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初秋的上海,空氣里浮動著一種劫后余生卻又蠢蠢欲動的氣息。戰(zhàn)爭的硝煙已然散去,但廢墟的陰影尚未完全清除。外灘的萬國建筑群沉默地矗立,黃浦江上汽笛長鳴,滿載著重建物資的船只穿梭不息。霞飛路(淮海路)上,梧桐樹蔭掩映著重新開張的咖啡館、霓虹閃爍的舞廳,穿著改良旗袍或西式裙裝的女郎,與步履匆匆的商人、學(xué)生擦肩而過。一種壓抑了太久的、對“新”與“美”的渴望,如同地底的暗流,悄然涌動。
女子銀行頂樓,總經(jīng)理辦公室。光潔的橡木地板,寬大的紅木辦公桌,文件柜里整齊碼放著標注清晰的卷宗。空氣中彌漫著紙張、墨水和一種無形的、屬于決策中樞的秩序感。張幼儀坐在辦公桌后,穿著一身藏青色薄呢西裝套裙,剪裁利落,線條簡潔,完美貼合她愈發(fā)沉穩(wěn)干練的氣質(zhì)。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鏡片后的目光沉靜如水,快速審閱著一份關(guān)于閘北重建區(qū)小額信貸的評估報告。指尖握著鋼筆,落下的批注精準而凝練。
額角那道早已淡化成一道淺白色細痕的舊疤,在專注時微微顯露,像一枚無聲的勛章,記錄著過往的風(fēng)霜。歲月在她臉上刻下了細紋,卻也將那份被戰(zhàn)火淬煉出的堅韌與冷靜,沉淀得更加深邃。
“篤篤篤。”敲門聲響起。
“進。”
推門進來的是營業(yè)部主任李慧嫻,如今已是張幼儀倚重的副手。她手里拿著一個硬殼文件夾,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張總,這是‘新女性職業(yè)培訓(xùn)學(xué)校’送來的第一批優(yōu)秀學(xué)員推薦名單和作品冊。陳校長說,請您務(wù)必過目,看有沒有銀行這邊能用得上的好苗子。”
張幼儀放下鋼筆,接過文件夾。封面上印著“新女性職業(yè)培訓(xùn)學(xué)校”的字樣,校址正是當年閘北“慈幼之家”那片承載了太多死亡與絕望的倉庫廢墟上重建的校舍。她翻開文件夾,里面是十幾份簡歷和設(shè)計圖稿。簡歷上的照片,大多是年輕女子,眼神里帶著一種走出困境、渴望新生的倔強和期待。設(shè)計圖稿則五花八門——服裝剪裁、縫紉工藝、西點烘焙、基礎(chǔ)會計、打字速記……每一張圖紙都透著認真和初步的功底。
她的目光在其中幾份服裝設(shè)計圖稿上停留片刻。線條雖顯稚嫩,但構(gòu)思大膽,隱約可見對西方流行元素的借鑒和對東方傳統(tǒng)的融合嘗試。一種欣慰感悄然漫過心田。這所學(xué)校,如同在廢墟上點燃的火種,正一點點照亮那些在戰(zhàn)爭中失去依靠的女性的前路。
“嗯,不錯。”她點點頭,將文件夾放在一旁,“通知人事部,按需求崗位,安排面試。尤其縫紉和會計班,銀行后勤和信貸部都需要補充人手。待遇,按新員工標準,但培訓(xùn)期多給三個月適應(yīng)期。”她的指令清晰明確。
“好的,張總。”李慧嫻應(yīng)下,正要離開,又想起什么,遲疑了一下,“還有……張總,樓下……有人想見您。”
“誰?”張幼儀抬眼。
“是……阿敏。以前‘云裳’的那個阿敏。”李慧嫻的聲音帶著一絲感慨,“她帶著個年輕姑娘,說……想跟您談?wù)劇粕选氖隆!?/p>
云裳?
這個名字,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張幼儀沉靜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細微的漣漪。柏林冰冷的產(chǎn)房、霞飛路霓虹下的璀璨櫥窗、楔入工作臺的剪刀、猩紅的織錦緞……無數(shù)塵封的、帶著硝煙與布料氣息的記憶碎片,瞬間翻涌上來。她沉默了幾秒,指尖無意識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輕輕敲擊了一下。
“請她們上來吧。”她的聲音平靜無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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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客室的沙發(fā)上,阿敏局促地坐著,雙手緊張地絞在一起。她不再是當年那個穿著陰丹士林布旗袍、梳著齊耳短發(fā)的年輕助手。歲月在她臉上留下了痕跡,眼角有了細紋,但眼神卻比從前更加沉穩(wěn)明亮,帶著一種歷經(jīng)沉淀后的自信。她身邊坐著一個約莫二十出頭的姑娘,穿著素凈的藍布學(xué)生裝,梳著兩條油亮的麻花辮,眉眼清秀,帶著初出茅廬的青澀和掩飾不住的激動,好奇地打量著這間寬敞明亮的會客室。
門被推開,張幼儀走了進來。
阿敏立刻站起身,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久別重逢的激動:“幼……張總!”
那年輕姑娘也跟著慌忙站起,緊張得臉都紅了:“張……張先生好!”
張幼儀的目光落在阿敏身上,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溫和的笑意,那笑意驅(qū)散了鏡片后慣常的冷靜,多了幾分舊日的情誼:“阿敏,好久不見。坐。”她的目光又轉(zhuǎn)向那姑娘,“這位是?”
“這是我徒弟,林秀珠。”阿敏連忙介紹,拉著姑娘的手,“這孩子手巧,心也靈,在教會慈善工坊學(xué)了幾年縫紉,有底子。就是……就是性子太悶,不愛說話。”
林秀珠紅著臉,深深鞠了一躬:“張先生好!我……我很崇拜您!”
張幼儀微微頷首,在她們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目光掠過阿敏洗得發(fā)白但熨燙平整的布衫,落在她粗糙卻穩(wěn)定的手指上:“這些年,過得不容易吧?”
阿敏的眼圈微微紅了,隨即用力眨了眨,露出一個豁達的笑容:“都過去了!托您的福,當年跟著您學(xué)的手藝,沒丟!仗打完了,就琢磨著……能不能把‘云裳’……再撿起來?”她的聲音帶著試探和渴望,目光灼灼地看著張幼儀,“我知道……現(xiàn)在說這個,有點癡心妄想。可是……看著街上那些太太小姐,穿著美國運來的洋布裙子,樣子……也就那樣!我就想,咱們中國人的身段,咱們老祖宗留下的好料子、好手藝,憑什么就比不過?‘云裳’當年……多風(fēng)光啊!”
她越說越激動,從隨身帶著的一個舊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幾塊折疊整齊的布料小樣和幾張畫在粗糙草紙上的設(shè)計草圖,雙手有些顫抖地遞到張幼儀面前。
“您看,這是我這兩年琢磨的……用蘇州新出的素縐緞,染了新的顏色,湖藍、秋香黃……比陰丹士林鮮亮!還有這剪裁,”她指著草圖,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用力,“腰線這里收,肩膀這里放一點,袖口用盤扣點綴……又精神,又舒服!還有秀珠,”她拉過徒弟,“這孩子畫的花樣子,可好了!牡丹、纏枝蓮……不是老樣子,有新意!”
張幼儀接過那些小樣和草圖。素縐緞的觸感溫潤柔滑,顏色確實比記憶中的陰丹士林明麗許多。草圖上的線條雖顯生澀,但能看出阿敏在傳統(tǒng)旗袍形制上的改良心思,以及林秀珠筆下那些融合了寫意與裝飾感的新式紋樣。一種久違的、屬于布料和針線的親切感,夾雜著對阿敏這份執(zhí)著與熱愛的觸動,悄然漫過心田。
她沉默地看著,指尖拂過素縐緞光滑的表面。當年“云裳”的流光溢彩、催債時的玉石俱焚、猩紅織錦緞的刺目……一幕幕閃過腦海。最終,定格在阿敏此刻那雙充滿希冀和忐忑的眼睛上。
“想法不錯。”張幼儀終于開口,聲音平穩(wěn),帶著銀行家特有的審慎,“但重啟一個品牌,不是靠幾塊料子幾張草圖就行的。資金、鋪面、穩(wěn)定的客源、應(yīng)對時局變化的能力……你想過嗎?”
阿敏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一瞬,隨即又倔強地亮起:“我……我知道難!可……可我想試試!錢……我這些年攢了一點,不夠,我可以借!鋪面……先找個小的!客源……當年‘云裳’的老主顧,還有那些在培訓(xùn)學(xué)校學(xué)了手藝的姐妹,她們懂好壞!時局……”她咬了咬嘴唇,“再難,還能難過打仗的時候嗎?您當年……不也是……”
她沒有說下去,但那未盡之意,充滿了對張幼儀當年在絕境中開創(chuàng)“云裳”的敬佩和效仿之意。
張幼儀看著阿敏,又看看一旁緊張得手指都絞在一起的林秀珠。這個當年怯生生的小學(xué)徒,如今眼神里也燃燒著和阿敏當年一樣的、對“云裳”的信仰。一種奇妙的薪火相傳之感,在她心中油然而生。
她微微向后靠在沙發(fā)背上,手指在扶手上輕輕敲擊著,似乎在做一個重大的決定。片刻后,她抬起眼,目光平靜地看向阿敏:
“‘云裳’這個名字,還有當年的商標圖案版權(quán),都在銀行資產(chǎn)管理部門封存著。”她的聲音清晰而沉穩(wěn),“我可以做主,以象征性的價格,授權(quán)給你使用。”
阿敏的眼睛瞬間瞪大,巨大的驚喜讓她幾乎說不出話!
“但是,”張幼儀話鋒一轉(zhuǎn),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分寸,“不是白給。第一,新‘云裳’必須建立規(guī)范的財務(wù)制度,接受銀行指定的第三方審計。每一分錢,都要用在刀刃上。”她的目光銳利起來,帶著銀行總經(jīng)理的鐵腕。
“第二,設(shè)計上,不能固步自封。既要傳承東方韻味,也要大膽吸收國際潮流。培訓(xùn)學(xué)校那邊有設(shè)計班,你可以去挑好苗子,也可以送秀珠去旁聽進修。我會跟陳校長打招呼。”她的指尖點了點林秀珠那些花樣草圖。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張幼儀的目光變得深沉,“‘云裳’不能只是做太太小姐的華服。要想走得遠,根基要扎得更深。戰(zhàn)后民生艱難,普通女性也需要體面、舒適又實惠的衣裳。用平價的好料子,做出好版型、好做工的日常成衣,讓更多姐妹穿得起‘云裳’,這才是‘新女性’真正的氣象。”
阿敏屏住呼吸,用力點頭,眼中閃爍著領(lǐng)悟的光芒:“我明白!張總!我懂您的意思!‘云裳’不能飄在天上,得接上地氣!”
張幼儀微微頷首,臉上露出一絲極淡卻真實的贊許笑意:“啟動資金,銀行這邊有一個針對女性小微創(chuàng)業(yè)的扶持計劃,利息很低。你符合條件,可以申請。我給你做擔(dān)保人。”
“張總!”阿敏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猛地站起來,對著張幼儀深深鞠了一躬,“謝謝您!謝謝您!我……我阿敏這輩子,絕不辜負‘云裳’這塊牌子!絕不辜負您的信任!”
林秀珠也慌忙跟著站起來鞠躬,小臉漲得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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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后。閘北,“新女性職業(yè)培訓(xùn)學(xué)校”新落成的四層校舍沐浴在秋日的暖陽下。紅磚墻面,明亮的玻璃窗,樓頂平臺上豎立著巨大的校名牌匾,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樓下臨街的幾間寬敞鋪面,此刻正被裝修的噪音和飛揚的粉塵籠罩。工人們忙碌地進進出出,搬運著木料、玻璃和油漆桶。
張幼儀站在學(xué)校頂樓的露臺上,扶著簇新的不銹鋼欄桿。她穿著剪裁精良的米白色薄呢風(fēng)衣,身姿挺拔。從這里望下去,樓下那幾間正在裝修的鋪面盡收眼底。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框架已經(jīng)安裝好,工人們正在里面粉刷墻壁,鋪設(shè)管線。門口上方,“云裳”兩個熟悉又陌生的行書大字招牌,正被工人小心翼翼地懸掛起來。陽光透過干凈的玻璃,照進空蕩的店鋪內(nèi)部,仿佛已能預(yù)見不久后衣料陳列、顧客盈門的景象。
她的目光掠過“云裳”的招牌,投向更遠處。曾經(jīng)瓦礫遍地的廢墟,如今已被清理平整,新的道路在延伸,低矮的民居正在重建。更遠處,蘇州河渾濁的河水靜靜流淌,河對岸,外灘的輪廓在秋日的薄霧中若隱若現(xiàn)。
一種前所未有的、腳踏實地的開闊感,在她胸中升騰。這里,曾是死亡與絕望的淵藪。如今,孕育著技能與希望(學(xué)校),也重新點燃了美與獨立的火種(云裳)。
一陣帶著涼意的秋風(fēng)拂過,吹動了她風(fēng)衣的下擺和額前的碎發(fā)。額角那道淺白的舊痕在陽光下幾乎看不見。她微微瞇起眼,感受著陽光的溫度和城市復(fù)蘇的脈搏。
“張校長!”一個穿著工裝、戴著安全帽的年輕工人氣喘吁吁地跑上露臺,手里拿著一個用舊報紙包著的小包裹,臉上帶著興奮,“張校長!樓下鋪面清理舊雜物的時候,在原來倉庫最角落的磚縫里,挖出個東西!包得嚴嚴實實的!工頭說可能是以前‘慈幼之家’藏的,讓我趕緊給您送來!”
張幼儀微微一怔,接過那個沾滿灰塵和石灰粉的舊報紙包。入手沉甸甸的,帶著一股陳年的土腥氣。她小心翼翼地剝開一層層已經(jīng)發(fā)黃發(fā)脆的報紙。
里面露出的,是一塊折疊整齊、保存完好的呢料。顏色是厚重濃郁的猩紅色,如同凝固的血,又如同燃燒的火焰。布料厚實挺括,表面有著細密的、如同星光般的銀線織錦紋理,在秋日的陽光下,折射出內(nèi)斂而奢華的光芒。
是那匹布。
那匹當年為陸小曼定制、最終被她用剪刀深深楔入工作臺、又被阿敏憤怒地揉成一團塞進儲藏室角落的銀線織錦緞!猩紅如血,流光溢彩。
戰(zhàn)火紛飛,倉庫幾經(jīng)劫難,它竟被遺忘在最深的角落,奇跡般地保存了下來!
張幼儀的手指,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撫過那冰涼滑膩、依舊華美如初的猩紅錦緞。指尖觸碰到布料深處一道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斜向裂痕——那是當年剪刀失控時留下的、唯一的印記。
柏林冰冷的產(chǎn)房、離婚協(xié)議書上扭曲的簽名、陸小曼穿著煙紫色旗袍的明媚笑容、嶄新的“賀禮”銀元、楔入木臺的剪刀、猩紅錦緞的刺目……那些曾如荊棘般纏繞她的冰冷碎片,此刻隨著這匹布的再現(xiàn),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
然而,這一次,心中卻再無波瀾。沒有怨恨,沒有刺痛,只有一種隔著漫長時光審視舊物的平靜,如同看一件出土的文物。那猩紅的顏色,不再象征屈辱,更像是對過往所有激烈愛與恨、生與死的一種祭奠和封存。
她緩緩抬起頭,目光再次投向樓下正在懸掛的“云裳”招牌。猩紅的錦緞在她手中沉靜地流淌著光華。一個清晰的念頭,如同秋日澄澈的陽光,照亮了她的心田。
她將那塊猩紅的錦緞重新用舊報紙仔細包好,遞給身邊的工人,聲音平靜而清晰:“收好。等‘云裳’開業(yè)那天,把它掛在櫥窗最醒目的位置。”
工人愣了一下,不解地看著這匹看起來價值不菲卻帶著裂痕的舊料子:“張校長?這……掛這個?”
“對。”張幼儀的目光投向遠方正在復(fù)蘇的城市輪廓,嘴角浮現(xiàn)出一抹極淡、卻意味深長的弧度,“告訴所有人,新‘云裳’的第一件展品——它叫‘涅槃’。”
她轉(zhuǎn)過身,不再看那匹猩紅的錦緞,步履沉穩(wěn)地走向通往樓下燈火通明走廊的門。風(fēng)衣的下擺在秋風(fēng)中微微揚起。高跟鞋踏在光潔的水磨石地面上,發(fā)出清晰、穩(wěn)定、如同心跳般的篤篤聲,一步一步,走向那個屬于“云裳”重生、屬于無數(shù)女性新生的、充滿無限可能的未來。額角那道淺淡的白痕,在秋日的陽光下,無聲地融入了歲月的長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