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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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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銀行營業部副總經理的辦公室,有著光潔的橡木地板、寬大的紅木辦公桌和一排齊頂的、嵌著黃銅把手的文件柜。空氣里常年彌漫著紙張、墨水、以及一種無形卻無處不在的、屬于金錢的冰冷秩序感。張幼儀身上的深灰色西裝套裙,如同她的第二層皮膚,熨貼著她日漸沉穩的輪廓。她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鼻梁上架著一副新配的金絲邊眼鏡,鏡片后的目光銳利而專注,快速掃過一份剛送來的季度損益報表。指尖握著鋼筆,不時在報表邊緣空白處落下簡潔而精準的批注。

窗外,靜安寺路的梧桐樹蔭濃密,蟬鳴聒噪,宣告著盛夏的來臨。辦公室的門被輕輕叩響。

“進?!?/p>

營業部主任李慧嫻推門進來,手里拿著一份簽呈單,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為難:“張副總,這是業務部剛提上來的,關于‘大華’絲綢廠那筆五十萬的抵押貸款申請。材料都齊備了,抵押物估值也符合要求,業務部老劉那邊催著放款,說廠里等著錢進生絲……”

張幼儀沒有立刻接,目光依舊停留在報表的一個數字上,眉頭微蹙。她放下鋼筆,接過簽呈,并未翻開,只是抬眼看向李慧嫻:“李主任,我記得大華廠的老板,是周太太的遠房表兄?”

李慧嫻愣了一下,隨即點頭:“是,張副總您記性真好。周太太確實打過招呼,希望我們行在貸款上……予以便利?!?/p>

張幼儀將簽呈單輕輕放在桌角,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聲音平穩無波:“抵押物估值是誰做的?用的是哪家的評估報告?”

“是……是周老板自己找的‘利信評估行’?!崩罨蹕沟穆曇舻土诵?。

張幼儀的指尖在光滑的紅木桌面上輕輕敲擊了一下,發出極輕的“篤”聲。“利信?”她嘴角牽起一絲極淡、卻洞察秋毫的弧度,“上個月‘永豐’布莊那筆壞賬,抵押的廠房設備,也是利信評的吧?評高了近三成。最后拍賣,只抵了六折?!彼D了頓,目光直視李慧嫻,“李主任,你覺得這筆貸款,風險點在哪里?”

李慧嫻被問得有些措手不及,額頭微微見汗:“這……抵押物……還有,最近生絲價格波動很大……”

“不止?!睆堄變x打斷她,聲音清晰冷靜,“第一,關聯交易嫌疑。周太太打的招呼,評估機構是貸款方指定的,估值可信度存疑。第二,行業風險集中。我們行近期對絲綢紡織業的放款比例已經接近警戒線。第三,”她拿起桌角一份不起眼的內部簡報,“你看這里,‘大華’廠最近三個月,在‘通商’和‘興業’兩家銀行的短期拆借額度都接近上限,資金鏈明顯繃緊。這個時候,我們追加五十萬抵押貸,一旦生絲價格下行或者銷售不暢,風險敞口會被急劇放大?!?/p>

她條分縷析,每一個點都精準地釘在要害上。李慧嫻聽得后背發涼,她只看到了表面合規的材料和來自上層的壓力,卻未曾深挖這些蛛絲馬跡。

“那……張副總,您的意思是?”李慧嫻試探著問。

“打回去?!睆堄變x沒有絲毫猶豫,拿起鋼筆,在簽呈單的空白處,寫下龍飛鳳舞卻力透紙背的批語:“風險過高。需獨立第三方重新評估抵押物,并補充近期詳細現金流報表及主要銷售合同備查。暫緩?!甭淇钍乔逦辛Φ摹皬堄變x”三字。

“是,我明白了。”李慧嫻拿起簽呈,如釋重負又帶著一絲敬畏,匆匆退了出去。

門關上,辦公室里恢復了寂靜。張幼儀摘下眼鏡,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鏡片下,那雙眼睛深處掠過一絲疲憊。她推開椅子,走到窗邊。樓下街道車水馬龍,行人如織。銀行大樓光潔的玻璃幕墻反射著刺目的陽光。這冰冷堅固的堡壘,隔絕了外界的酷暑,也隔絕了……人間煙火。

一絲細微的、卻不容忽視的悵惘,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漫過心田。阿歡……那個小小的身影,此刻在做什么?吳媽有沒有按時給他熬去暑氣的綠豆湯?他新換的夏衫,領口會不會磨著他嬌嫩的皮膚?這些瑣碎的、帶著溫度的牽掛,在這充斥著數字、風險和冰冷決策的辦公室里,顯得如此遙遠而奢侈。

她輕輕嘆了口氣。推開這扇沉重的銀行大門,代價之一,便是將那個小小的身影,更多地托付給了別人。這份愧疚,如同細小的沙礫,無聲地磨礪著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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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鈴鈴——叮鈴鈴——!”

尖銳急促的電話鈴聲,像一把冰錐,驟然刺破了營業部下午慣有的、帶著倦怠的寧靜!不是尋常的內線,而是直接連通柜臺緊急狀況的紅機!

張幼儀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抓起聽筒:“營業部張幼儀,請講!”

聽筒里傳來柜臺組長帶著哭腔、語無倫次的急促聲音:“張副總!不好了!出大事了!劉太太……就是那個開綢緞莊的劉太太!帶著一大幫人圍住了三號柜臺!吵著要把她存的二十萬定期全部取出來!現在就??!一分都不能少!我們解釋定期提前支取要預約、要損失利息,她根本不聽!又哭又鬧,說……說我們銀行要倒了!她聽到風聲了!后面排隊的人全慌了!場面快控制不住了!”

“什么?!”張幼儀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氣瞬間從腳底直沖頭頂!擠兌!這個在金融業如同噩夢般的詞匯,竟然真的降臨到了剛剛起步的女子銀行頭上!劉太太是銀行的基石儲戶之一,她的巨額提現如果處理不當,立刻會引發連鎖反應,恐慌會像野火一樣蔓延,足以在頃刻間摧毀銀行脆弱的信譽!

“穩住柜臺!立刻停止辦理其他非緊急業務!所有窗口只保留一個處理日常存取,其他柜員安撫排隊儲戶!我馬上到!”張幼儀的聲音如同淬火的鋼鐵,冰冷、清晰、不容置疑。她猛地站起身,帶倒了身后的椅子也顧不上扶,抓起桌上的金絲邊眼鏡戴上,快步沖出辦公室。

營業大廳里,空氣已經如同沸水般炸開!三號柜臺前,被幾個同樣面色驚惶的婦人簇擁著的劉太太,正情緒激動地拍打著大理石的柜臺臺面,聲音尖利刺耳:“我的錢!那是我一輩子的血汗錢!你們今天必須給我!一分都不能少!我不管什么定期不定期!誰知道你們明天還在不在?!我聽到消息了!你們內部虧空得厲害!你們就是騙我們女人的棺材本!”

她的話如同點燃了炸藥桶,后面排隊的人群瞬間騷動起來!恐慌如同瘟疫般傳染開來!

“什么?銀行要倒?”

“我的錢!我也要??!”

“快!快給我取出來!”

“天?。∥业募迠y錢還在里面!”

哭喊聲、質問聲、推搡聲匯成一片末日般的喧囂!保安試圖維持秩序,卻被人群推得東倒西歪。柜臺里的幾個年輕女柜員哪里見過這等陣仗,嚇得臉色慘白,有的已經紅了眼眶,手忙腳亂,幾乎無法操作。

“讓開!都讓開!”一個威嚴而沉穩的女聲穿透混亂,如同定海神針般響起!

人群下意識地分開一條縫隙。只見張幼儀快步走來,她并未高聲呼喊,但那沉靜如水的面容、挺直的脊背、以及鏡片后銳利如刀的目光,自帶一種無形的壓迫感,瞬間讓最前排騷動的人群安靜了幾分。

她徑直走到三號柜臺前,目光平靜地迎向劉太太那張因激動和恐懼而扭曲的臉。

“劉太太,”張幼儀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您是我們女子銀行最尊貴的儲戶之一,您的擔憂,我們理解。請先冷靜一下,聽我說。”

“冷靜?你叫我怎么冷靜?我的錢!”劉太太揮舞著手臂,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張幼儀臉上。

張幼儀不退反進,微微前傾身體,目光緊緊鎖住劉太太慌亂的眼睛,聲音依舊平穩:“劉太太,您說您聽到了風聲。那么請問,您是從哪里聽到的?具體是什么風聲?說我們銀行虧空?我們女子銀行成立至今,每一筆賬目都經得起最嚴格的稽核,所有報表定期在《申報》金融版公示。您隨時可以查閱?!?/p>

她頓了頓,不給劉太太插話的機會,語速沉穩而有力:“至于您的二十萬定期存款,白紙黑字的合同在這里,受法律保護。您現在要提前支取,按合同,確實會損失大部分利息。這是規定,也是為了保護其他遵守契約的儲戶的利益?!彼闷鸸衽_上一份標準的定期存款合同樣本,展示給劉太太和后面的人群看。

“但是!”張幼儀話鋒一轉,聲音提高了幾分,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承諾,“如果您堅持認為有迫不得已的原因,需要立即動用這筆錢,出于對您這位老儲戶的特殊關懷,我,張幼儀,以營業部副總經理的身份,可以特批,為您辦理全額提前支取手續!利息,按活期計算!”她看向柜臺內嚇呆的柜員,“立刻為劉太太辦理!所有損失,從我的特別授權備用金里出!”

全場瞬間安靜下來!落針可聞!

劉太太愣住了,揮舞的手臂僵在半空。后面騷動的人群也呆住了。全額提前支???損失利息銀行承擔?還是這位看起來冷面鐵腕的張副總自掏腰包(備用金)?!

“但是,劉太太,”張幼儀的目光依舊緊緊鎖著她,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力量,“在您取走這筆錢之前,我想請您想一想。您開綢緞莊幾十年,生意起起落落,最艱難的時候,是不是也最怕聽到街面上那些毫無根據的謠言?是不是也最渴望得到顧客的信任和支持?我們女子銀行,是千千萬萬個像您這樣的姐妹,拿出自己省吃儉用、甚至是從丈夫手里爭取來的積蓄,一點一滴聚沙成塔建立起來的。它是我們的錢袋子,更是我們在這亂世里,尋求經濟獨立和相互扶持的一個‘家’。謠言止于智者,信任貴如黃金。您今天因為一個捕風捉影的消息,就抽走基石,動搖的是所有姐妹對這個‘家’的信心。您,真的忍心嗎?”

張幼儀的話語,沒有指責,只有設身處地的共情和沉甸甸的責任。她將劉太太的個人利益與整個女性儲戶群體的共同利益緊緊捆綁在一起。那“家”的比喻,更是精準地擊中了在場許多女性儲戶內心深處最柔軟也最珍視的部分。

劉太太臉上的激動和憤怒,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巨大的尷尬、羞愧和動搖。她看著張幼儀那雙沉靜卻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又看看周圍那些原本跟著她起哄、此刻卻流露出遲疑和思考目光的姐妹們,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我……我……”劉太太的聲音低了下去,氣勢全無。

“手續立刻辦?!睆堄變x不給任何人反悔的機會,果斷地對柜員下令,然后轉向劉太太,語氣緩和下來,帶著真誠,“錢,您隨時可以拿走。但我更希望,您能留下來,和我們一起,把這個屬于我們女人的‘家’,守護得更好,更穩固?!?/p>

柜員顫抖著手,開始操作。劉太太看著張幼儀,又看看那厚厚一沓即將取出的鈔票,再看看周圍漸漸平靜下來、眼神復雜的儲戶們,最終,她猛地一跺腳,帶著哭腔喊道:“不……不取了!我不取了!張副總……我……我糊涂!我被人當槍使了!這錢……我不取了!存著!給我繼續存著!”

如同緊繃的弦驟然松開,營業大廳里響起一片壓抑的、如釋重負的呼氣聲。騷動平息了。一場足以致命的擠兌危機,在張幼儀冷靜到冷酷的決策、精準的共情和不容置疑的擔當下,被消弭于無形。

張幼儀微微頷首,臉上依舊沒有過多的表情,只是眼底深處那一絲緊繃的銳利,稍稍松弛。她轉向其他驚魂未定的儲戶,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清晰沉穩:“諸位姐妹請放心,女子銀行,根基穩固,一切運作正常。請大家按秩序辦理業務。有任何疑問,隨時可以到我的辦公室咨詢?!?/p>

人群漸漸散去,秩序恢復。張幼儀轉身,準備離開這片剛剛經歷風暴的漩渦中心。然而,就在她轉身的剎那,眼角的余光瞥見了營業大廳側門入口處,一個熟悉的身影。

徐志摩。

他不知何時站在那里,穿著一件半舊的淺色亞麻西裝,沒有打領帶,頭發有些凌亂,臉上帶著長途跋涉后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神色。他顯然目睹了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此刻,他的目光穿過漸漸散去的人群,直直地落在張幼儀身上。那目光里,充滿了震驚、陌生、以及一種……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她的探究。

張幼儀的心跳,在那一瞬間,漏跳了一拍。柏林冰冷的產房、離婚書上扭曲的簽名……那些本以為已被深埋的碎片,被這突如其來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掀開一角。但她迅速垂下眼簾,將所有翻涌的情緒死死壓回眼底最深處。她挺直脊背,臉上重新覆蓋上營業部副總經理那層冷靜自持的面具,腳步沒有絲毫停頓,徑直穿過大廳,走向通往辦公室的走廊,將那道復雜的目光,連同大廳里尚未完全散去的恐慌余波,一起拋在身后。

高跟鞋踏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發出清晰、穩定、如同心跳般的篤篤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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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行的保險金庫,深藏于地下。厚重的、泛著冷冽金屬光澤的圓形鋼門緩緩旋開,發出沉悶而巨大的摩擦聲,如同開啟地獄或寶藏的入口。一股混合著防銹油、冷氣和一種難以形容的、屬于巨額財富的、沉甸甸的壓迫感,撲面而來。

張幼儀跟在金庫主管身后,第一次踏入這個女子銀行最核心、最神秘的堡壘。今天是月底例行盤庫的日子。作為主管風險與稽核的副總,這是她職責的一部分。

門內,并非想象中的金山銀海。一排排冰冷的、厚重的鋼制保險柜,如同沉默的鋼鐵巨人,整齊地排列在四面墻壁的凹槽里,一直延伸到視線盡頭。頭頂是慘白的、毫無溫度的冷光燈,將柜門上冰冷的編號和復雜的鎖具照得一清二楚。空氣冰冷刺骨,帶著一種能滲入骨髓的寒意,寂靜得能聽到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和心臟沉重的搏動。

“張副總,這邊請。”金庫主管的聲音在這密閉的空間里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絲敬畏。他引著張幼儀走向其中一排保險柜。

張幼儀的目光掃過那一扇扇緊閉的柜門。每一個冰冷的編號背后,都對應著一個或多個儲戶的名字,對應著她們畢生的積蓄、嫁妝、養老金,或者像劉太太那樣,賴以生存的生意本錢。這里沒有霞飛路霓虹的迷離,沒有裁縫鋪布料的柔軟,沒有兒子阿歡睡夢中溫熱的呼吸。這里只有最純粹的、被鋼鐵和數字封印的財富,以及守護它們所必須的、近乎絕對的無情與秩序。

一種難以言喻的、巨大的責任感和一種冰冷的疏離感,同時攫住了她。她想起剛才營業大廳里劉太太那張因恐慌而扭曲的臉,想起自己冷靜到近乎冷酷的應對,想起徐志摩那震驚而陌生的目光……也想起那個在霞飛路逼仄亭子間里,為了一筆救命的貸款徹夜核對賬冊、在催債絕境中寫下泣血通牒的自己。

金庫主管打開其中一個標注著“特別儲備金”的保險柜。沉重的柜門被拉開,里面整齊地碼放著一摞摞用牛皮紙帶捆扎好的、嶄新的、散發著油墨清香的法幣。那深藍和土黃交織的圖案,在冷光燈下泛著一種毫無生命力的光澤。

“這是本月的特別風險儲備金,共五十萬整。請您核驗簽收?!敝鞴苓f上清單和簽字筆。

張幼儀接過清單,目光落在那些冰冷的數字和眼前這堆冰冷的紙幣上。她伸出手,指尖拂過紙幣邊緣。那觸感,冰冷、堅硬、光滑。與記憶中柔軟的布料、孩子溫熱的肌膚、甚至柏林產房冰冷的鐵欄桿,都截然不同。

她拿起筆。筆尖懸停在簽收欄上方。就在落筆的剎那,一個無比清晰、如同金鐵交鳴般的認知,猛地撞入她的腦海:

那個在柏林產房里簽下離婚書、在霞飛路當鋪里典當尊嚴、在催債絕境中孤注一擲的張幼儀,已經死了。

被埋葬在這座冰冷的、由鋼鐵、數字和絕對責任構筑的地下堡壘里。

取而代之的,是此刻站在這里,指尖拂過冰冷紙幣、即將簽下“張幼儀”這三個字的——中國女子商業儲蓄銀行營業部副總經理。

她的筆尖,終于落下。名字簽得沉穩、清晰、力透紙背,如同鐫刻在鋼鐵之上。


更新時間:2025-06-08 11:25: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