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游泳館穹頂之下,巨大的照明燈像是懸在空中的小太陽,白熾的光線刺穿水面,
蒸騰起一股濃烈而熟悉的消毒水氣味。泳池里,八條水道被分割得如同整齊的藍色賽道,
水花在每一次劃臂間炸開,發出沉悶又急促的嘩啦聲。看臺上黑壓壓一片,
聲浪如同實質的海潮,裹挾著狂熱與期待,一波接一波地拍打下來,幾乎要將人的耳膜震裂。
“陳默!陳默!加油啊——!”我的名字被無數個喉嚨嘶吼著,混在巨大的喧囂里,
又清晰地撞進我的鼓膜。那是屬于我的賽道,第四道。我的手臂像不知疲倦的引擎,
每一次劈開水流,都帶著肌肉撕裂般的燃燒感。水壓從四面八方擠過來,冰冷而沉重,
卻絲毫無法阻擋我向前沖刺的速度。最后五十米!心臟在胸腔里擂鼓,
血液在太陽穴突突地跳動。世界在高速移動中變得模糊扭曲,
只剩下前方那道不斷接近的T型轉身標志線,還有終點池壁上那條醒目的紅線。沖刺!
肺葉在灼燒,每一次換氣都帶著鐵銹般的腥甜。雙腿灌注了所有的力量,瘋狂地鞭打著水流,
每一次打水都仿佛要將這池藍色的束縛徹底撕碎。速度感讓我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
終點近在咫尺!十米!勝利的曙光就在眼前,身體里每一塊肌肉都發出極限的吶喊,
將最后一絲力量榨取出來,只為那最后決定性的一觸!就是現在!我猛地吸足一口氣,
身體如壓縮到極致的彈簧,向右側翻轉,
準備借著慣性完成最后一次完美的轉身蹬壁——這是無數次訓練刻進骨子里的本能,
是勝利的最后一步。然而,右腿蹬出的瞬間,一股難以言喻的、完全陌生的僵硬感,
如同冰冷的毒蛇,毫無征兆地纏住了我的膝蓋。“糟了!”這個念頭像驚雷般在腦中炸開,
帶著毀滅性的恐慌。身體的重心和旋轉的軌跡在剎那間徹底失控。
那記本該充滿爆發力的蹬壁,變成了一次詭異而扭曲的撞擊。右腿的膝蓋,
像一枚笨拙的炮彈,以可怕的角度和速度,狠狠撞向了堅硬冰冷的池壁!“咚!”一聲悶響,
沉悶得如同來自地獄深處。那聲音并非來自外界,
而是直接從我的骨骼深處、從每一根瀕臨斷裂的神經末梢爆開,
瞬間淹沒了泳池里所有的喧囂和水聲。一股無法形容的劇痛,從右膝瞬間炸裂,
沿著脊椎直沖頭頂,眼前的世界猛地一黑,隨即又被無數飛濺的金星占據。
冰冷的池水瞬間灌入口鼻,窒息感扼住了喉嚨,身體像一塊失控的巨石,
不受控制地向下沉墜。意識在劇痛和冰冷的洪流中斷斷續續。模糊的視野里,
只看到池水被攪動得渾濁一片,還有上方晃動的人影和刺眼的光線。
救護車刺耳的鳴笛聲由遠及近,像尖針一樣扎進混沌的大腦。擔架的硬板硌著后背,
每一次顛簸都讓右腿傳來鉆心的銳痛。有人在大聲喊著什么,聲音焦急而遙遠,
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消毒水的氣味比泳池里濃烈百倍,
混雜著一種……金屬和血的鐵銹味?冰冷的手術燈光照在臉上,白得令人心慌。
一個戴著藍色口罩的模糊面孔俯視著我,嘴巴開合著,
個沉重的字眼:“…沖擊…粉碎…保不住了…”麻醉劑的涼意順著手臂的靜脈迅速蔓延開來,
意識被那冰冷徹底吞噬,墜入一片無邊無際的、無聲的黑暗深淵。再次睜開眼,
是醫院病房那種慘白到沒有溫度的天花板。消毒水的味道固執地鉆入鼻腔,
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衰敗氣息。身體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
只有一種無處不在的、深入骨髓的酸痛和虛脫感。我下意識地想要挪動一下身體,
目光自然而然地向下尋找支撐點——右腿。視線凝固了。被子覆蓋下的身體輪廓,
在右腿膝蓋以下的位置,突兀地塌陷下去。那里,本該是修長有力的腿部曲線,
此刻只剩下一個空癟、陌生的形狀。一種冰冷徹骨的寒意,
瞬間從腳底(那個已經不存在的腳底)直沖天靈蓋,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凍結。
我猛地掀開被子!視野里,是一段被厚厚紗布嚴密包裹的殘端。
紗布邊緣隱約可見縫合的痕跡,像一條猙獰扭曲的蜈蚣,盤踞在膝蓋下方不遠的地方。
再往下,是空的。空得令人窒息。那里本該有我的小腿,我的腳踝,我的腳趾……現在,
只有空氣,只有一片令人絕望的虛無。“啊——!
”喉嚨里發出一聲短促、嘶啞、完全不似人聲的悲鳴。胃部劇烈地痙攣抽搐,
一股灼熱的酸液猛地沖上喉頭。我猛地側過身,對著床邊的塑料桶劇烈地干嘔起來,
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出去,卻只吐出一些苦澀的膽汁。冷汗瞬間浸透了病號服,
黏膩冰冷地貼在皮膚上。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
主治醫生和一位穿著深藍色運動外套、身材敦實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是張教練,
省隊的主教練。他臉上慣有的那種嚴厲和掌控全局的自信消失了,
只剩下一種沉重的、刻意維持的平靜。他的目光在我空蕩的右腿位置飛快地掃過,
像被燙到一樣迅速移開,看向別處,那眼神復雜得難以形容。“陳默,”醫生的聲音很溫和,
帶著職業性的安撫,卻像鈍刀子一樣切割著我的神經,“手術很成功。現在你需要靜養,
配合后續的康復治療……”后面的話,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我的全部感官,
都死死地釘在張教練臉上那份刻意回避的凝重上。一股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粘稠的瀝青,
迅速包裹了心臟。果然,醫生離開后,病房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張教練搓了搓手,
似乎在下定某種決心。他走到床邊,沒有看我,目光落在窗臺上那盆蔫頭耷腦的綠蘿上。
“陳默,”他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被強行壓抑的疲憊,“隊里……開了個會。
”他停頓了一下,仿佛接下來的字句有千斤重,
“關于你未來的訓練和發展方向……大家討論了很久。”我的心跳似乎停滯了一拍,
全身的神經都繃緊了。“結論是……”他深吸一口氣,終于艱難地轉過頭,
目光短暫地接觸到我空洞的眼睛,又迅速垂落,“以你目前的身體條件,
繼續留在專業隊進行高強度的游泳訓練……可能性……基本為零了。”每一個字,
都像一把淬了冰的錘子,重重砸在我的心上。可能性為零?我引以為傲的速度,
我浸透了汗水的夢想,我為之燃燒的青春……就因為這截消失的肢體,
被輕飄飄地宣告“為零”了?“隊里的資源有限,”張教練的聲音干澀地繼續流淌,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現實,“要優先保障有希望沖擊更高成績的隊員。
你的運動員合同……隊里決定不再續簽了。當然,后續的醫療費用和康復,隊里會負責到底。
另外……”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辭,“隊里會給你一筆補償金,
幫助你……重新開始生活。”補償金?重新開始生活?這幾個字眼像毒刺一樣扎進我的耳朵。
我的世界,我的戰場在水里!不是拿著錢,去開始一種被定義好的、殘缺的“新生活”!
一股狂暴的怒火猛地沖上頭頂,燒干了所有的眼淚和軟弱。我抓起床頭柜上的水杯,
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狠狠砸向對面的墻壁!“砰——!”玻璃杯在慘白的墻面上炸得粉碎,
碎片和水花四濺,如同我此刻徹底崩裂的世界。“滾!都給我滾出去!”我的聲音嘶啞破裂,
帶著毀天滅地的絕望和恨意,在空曠的病房里瘋狂回蕩,“拿著你們的錢滾!
我不需要你們可憐!不需要!”張教練身體猛地一僵,臉色瞬間變得灰白。
他看著墻上狼藉的水漬和玻璃碎片,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什么也沒說。
他沉重地、幾乎是踉蹌地轉過身,背影佝僂著,像背負著一座無形的大山,默默地拉開門,
走了出去。門在他身后輕輕合上,隔絕了外界,
也把我徹底鎖進了這間只有絕望和殘肢的白色囚籠。病房里只剩下令人心悸的死寂。
我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癱軟在病床上,大口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
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殘肢末端的幻痛。憤怒的潮水退去,
留下的是冰冷徹骨的絕望和無邊無際的黑暗。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
也許是一個世紀。床頭柜上的手機屏幕突兀地亮了起來,發出嗡嗡的震動聲。
屏幕顯示著一個名字——林薇。這個名字像一根微弱的火柴,在無邊的黑暗中擦亮了一瞬。
我們曾經在泳池邊分享同一副耳機,
她的笑聲像清泉;我們曾在訓練后疲憊地靠在更衣室的門上,
交換一個帶著汗水味道的吻;她曾在我贏得第一塊省金牌時,
紅著眼眶撲進我懷里……那些畫面碎片般閃過。我用顫抖的左手,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才勉強夠到手機,劃開了接聽。“喂?陳默?”她的聲音傳來,依舊清脆悅耳,
卻帶著一種刻意保持的距離感,像隔著一層薄冰。“嗯。”喉嚨里擠出一個干澀的音節。
“你…醒過來了?還好嗎?”她的問句很輕,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還好。
”我機械地重復,心卻一點點沉下去。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空氣仿佛凝固了。
我能聽到她細微的呼吸聲,帶著猶豫和某種下定決心的決絕。“陳默,
”她的聲音忽然清晰起來,斬斷了那短暫的沉默,“我們……分手吧。”雖然早有預感,
但這兩個字真正砸下來時,心臟還是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
喉嚨里涌上一股腥甜,又被我強行咽下。“……”我死死咬住下唇,
口腔里彌漫開鐵銹的味道,發不出任何聲音。“我知道這個時候說這個很不合適,
”她的語速加快,像是在背誦早已準備好的臺詞,試圖用邏輯來包裹冰冷的實質,
“但我想了很久,真的。你發生了這么大的事,以后……生活會很不一樣。會有很多困難,
很多現實問題。我……我只是個普通女孩,我……我沒那么堅強,陳默。”她頓了頓,
聲音更低,也更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針,
精準地扎進我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臟:“我的人生才剛開始,我……我不想被拖累。”拖累。
這兩個字,像淬了劇毒的匕首,精準無比地捅進心臟最深處,然后狠狠一剜。
所有的憤怒、不甘、痛苦,甚至剛才那點可悲的、關于過去的溫暖回憶,
都被這兩個字瞬間碾得粉碎。世界徹底失聲,只剩下她冰冷的話語在耳邊無限放大、回蕩。
“我不想被拖累。”“拖累……”“……”手機還貼在耳邊,里面只剩下忙音,單調而刺耳,
像一個無情的嘲諷。我的手無力地垂落下來,手機砸在雪白的被單上,屏幕暗了下去。
病房的門被小心翼翼地推開一條縫,一個小小的腦袋探了進來。是妹妹陳曦。她十歲了,
扎著兩個小辮,眼睛又大又圓,此刻卻盛滿了怯生生的擔憂。
她手里緊緊攥著一個花花綠綠的東西。“哥哥……”她小聲地叫著,像只受驚的小貓,
挪著步子走到床邊。她踮起腳尖,把手里那個東西輕輕放在我蓋著被子的左腿上。
那是一個用樂高積木拼成的歪歪扭扭的方塊。紅色的底板,上面用黃色的積木,
笨拙卻努力地拼出了四個大字:“哥哥加油”。那稚嫩笨拙的筆畫,那鮮艷刺眼的顏色,
像一道強光,瞬間刺穿了我周身凝固的絕望冰層。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沖上鼻腔,
灼燒著眼眶。我猛地別過臉,不想讓妹妹看到我此刻的表情。喉嚨里堵得厲害,
連呼吸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我死死咬著牙,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試圖用身體的疼痛來壓制內心那排山倒海的崩潰。陳曦似乎被我的反應嚇到了,
小手無措地絞在一起,大眼睛里瞬間蒙上了一層水霧。“哥哥……疼嗎?
”她帶著哭腔小聲問。我深吸一口氣,那口氣帶著鐵銹味和消毒水的冰冷。我轉過頭,
努力扯動嘴角,想給她一個安撫的笑,卻只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扭曲表情。
我伸出還能動的左手,顫抖著,極其緩慢地,輕輕摸了摸她柔軟的頭發。“不疼,
”聲音沙啞得像破舊的風箱,“哥哥……不疼。”窗外,
灰蒙蒙的天空不知何時堆滿了鉛塊般的烏云,沉甸甸地壓在城市上空,一絲風也沒有,
空氣悶得讓人喘不過氣。病房里,只有儀器偶爾發出的微弱滴答聲,
和我壓抑在喉嚨深處的、幾乎聽不見的哽咽。日子在醫院的白色墻壁間緩慢地爬行,
像一條裹著粘液的蝸牛。每天重復著消毒水的刺鼻氣味,復健師刻板的口令,
還有殘肢末端那永無止境的、時而尖銳時而鈍痛的幻肢感。每一次挪動身體,
每一次嘗試用那截陌生的殘端去觸碰冰冷的義肢接受腔,都像是一次對靈魂的凌遲。
挫敗感和自我厭棄如同病房里揮之不去的陰霾,沉沉地壓在心口。出院那天,天空依舊陰郁,
鉛灰色的云層低垂,壓得人透不過氣。我拄著腋拐,笨拙地挪進家門。
熟悉的環境此刻卻充滿了陌生的障礙,每一步都走得驚心動魄,仿佛隨時會摔倒。
母親的眼睛紅腫著,強顏歡笑地忙前忙后,小心翼翼地避開我的右腿,
那份刻意的回避像針一樣扎人。父親沉默地抽著煙,煙霧繚繞中,
他緊鎖的眉頭和鬢角驟然多出的白發,無聲地訴說著沉重的壓力。
日子變成了一潭絕望的死水。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厚重的窗簾隔絕了外面所有的光線,
也隔絕了整個世界。房間里彌漫著一種混合了藥味、汗味和頹廢的氣息。
書桌上積了薄薄的灰塵,只有手機屏幕偶爾亮起,
推送著省隊其他隊員刷新紀錄、入選國家集訓隊的消息。那些曾經熟悉的名字,
那些在泳池里一起揮汗如雨的同伴,他們的成功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潰爛的自尊上。
我拒絕出門,拒絕見任何人,包括張教練幾次試探性的電話問候。我整日對著電腦屏幕,
或者干脆就是對著墻壁發呆,任由時間在指縫間毫無意義地流逝。
肌肉在惰性中一天天萎縮下去,曾經流暢的線條變得松弛無力,
鏡子里的那個身影蒼白、浮腫、眼神空洞,陌生得讓我自己都感到惡心。唯一的慰藉,
是妹妹陳曦。每天放學,她都會像只歡快的小鳥,嘰嘰喳喳地推開我的房門,
不管我是否回應,是否冷漠以對。
她總會帶來新的“作品”——用樂高拼成的奇形怪狀的“獎杯”,
用蠟筆畫的色彩鮮艷的“哥哥游泳第一名”的圖畫。她會笨拙地爬上我的椅子,
趴在我的書桌邊,用稚嫩的聲音講著學校里發生的瑣事,
試圖用她小小的世界來溫暖我這片冰封的荒原。“哥哥,你看!我今天拼了個大的!
”她費力地舉起一個比她小手還大的樂高方塊,
那是一個歪歪扭扭、勉強能看出是領獎臺的形狀,
上面還插著一根用黃色積木拼成的、象征第一名的“1”。她的小臉上滿是期待,
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我勉強扯動嘴角,喉嚨發緊。目光掃過那個粗糙的“領獎臺”,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酸澀的痛楚瞬間蔓延開來。
那些曾經觸手可及的榮耀,如今成了最殘忍的諷刺。我伸出手,不是去接,
而是有些粗暴地將那個樂高“領獎臺”掃到了桌子的角落,發出嘩啦的聲響。陳曦愣住了,
大眼睛里的光芒瞬間黯淡下去,小嘴癟了起來,眼淚在眼眶里迅速積聚。她低下頭,
小小的肩膀微微顫抖,默默地從椅子上爬下去,走到角落,蹲下身,一塊一塊,
沉默地撿起那些散落的樂高積木。房間里只剩下她壓抑的、細微的抽泣聲。那一刻,
看著她小小的、委屈的背影,一種強烈的、前所未有的自我厭惡洶涌而來,幾乎將我淹沒。
我做了什么?我竟然在傷害這個唯一還愿意靠近我、試圖溫暖我的小人兒?窗外,
醞釀了許久的暴雨終于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瘋狂地砸在玻璃窗上,發出噼里啪啦的爆響,
瞬間織成一片白茫茫的水簾。狂風在樓宇間呼嘯穿梭,發出嗚嗚的悲鳴。
整個世界都在風雨中飄搖。就在這震耳欲聾的雨聲中,門鈴響了。母親疑惑地去開門。
一個熟悉而略帶沙啞的聲音穿過風雨聲傳來:“嫂子,是我,老張。”是張教練。
我心頭猛地一緊,一股莫名的煩躁和抗拒涌了上來。他來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