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梅雨季粘稠的濕氣已浸透了小城整整七日。逼仄的巷弄深處,水意沉甸甸地壓著,
仿佛空氣本身都被擰出了水分。腳下的青石板,吸飽了天光和雨露,
如同浸滿了濃墨的千年宣紙,倒映著灰藍微亮的、仿佛罩著一層毛玻璃的天空,
以及兩側屋檐犬牙交錯的輪廓。水影中,幾片被微風搖落的香樟葉,如同無依的扁舟,
隨著匆匆行人的腳步漾開一圈圈細微的漣漪,瞬間又復歸于靜止的幽深。
林夏撐著一把略顯陳舊、傘骨已有輕微松動的油紙傘。那傘面原是干凈的素色,
此刻已氤氳出水漬般的暗黃斑紋。細密的水流先是在傘頂匯聚成珠,
繼而順從傘尖溜滑至傾斜的傘面,最終沿著那些如同老人皺紋般的褶皺,緩緩流淌而下,
在她身前滴落出斷續的水線。巷子盡頭,那堵曾經光潔、如今卻布滿斑駁水漬與霉點的老墻,
無聲聳立。苔痕與歲月的刻痕交織,如同老嫗額上層層疊加的皺紋,它沉默著,
承受著漫長雨季無休止的敲打與侵蝕。就在這滿目滄桑的墻根處,
一株蒼然遒勁的老茉莉樹卻倔強地挺立著。被雨水打得濕透的枝葉間,
細碎潔白的花蕾竟頑強地探出頭來,幾近貼附著冰冷墻根,在灰濁天色與迷蒙雨霧的襯映下,
那花影依舊恣肆張揚。一縷幽淡清冽的芬芳,竟奇跡般地穿透了濕漉漉的、幾乎凝滯的空氣,
無聲而執著地彌漫開來,如同故人模糊的低語,執拗地縈繞在巷子幽長的深處,久久不散,
牽引著過往的行人駐足回眸。林夏凝視著墻根處那簇躍動的白。
傘檐垂下的一串水珠正巧連成晶瑩的線,在她眼前跌落,“啪嗒”一聲,
砸在泛著水光的石板上。心頭猛地一空,這熟悉又頑固的香氣,
讓她瞬間失了神——這老茉莉樹,年復一年,竟依舊是盛放的……如同一個執念。
收得更緊的手指在光滑微涼的竹制傘柄上無意識地劃動著,指腹下的濕意仿佛沁入了心底。
周遭雨聲敲打石板的單調韻律,滴滴答答,漸漸與腦中久遠的聲響重疊、融合。
2五年前的光景潮水般涌來——那時,便利店明亮刺目的霓虹尚未蠻橫占據這巷口。蘇河,
那個身影,常常就斜斜倚靠在這株老樹旁。
膝上安穩擱著那本邊緣磨出毛邊、紙頁已然發黃卻依舊被視若珍寶的速寫本。他的目光,
穿透細密的雨絲,長久地停留在她身上。炭條劃過粗糙紙面時沙沙的輕響,
成了那段雨季里最清晰、最溫柔的背景音。“別動,”記憶中,
蘇河略帶沙啞的嗓音似乎又在耳畔響起,“就這樣……很好。”他筆下專注的世界里,
仿佛只有她是鮮活的。林夏下意識地垂下了眼瞼,睫毛在眼下投下淺淺的陰影。
蘇河曾無數次說過,她低眉時的這雙眼睛,像棲息時輕輕收攏羽翼的蝶,
那睫毛拓下的兩小片淡墨色暗影,如同晨曦中短暫而靜謐的蝶憩之影,是他最愛捕捉的瞬間。
告別的那一天,同樣彌漫著這股揮之不去的、屬于雨季尾聲的濕黏。天空低垂,
鉛灰色的云層壓得人心口發悶。蘇河那晚卻格外沉默,連炭筆摩擦的沙沙聲都透著沉滯。
他慢慢合上了剛剛完成一頁的速寫本,幾片細小的白色茉莉花瓣,
被無意間夾在了紙頁的邊緣,如同被封印的時間碎片。他抬起眼,目光如同沉甸甸的雨云,
深深籠罩著她,沉默持續了幾息,他才仿佛費了極大的力氣,低沉而鄭重地開口,
每個字都像是在雨水里反復浸潤過,濕重無比:“林夏……”他喉結滾動了一下,
“這次去巴黎,進修的機會……很難得。但也許……要很長時間。” 他頓了頓,
像是被什么哽住了呼吸,“三年,或者更久。”她站在傘下,嘴唇動了動,
卻最終未能發出一個音節。心口像是被什么沉悶的東西壓著,呼吸都帶著潮濕的滯澀。
她只是伸出了雙手,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意味,接住了他塞進她懷里的那個硬皮速寫本。
硬質的封面硌著她的胸口,上面仿佛還殘留著他指尖的溫度。
一股混合著炭筆顆粒感和新鮮茉莉花瓣的細微清香倏然鉆入鼻息,
那熟悉的味道莫名讓她眼眶一熱。她抬起頭,無聲地凝望著他。他擠出一個安撫的笑容,
帶著歉意,隨即轉身,撐開另一把深色的傘,走入迷蒙的雨幕。油紙傘上方積滿的雨水,
終于掙脫束縛,順著傘骨的細縫滑落,滴滴答答,連續不斷地砸在腳下的青石板上,
暈開一灘灘不斷擴散又重疊的深色水漬。每一滴水珠墜落的聲音,
都像是鑿子在歲月的泥板上刻下的微小坑痕。蘇河那頎長的背影,在氤氳浮動的雨氣中,
步履緩慢卻異常堅定,背影的顏色在灰雨中逐漸稀釋、拉遠、變形,
最終如同一片浸透水分的紙,消融在更廣闊、更迷茫的灰色雨幕里。巷口變得空蕩,
唯有懷中那本緊緊貼在心口的速寫本,帶著他指間的余溫和無盡的記憶,
成為了這場無聲告別唯一的、沉甸甸的憑證。3就在記憶與現實劇烈碰撞的瞬間,
“滋啦”一聲,便利店門上懸掛的霓虹招牌猛地亮起,
刺目而廉價的紅色與藍色光芒蠻橫地潑灑開來,
瞬間將林夏腦中那幅浸泡在雨水中、漸行漸遠的背影徹底撕裂、沖刷殆盡!她驟然回神,
心臟在胸腔里不規律地撞擊了幾下,
這才驚覺自己竟一直失神地停滯在這如今已成為巷口“時光驛站”的店鋪門前。
玻璃門滑開又闔攏,卷出一股刻意合成、甜得發膩的花香氣浪,
這股工業香精的味道霸道無比,
幾乎在瞬間就蓋住了身后巷子深處傳來的、那抹來自真實老茉莉的天然幽香。
那股奇異的濃烈氣息讓她輕輕蹙了下眉,幾乎是本能地、帶著一絲被牽引的困惑,
伸手推開了那扇光滑的玻璃門。一股混合著速食食品氣味的暖風,裹挾著那過于強勢的花香,
撲面而來。店內光線明亮得有些晃眼,與外面陰沉的雨巷形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排列整齊的貨架上堆滿了色彩飽和的商品,在熒光燈下反射著過度包裝的光澤。
林夏有些茫然地避開門口收銀臺的視線,腳步略顯踟躕地在貨架間穿行,
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冰涼的飲料柜表面。突然,
一本疊放在邊緣雜志堆里、毫不起眼的黑色速寫本,以一種近乎莽撞的姿態,
撞入了她的眼簾。她的呼吸在那一刻似乎停滯了。硬挺塑封的黑色封皮,
在便利店的光線下顯出冷硬的質地。而封皮上方,那抹刺目的存在,
讓她心口猛地一窒——半朵已然徹底風干脫水、呈褪色棕黃的茉莉花!花瓣脆弱地卷曲著,
如同被凝固的痛苦嘆息。令人心驚的是,它竟被一小塊邊緣裁剪得異常整齊的透明膠帶,
小心翼翼、近乎虔誠地封存在了封面中央。
那花瓣的形狀、大小、甚至脫水后微微內卷的邊緣弧度……竟如此眼熟!
像被一雙曾極溫柔的手,在它還未枯萎時細心收攏壓平,又以一種近乎固執的方式,
封存了流逝的光陰。一股強烈的電流瞬間貫穿林夏的四肢百骸!心擂如鼓,
在沉寂的胸腔里猛烈地咚咚作響!她顫抖著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近乎害怕地,
輕輕觸碰上那冰冷的塑料封面。指腹下的干枯花瓣粗糙而脆弱,沒有一絲生氣,
仿佛故人冰冷的指尖。她幾乎是失控地一把將本子抓在手中,心臟在胸腔里狂跳,
幾步就沖到收銀臺前,聲音繃得又緊又顫,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老板——!
”她將本子攤在光滑的玻璃臺面上,手指微微發抖地點著那朵枯花,
“這個……這本子……還有沒有?新的?庫存還有嗎?”收銀臺后,
一個身形微微傴僂、穿著藏青色便利店員制服的中年男人,正埋頭整理著上一班的單據。
燈光落在他后仰的稀疏發頂,清晰地映照出那夾雜在黑色中的幾縷醒目灰白銀絲。聽聞詢問,
他依言緩緩抬起頭。一張略顯疲憊、爬滿歲月紋路的臉出現在燈下。鼻梁上架著副老花鏡,
鏡片后,那雙眼睛——微浮著疲憊的淡淡血絲,深藏著某種難以言說的復雜幽黯,
像盛滿了整個漫長雨季的潮濕心事,郁結不散,無法晾干。林夏的目光本能地向下滑落,
落在男人正忙碌翻動單據的左手上——在無名指指節近根部的位置,
赫然烙著一圈因長年摩擦、磨損而色澤黯淡、凹陷下去的戒痕!
4心口毫無預兆地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冰冷的大手攥住了,那力道兇狠精準,狠狠地碾壓,
幾乎要將胸腔里那顆狂跳的心臟捏碎。剎那間,一股無法抵御的、尖銳至極的酸澀感,
如同洶涌決堤的浪潮,帶著灼熱的刺痛感,猛地從胸腔深處直沖而上!
它蠻橫地撞開喉嚨的閘門,兇狠地灼燒著鼻梁深處的軟肉,刺激得眼眶瞬間酸脹,
不受控制地涌起一層薄薄的水光。這猝不及防的劇烈沖擊,讓她的大腦一片空白,
只剩最原始的身體反應驅動著肢體——幾乎是觸電般地、完全無意識地,
她的左手猛地向懷里一縮,像一個受到致命驚嚇試圖蜷縮回殼的脆弱生命。白皙的手背上,
根根纖細的青色血管因驟然緊繃而微微凸起,那冰涼的五根手指,死死地掐握成拳,
尖銳的指甲深深陷入柔軟濕滑的掌心肉里,留下月牙般的、帶著濕意的深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