獸不如的東西！
王縣令待你不薄，你竟敢……竟敢毒害朝廷命官！更對沈小姐行此……行此天理不容的惡事！
人證在此，你還有何話說？！”他轉向李魁，“李捕快，還不速速將此惡徒拿下！
”李魁眼神銳利如鷹，握緊刀柄，向我逼近一步。其他幾人，包括那秀才和驛丞，
都下意識地后退，將我徹底孤立在墻角那片幽綠的鬼影里。所有的矛頭，所有的罪孽，
瞬間堆積在我這個“天生的惡人”身上。秀才在一旁幫腔，聲音尖刻：“哼，
看他那副兇神惡煞的摸樣，不是他還能是誰？整日里背著把殺豬刀，
不知暗地里宰了多少性命！沈小姐冰清玉潔，豈會冤枉你這等下賤屠夫？
”我成了風暴的中心。沈清芷的哭訴像淬毒的鞭子抽打著我早已麻木的神經，
、李魁的逼近、秀才的謾罵、劉二和小翠驚恐的眼神……匯成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漩渦，
將我死死拖向黑暗的深淵。那“強奸犯”的罪名，像燒紅的烙鐵，再次狠狠燙在我的靈魂上。
“我……我……”喉嚨里像堵著滾燙的沙礫，我試圖辯解，發出的聲音卻嘶啞破碎，
連自己都聽不清。巨大的羞辱和長久以來的自我懷疑瞬間淹沒了殘存的意識。是啊，
他們都這么說……所有人……連我自己……有時在渾渾噩噩的夢里，
都分不清那夜沖進沈家后院柴房時，看到的景象和自己后來被強行按在頭上的污名，
到底哪個才是真的了。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摸腰間的酒囊，
指尖卻觸到一個堅硬冰冷的物件——那是我省吃儉用，甚至偷偷賣血換來的銀簪子，
準備……準備給她的“補償”。指尖的冰涼反而讓我混亂的腦子有了一絲短暫的清明。
不……不對……那晚沖進去時，明明看到的是……“夠了！”一聲低沉沙啞的斷喝，
并非來自我，而是來自一直沉默旁觀的驛丞老趙頭。他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那面詭異的銅鏡，
布滿皺紋的臉上肌肉抽搐著，“吵什么吵！看看那鏡子！它……它還沒完！”所有人的目光，
被這聲斷喝猛地拽回那面幽光閃爍的銅鏡。鏡面再次劇烈地波動起來，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
幽綠的光暈明滅不定，映照出眾人扭曲變形的驚恐臉龐。那行宣告毒殺的血字漸漸淡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幕幕無聲的、跳躍的、卻無比清晰的畫面！
畫面首先定格在陳侍郎那張清癯的臉上。但鏡中的他，不再是道貌岸然，
而是帶著一種令人心寒的貪婪和焦慮。他的右手，
不自覺地、反復地摩挲著腰間那條鑲嵌著美玉的錦帶。畫面切換： 深夜書房。
陳侍郎將一包白色粉末，小心翼翼地倒入一只精致的青瓷酒壺中。他的手在抖，
額角滲出冷汗。窗外，隱隱傳來縣令王大人爽朗的笑聲。畫面再切： 驛站的廚房角落。
陳侍郎趁著眾人不備，迅速將那青瓷酒壺里剩下的殘酒，
倒進了角落一個不起眼的酒壇里——那正是我此刻抱在懷中的粗陶酒壇！
鏡中清晰地映出他袖口內側，沾染著幾點不易察覺的白色粉末！“啊——！
”陳侍郎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臉色瞬間變得死灰，整個人篩糠般抖了起來，
“不……不是我！是假的！妖鏡！這是妖鏡害我！”他指著鏡子，狀若瘋癲，
身體卻不由自主地連連后退，撞在身后的柱子上。“大人！”李魁捕快驚呼一聲，
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位他素來敬重的士林領袖，握刀的手第一次顯出了猶豫。
沈清芷也驚呆了，梨花帶雨的臉上滿是錯愕，看著陳侍郎的眼神充滿了陌生和驚疑。
就在這時，沈清芷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跳開陳侍郎身邊，仿佛他身上帶著致命的瘟疫。
她臉上瞬間褪盡血色，嘴唇哆嗦著，巨大的恐懼讓她徹底失去了理智。她死死盯著我，
那目光不再是恐懼，而是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和毀滅欲。“是他！就是他！
”她尖利的聲音撕裂了驛站的空氣，手指像淬毒的匕首再次狠狠戳向我，“陳郎……不！
陳世堯！你這個衣冠禽獸！你不僅毒害了王縣令，你……你就是那夜糟蹋我的畜生！是他！
就是他！化成灰我也認得！”她的話如同平地驚雷！比剛才指認我時更甚！矛頭瞬間調轉，
直刺陳侍郎！毒殺縣令已是死罪，
再加上強奸未遂的指控……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駭人聽聞的指控震懵了。
李魁的刀徹底僵在半空，秀才驚得張大了嘴，小翠直接嚇暈過去。
陳侍郎臉上的肌肉瘋狂扭曲，恐懼、憤怒、難以置信交織在一起，他指著柳含煙，又指向我，
語無倫次：“賤人！你……你血口噴人！你……你和他……”他猛地轉向我，
眼中射出怨毒的光，“是你們！是你們這對狗男女合謀害我！”“咔嚓——！
”一聲清脆刺耳的碎裂聲，如同冰面崩裂，驟然炸響！不是來自門窗，
而是來自那面懸浮著幽綠光影的銅鏡！鏡面中央，一道猙獰的裂痕憑空出現，
迅速向四周蔓延，如同黑色的蛛網瞬間爬滿了整個鏡面。幽綠的光猛地暴漲，
幾乎刺得人睜不開眼。在那令人心悸的光芒和碎裂的鏡片之中，
一個模糊的、扭曲的、由慘白霧氣凝聚成的人形輪廓，緩緩地、掙扎著“浮”了出來！
它沒有清晰的五官，只有兩個空洞的眼窩，燃燒著兩簇幽綠色的火焰。
一股令人靈魂凍結的極寒瞬間籠罩了整個驛站大堂，遠比窗外的風雪更刺骨。
油燈的火苗瘋狂搖曳，顏色詭異地變成了慘綠，將每個人的影子扭曲拉長，投在墻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