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成罪臣之女那天，流放囚車正碾過泥濘。官差獰笑：“聽說謝家千金才冠京城？
”我翻著染血的《天工開物》，隨口背了段《鹽鐵論》。三個月后，崖州鹽場產出雪晶鹽，
倭寇在東海被新型火藥轟得尸骨無存。五年后，我的商船掛著“自由貿易”旗駛入泰西港口。
女帝加冕典禮上，百官跪迎新朝太陽。冠冕將落之際，我消失了。只留詔書：“龍椅硌得慌，
朕去當海盜了。”---泥漿像無數冰冷滑膩的舌頭，貪婪地舔舐著囚車的木質車輪，
每一次轉動都發出令人牙酸的、粘稠的呻吟。
咸腥的海風裹著崖州特有的、腐爛與生機交織的悶熱氣息，劈頭蓋臉地灌進來，
鉆入我粗麻囚衣的每一個破洞，黏在汗濕的皮膚上。我蜷在囚車角落，
身體隨著每一次顛簸重重撞在粗糙的木欄上，骨頭生疼。手腕上沉重的鐵鏈磨破了皮，
滲出的血混著污泥，在皮膚上結成一層骯臟丑陋的痂殼。視線有些模糊，
只能勉強分辨出車外晃動的、泥濘不堪的土路，
以及遠處影影綽綽、籠罩在灰綠色瘴氣里的猙獰山影。流放三千里。
終點是這片被稱為“天涯海角”的化外死地——崖州。屬于謝明徽的錦繡人生，
在家族轟然倒塌的那一刻，已被碾碎在帝都的朱門之外。而我，一個來自異世的幽魂，
就在這具身體被絕望吞噬、氣息斷絕的瞬間，被硬生生塞進了這煉獄般的軀殼里。
混亂的記憶碎片還在腦海里沖撞：實驗室里冰冷的儀器光澤，
泛黃古籍上工筆描繪的復雜機械結構，與眼前這粗糲絕望的世界格格不入。胸口衣襟內側，
硬邦邦地硌著一本薄冊。我小心翼翼地用被縛的手指勾了勾衣襟邊緣，
指尖觸到那粗糙的紙頁邊緣——那是“謝明徽”藏在身上，
浸透了汗水和淚痕的《天工開物》。“嘩啦！”一瓢冰冷刺骨的臟水毫無預兆地兜頭潑下。
渾濁的水流沖進眼睛、鼻子、嘴巴，嗆得我劇烈咳嗽起來，肺里火辣辣地痛。“嗬！
謝家的金枝玉葉，醒醒神兒！”粗嘎的嗓音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響起。
押送的官差王老五那張布滿橫肉的臉湊近木欄，咧著一口黃牙，噴出令人作嘔的劣酒氣味。
他粗糙油膩的手指，帶著鐵銹和污垢，竟從木欄縫隙伸進來，直直朝我臉上摸來，
“到了崖州那鬼地方，你這細皮嫩肉，
嘿嘿……”一股強烈的屈辱和冰冷的怒火瞬間沖垮了殘余的眩暈。我猛地向后一縮，
脖子上的木枷撞在車壁上發出悶響。鐵鏈因這劇烈的動作嘩啦作響，冰冷的鐵環緊勒著腕骨。
“大人，”我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卻出乎意料地沒有顫抖，反而帶著一種沉入冰湖底的平靜，
“《鹽鐵論·禁耕》有言：‘山海者，財用之寶路也。’” 我抬起被水糊住的眼睛，
透過濕漉漉黏在額前的亂發，直直盯住他錯愕的三角眼，“崖州雖僻遠，然海鹽之利，
不遜吳越。大人今日行此便利，他日鹽利豐盈，未必不能分潤些許‘寶路’之財。
”王老五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淫笑凝固了，那雙被酒色浸染得渾濁的眼睛里，
第一次清晰地映出我狼狽卻異常銳利的眼神。他大概做夢也想不到，一個瀕死的流放犯，
一個待宰的羔羊，嘴里會突然冒出文縐縐的“鹽鐵論”，還扯上什么“鹽利”。
周圍的幾個差役也停下腳步，面面相覷，像看怪物一樣看著囚車里這個滿身泥污的少女。
“呸！晦氣！”王老五猛地啐了一口，悻悻地收回手，臉上橫肉抽動，“什么狗屁鹽鐵！
到了崖州，先熬過瘴氣再說吧！走！”他狠狠踹了一腳囚車，罵罵咧咧地走到前面去了。
囚車重新在泥濘中吱呀前行。那潑水的冰冷和惡心的觸感還留在皮膚上，但胸腔里，
那股被冒犯的火焰并未熄滅，反而燒得更旺。我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崖州腥咸的空氣，
指尖隔著囚衣，死死按住懷中那本染血的《天工開物》。鹽……鹽！崖州的烈日，
毒辣得能剝皮。空氣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滾燙的鉛塊，每一次呼吸都灼燒著肺腑。遠處，
灰藍色的海面在蒸騰的熱浪中扭曲晃動，像一塊巨大的、正在融化的劣質琉璃。
我們這些流放犯，被驅趕著，
如同螻蟻般散落在海岸邊一片巨大的、布滿黑色火山巖的灘涂上。
這里就是我們的“家”——一片緊鄰著洶涌浪濤、毫無遮蔽的鹽堿灘。所謂的“鹽場”，
不過是幾片用粗糙石頭勉強壘出邊界的淺池，里面是渾濁發灰、沉淀著泥沙的海水，
在烈日下緩慢地蒸發著。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令人窒息的咸腥和腐敗氣味。
“都給我聽好了！”監工頭目，一個叫趙癩子的家伙，揮舞著粗糙的皮鞭，
鞭梢在空中抽出刺耳的爆響，“看見這些池子了？今天不把這十池鹵水給我挑滿，
晚上誰也別想領那口豬食！”他唾沫橫飛，臉上的橫肉在陽光下泛著油光。
沉重的木桶壓在肩上，粗糙的扁擔深深勒進皮肉。從海邊到鹽池，不過百步距離，
卻像沒有盡頭。滾燙的沙礫灼燒著赤腳，每走一步都鉆心地疼。桶里的海水死沉，晃蕩出來，
流進腳踝被沙礫磨破的傷口里，疼得人渾身打顫。“動作快點！磨蹭什么！
”趙癩子的鞭子毫不留情地抽在一個動作稍慢的瘦弱婦人背上，
單薄的衣衫瞬間裂開一道血痕。婦人慘叫一聲，踉蹌著幾乎摔倒，桶里的海水潑灑了大半。
“廢物！”趙癩子啐了一口，鞭子又揚了起來。“住手！”聲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啞，
卻像一塊冰投入沸油。趙癩子的鞭子停在半空，他和他身邊幾個兇神惡煞的監工都愕然轉頭，
看向聲音的來源——那個新來的、曾經顯赫如今卻和他們一樣在泥里掙扎的謝家女。
我放下肩頭同樣沉重的水桶，海水濺濕了破爛的褲腳。迎著趙癩子驚怒的目光，
我一步步走過去，停在那被抽打的婦人身前。婦人驚恐地看著我，又看看趙癩子，
抖得像風中的落葉。“趙頭兒，”我盡量讓聲音顯得平靜，壓下喉嚨里的干渴和胸口的怒火，
“《天工開物·作咸》有載：‘海豐有引海水直接入池曬之者，凝結之時，掃食不供。
’” 我指了指遠處渾濁的鹽池，又指向近在咫尺、浪濤洶涌的海岸線，“人力汲水，
費時費力，何不筑堤引渠，借潮汐之力，引海水自流入池？省卻人力挑運之苦，
鹵水亦能充足，于鹽產豈非大利？”趙癩子臉上的橫肉抽搐了一下，三角眼里滿是驚疑不定。
他大概只聽懂了“省力”和“多產鹽”幾個字，
但前面那些“天工開物”、“引渠”、“潮汐”之類的詞，像天書一樣砸得他有點懵。
他身邊的監工更是面面相覷，眼神里充滿了“這女人是不是曬瘋了”的意味。
“你…你胡咧咧什么？”趙癩子色厲內荏地吼道，鞭子虛晃了一下，卻沒敢真落下來。
流放犯里識字的不是沒有，但像這樣一張口就掉書袋、還敢直接頂撞他的，絕對是頭一個。
“并非胡言。”我迎著他的目光，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只需在近岸處擇一稍高緩坡，
以石筑基，開鑿渠道，連通高低鹽池。漲潮時，海水自涌入高處池中沉淀泥沙；退潮時，
再將沉淀后的清鹵引入低池曝曬結晶。如此，汲水之力省卻大半，鹵水更清，結晶更快，
鹽質更佳。頭兒若不信，小范圍一試便知。若成，功勞是頭兒的；若敗，我一人擔責。
” 我頓了頓，目光掃過周圍麻木又帶著一絲好奇的流放犯，“總好過日日鞭打，
也打不出多少鹽來。”最后一句，像針一樣刺在趙癩子心上。上面催鹽催得緊，他壓力也大。
眼前這女人說得煞有介事，眼神里那股子篤定，竟讓他這個粗人心里也犯起了嘀咕。
他狐疑地上下打量著我，像是在評估一件危險物品的價值。“哼！就你花樣多！
”他最終粗聲粗氣地哼了一聲，鞭子一指旁邊一處亂石堆，“去！
把那堆礙事的石頭給老子搬開！騰出塊地方！要是弄不出個屁來，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 這算是默許了。烈日依舊毒辣，肩上的擔子也并未減輕分毫。
但當我彎腰去扶起那個被打的婦人時，在她渾濁絕望的眼睛里，
我看到了一點極其微弱、卻真實存在的、名為希望的光。沒有圖紙，沒有工具，
只有最原始的人力。我成了鹽灘上最忙碌也最古怪的人。白天，在監工鞭影的間隙，
我拖著沉重的鐵鏈，在滾燙的灘涂和嶙峋的礁石間反復勘察。手指被粗糙的巖石磨破，
滲出的血混著沙礫和鹽粒，每一次觸碰都帶來鉆心的刺痛。我用撿來的尖銳石片，
在相對平整的火山巖上刻畫著潦草的水道和堤壩草圖，計算著高低落差和潮汐漲落的規律。
晚上，借著慘淡的月光和遠處海浪的喧囂，我蜷縮在漏風的窩棚角落，就著一點微光，
反復研讀那本藏在懷中、早已被汗水和血漬浸染得字跡模糊的《天工開物·作咸》篇，
手指撫過那些描繪著引鹵曬鹽工藝的古老插圖，冰冷的鐵鏈硌在肋骨上，生疼。
“看那謝家小姐，又在石頭上鬼畫符了……”“省省力氣吧，趙癩子能信她？”“就是，
引海水？別把咱們這點破池子沖垮了才好……”“唉，折騰吧，
橫豎是個死……”竊竊私語和麻木的嘆息像無處不在的蚊蠅，在灼熱的空氣中嗡嗡作響。
我不理會。力氣一點點積攢，用最笨拙的方式。在趙癩子半是監視半是看笑話的目光下，
我指揮著幾個同樣絕望卻因一絲渺茫希望而暫時聚攏的流放犯，
用粗糲的麻繩捆縛住巨大的火山巖，喊著不成調的號子，一寸寸拖拽、壘砌。
手掌被麻繩勒得血肉模糊，和著泥沙與汗水，在粗糲的巖石表面留下暗紅的印記。
鐵鏈在拖拽中嘩啦作響，沉重地拖在身后，每一次挪動都像拖著千斤墜。奇跡，
或者說基于知識的必然，在三個月后的一個清晨顯露端倪。經過無數次失敗和調整，
那道簡陋卻遵循了水力原理的石基和幾條歪歪扭扭的引水溝渠，
終于在又一次大潮來臨時發揮了作用。渾濁的海浪咆哮著涌入特意留出的豁口，
沿著溝渠奔騰，涌入高處那幾塊經過平整、作為沉淀池的區域。泥沙在池底緩緩沉降。
待到潮水退去，我指揮人打開沉淀池底部預留的簡陋木閘，
相對清澈的鹵水汩汩流入下方更低洼的結晶池中。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在淺淺的鹵水上，
熾烈得仿佛要點燃空氣。又過了十余個毒日頭。結晶池底，
覆蓋上了一層前所未有的、厚實而細密的白色晶體。那白色如此純粹，
在陽光下閃爍著細小而璀璨的光芒，像剛落下的一層新雪，
與灘涂上污濁的泥濘和遠處灰暗的海水形成了刺目的對比。“鹽…鹽！好白的鹽！
”一個流放犯撲倒在池邊，顫抖著抓起一把，難以置信地尖叫起來，聲音因激動而劈叉。
“天爺啊！這…這真是鹽？比官鹽還白！”另一個漢子瞪著銅鈴般的眼睛，
粗糙的手指小心地捻起一點，放進嘴里，隨即臉上爆發出狂喜，“不苦！真的一點不苦！
是甜咸的！”“成了！謝姑娘！成了！”人群爆發出劫后余生般的歡呼，
無數雙被苦難磨礪得粗糙不堪的手伸向那潔白的晶體，如同觸摸著神跡。
趙癩子分開激動的人群，擠到池邊。他臉上的橫肉因震驚而僵住，三角眼瞪得溜圓，
死死盯著池底那層厚實的雪白。他粗壯的手指也顫抖著抓起一把，
雪白的鹽粒從他指縫簌簌滑落。他猛地抬頭，
看向站在池邊、同樣滿身泥污汗水、手腕鐵鏈磨痕處還滲著血絲的我。那眼神復雜極了，
貪婪、狂喜、難以置信，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忌憚。“好…好鹽！
”他喉嚨里滾出幾個干澀的音節，隨即猛地一拍大腿，臉上擠出平生最諂媚的笑容，
對著聞訊趕來的小吏點頭哈腰，“大人！您看！這鹽！這鹽成了！都是卑職…卑職日夜督促，
帶著這幫罪囚，按…按新法子弄出來的！謝…謝姑娘也…也幫了點小忙……”雪晶鹽的名聲，
像崖州夏日驟起的颶風，瞬間席卷了這片被遺忘的角落，甚至驚動了州府。鹽稅，
這白花花的銀子，讓所有麻木的面孔都活泛起來，
也讓趙癩子對我的態度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手腕上沉重的鐵鏈終于被卸下，
留下兩圈深紫色的淤痕。我搬離了海風呼嘯的窩棚，
住進了一間雖然簡陋卻干燥、有墻有頂的石屋。趙癩子那張橫肉臉，如今見了我，
總是堆著近乎諂媚的笑。“謝姑娘，您看這引水渠是不是再拓寬些？”“謝姑娘，
州府大人說了，再劃五十畝灘涂給您管！人手您盡管挑！”“謝姑娘，這新出的鹽，
您給品品？州府老爺說，要當貢品往京里送呢！”他絮絮叨叨，像只聒噪的蒼蠅。
我敷衍地應著，心思卻早已不在這些鹽池上。卸下鐵鏈的雙腕依舊殘留著幻痛，
但更沉重的是另一種無形的枷鎖——這片海域的血腥與不寧。倭寇。他們的兇殘和貪婪，
如同附骨之疽。起初只是小股騷擾，劫掠近海漁船，搶奪些微薄的漁獲和鹽巴。后來，
嘗到了甜頭，膽子便如吹脹的皮球，越來越大。他們駕著輕便迅捷的“小早船”，
像嗅到血腥味的鯊魚群，趁著夜色或濃霧，突襲岸邊的鹽場和漁村。
慘叫聲、哭嚎聲、房屋燃燒的噼啪聲，混雜著倭寇那聽不懂卻充滿暴戾的呼喝，
一次次撕裂崖州黎明前的寂靜。每一次襲擊過后，
留下的都是斷壁殘垣、被糟蹋的鹽池、被擄走的婦孺，
以及灘涂上凝固的暗紅血跡和散落的殘肢斷臂。鹽場剛剛積累起來的一點生氣，
被這反復的蹂躪踩進了泥里。恐懼像瘟疫般蔓延，連趙癩子臉上的諂笑也掛不住了，
只剩下惶惶不可終日的慘白。“天殺的倭賊！又搶了剛曬好的三百斤鹽！
還…還殺了老張頭一家三口啊！”一個渾身是傷的鹽工跌跌撞撞跑回來報信，
聲音帶著哭腔和刻骨的仇恨。我站在剛被劫掠過、一片狼藉的鹽倉前。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硝煙味和海腥味。腳下，是凝固發黑的血泊，
混雜著散落的雪白鹽粒，紅白相間，觸目驚心。不遠處，
幾具殘缺不全的尸體被草席匆匆蓋住，一只蒼白僵硬的手露在外面，
指甲縫里塞滿了黑色的泥沙。遠處，傳來婦人壓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慟哭。怒火，
不再是冰冷的火焰，而是沸騰的巖漿，在胸腔里奔突咆哮，幾乎要沖破喉嚨。
這無休止的劫掠，這肆無忌憚的殺戮，必須終結！“趙頭兒，”我轉身，
聲音冷得像崖州冬日刺骨的海風，蓋過了周圍的悲泣，“靠衙役那幾把破刀，守得住鹽場嗎？
”趙癩子正對著被砸爛的鹽倉門跳腳咒罵，聞言一愣，苦著臉：“謝姑娘，您說得輕巧！
那幫倭賊滑溜得很，船快刀利，神出鬼沒，州府那點兵勇…唉，杯水車薪啊！
”“那就自己來守。”我盯著他驚愕的眼睛，一字一頓，“召集鹽工、漁民，
身強力壯、有血性的，都來。我教他們守。”“您…您教？”趙癩子像被噎住了，
眼神里寫滿了“這女人瘋了”幾個大字。讓一群只會曬鹽打漁的泥腿子去對付兇殘的倭寇？
簡直是天方夜譚！“對，我教。”我不再看他，
目光掃過周圍一張張悲憤、恐懼卻又深藏恨意的臉，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倭寇掠我鹽場，殺我父老，擄我姐妹！此仇不報，
崖州永無寧日！想保住你們用血汗換來的鹽，想為死去的親人討個血債的，就拿起家伙，
跟我學！”短暫的死寂。只有海浪的嗚咽和婦人的哭泣。“干他娘的！
”一個滿臉絡腮胡、胳膊上還帶著刀疤的鹽工猛地踏前一步，眼睛赤紅，拳頭攥得咯咯響，
“老子受夠了！謝姑娘，我跟你干！”“算我一個！我爹就是被他們砍死的！”“還有我！
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吼聲像星星之火，瞬間點燃了壓抑已久的干柴。
一張張被苦難和仇恨扭曲的臉抬了起來，眼中燃燒著拼死一搏的火焰。
簡陋的民兵隊伍倉促拉了起來。訓練場就設在鹽場邊緣一片空曠的沙礫地上。沒有制式武器，
只有魚叉、削尖的竹竿、柴刀，甚至沉重的鹽鏟。第一步，是隊列。最簡單的前后左右，
對齊，看齊。這群習慣了自由散漫的漢子，像一群笨拙的鴨子，在沙地上擠作一團，
推推搡搡，罵罵咧咧。“看齊！看什么看！說你呢！王二狗！你那脖子是歪的嗎？
”我厲聲喝道，手里拿著一根充當教鞭的細長竹竿，
毫不客氣地敲在一個探頭探腦的漢子小腿上。汗水順著額角滑落，混著沙塵，
在臉上沖出泥溝。訓練民兵，比計算鹽池的落差、比搬運沉重的石塊更耗費心神。
每一個口令都要吼上數遍，每一次糾正都伴隨著粗魯的抱怨和哄笑。“謝姑娘，
這排排站有啥用？倭賊來了，難道還跟他們排隊比誰站得直？
”那個叫王二狗的漢子揉著小腿，齜牙咧嘴地嘟囔。“閉嘴！”我目光如刀掃過去，
“隊列不亂，令行禁止，進退才有章法！一盤散沙，沖上去就是送死！再廢話，滾出去！
” 王二狗縮了縮脖子，不敢再吭聲。隊列勉強有了點樣子，下一步是簡單的合擊之術。
三人一組，一人持長桿（竹竿或魚叉）正面刺擊，一人持短刃（柴刀或匕首）側翼襲擾，
一人持盾（臨時用厚木板或廢棄的門板充當）掩護防御。“合！”我站在一塊稍高的礁石上，
聲嘶力竭，“刺！”“哈！”前排的鹽工們吼叫著，將削尖的竹竿用力向前刺出，
動作參差不齊，卻帶著一股子豁出去的蠻勁。“轉！格！”持盾的漢子笨拙地挪動腳步，
試圖用沉重的木板擋住“假想敵”的攻擊方向，往往顧此失彼，引得同伴一陣笑罵。“穩住！
想想你家被燒的屋子！想想你死去的兄弟！”我的吼聲蓋過了混亂，“再來！合！刺！
”訓練枯燥而殘酷。烈日炙烤著沙地，蒸騰起扭曲的熱浪。汗水浸透了每個人單薄的衣衫，
又在背上結出白色的鹽霜。粗重的喘息、兵器碰撞的悶響、嚴厲的呵斥和偶爾爆發的爭執，
成了這片鹽堿灘上新的主旋律。趙癩子起初還抱著看笑話的心態遠遠觀望，
后來看到這群泥腿子眼中那股越來越盛的兇悍之氣，竟也收斂了幾分，
只是每日派人遠遠盯著。真正的蛻變，發生在那個悶熱得令人窒息的黃昏。訓練剛結束，
漢子們癱坐在沙地上，大口喘著粗氣。遠處海平線上，殘陽如血，染紅了半邊天空。
就在這時，尖銳的銅鑼聲刺破了短暫的寧靜！“倭寇！倭寇來了！好多船！
朝…朝三號鹽倉去了！”瞭望的漁民連滾帶爬地沖過來報信，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變形。
“抄家伙！”我猛地跳下礁石，聲音因緊張而微微發顫，卻異常尖利，“按平日練的！
三人一組！快！”剛剛還癱軟如泥的漢子們，瞬間像被烙鐵燙到般跳了起來。
疲憊被巨大的危機感驅散，眼中只剩下狼一樣的兇光。
他們抓起手邊一切能稱為武器的東西——魚叉、竹槍、柴刀、甚至沉重的鹽鏟，
迅速按照訓練時的分組靠攏。我沖在最前面，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
三號鹽倉是新建的最大倉房，里面堆滿了準備運往州府的雪晶鹽！絕不能丟！鹽倉就在前方！
七八艘狹長的“小早船”已經沖灘，
數十個身著雜色短衣、頭纏布巾、手持狹長倭刀的兇悍身影，正怪叫著沖向倉門。
火光已經亮起，顯然是想放火燒倉！“攔住他們！”我嘶聲下令，
聲音在血腥的海風中顯得異常尖利，“盾在前！長槍居中！短刃側翼！合！
”平日訓練了千百遍的口令，在這一刻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混亂的人群像被無形的線拉扯，
迅速凝聚成幾個粗陋卻帶著銳利鋒芒的楔形陣。持著門板、厚木板的漢子們喘著粗氣，
肩并肩頂在最前方，組成一道搖搖晃晃卻異常堅定的屏障。
削尖的竹竿和魚叉從縫隙中狠狠刺出，帶著鹽工們壓抑了太久的仇恨。“殺！
”震天的怒吼壓過了倭寇的怪叫！
刺耳銳響、木盾被劈砍的沉悶裂音、利器刺入肉體的噗嗤聲、垂死的慘嚎……瞬間爆發開來，
交織成一首血腥殘酷的交響曲。咸腥的海風裹挾著濃烈的血腥味和硝煙味，嗆得人幾欲窒息。
一個格外兇悍的倭寇頭目，臉上帶著猙獰的刀疤，揮舞著寒光閃閃的倭刀，
猛地劈開一面搖晃的木盾，刀鋒順勢劃開了后面一個年輕鹽工的胸膛！鮮血噴濺！“柱子！
”旁邊的同伴目眥欲裂。就在那倭寇頭目獰笑著準備補刀時，我猛地從側面沖上！
手中并非刀劍，而是一根臨時削尖、淬了毒的硬木長刺！沒有花哨的招式，
只有全身力量凝聚于一點的突刺！目標——他因揮刀而暴露的腋下！噗！
毒刺精準地穿透了薄薄的麻布衣衫，深深沒入肌肉！
那倭寇頭目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凄厲慘嚎，動作瞬間僵住，
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的劇痛和驚愕。他踉蹌后退，倭刀脫手掉落。“殺！
”周圍的民兵瞬間被這血腥的一幕刺激得兇性大發，
數支魚叉和竹槍從不同角度狠狠捅入他的身體！那兇悍的頭目像破麻袋般被捅穿、挑起，
重重摔在鹽倉粗糙的石墻上，鮮血汩汩流出，迅速在身下積成一灘刺目的暗紅。
頭目的慘死像一盆冰水澆在倭寇頭上。他們兇悍的氣焰為之一滯，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恐懼。
而民兵們，在鮮血的洗禮和首戰得勝的刺激下，士氣如虹！“沖啊！宰光這群畜生！
”“為死去的鄉親報仇！”戰局瞬間逆轉！
兇悍的倭寇在組織起來的、帶著刻骨仇恨的民兵沖擊下，開始節節敗退。
他們丟下幾具同伴的尸體，倉惶地跳上小早船，狼狽地劃向深水區，
怪叫聲變成了驚恐的嗚咽，消失在血色的海平線下。鹽倉保住了。沙灘上，
橫七豎八躺著十幾具尸體，有倭寇扭曲猙獰的，也有我們的人，
身上還穿著沾滿鹽漬的破舊衣衫，年輕的臉龐凝固著憤怒與不甘。
勝利的歡呼很快被沉重的啜泣和壓抑的悲鳴取代。我拄著那根染血的毒刺，站在腥咸的風中，
望著海天相接處那最后一絲血色殘陽，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第一次親手殺人帶來的冰冷戰栗，
與目睹同伴犧牲的巨大悲愴交織在一起，沉重得幾乎讓我無法呼吸。但胸腔里，
那團名為“力量”的火焰，在血與火的淬煉中，第一次真正地、熊熊燃燒起來。
這只是一個開始。“趙頭兒，”我抹去濺在臉上的血點，聲音因疲憊而沙啞，
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冷硬，“從今日起，民兵隊常設。訓練加倍。另外，
給我找硝石、硫磺、木炭，還有懂燒窯的老匠人。要快。
”趙癩子看著地上倭寇頭目那死不瞑目的尸體，又看看我手中那根滴血的毒刺，
臉上的肥肉劇烈地抽搐了幾下，最終只剩下深深的敬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他忙不迭地點頭哈腰：“是！是！謝…謝統領！您要什么，小的立馬去辦！
”海風穿過石屋敞開的窗欞，帶著白日殘留的燥熱和濃重的海腥味。屋內沒有點燈，
只有窗外一鉤慘淡的下弦月，吝嗇地灑下一點清輝，
勉強勾勒出桌案上堆疊物件的輪廓：粗糙泛黃的毛邊紙，
的硝石（閃爍著一種陰冷的微光）、硫磺（散發著刺鼻的獨特氣味）、木炭粉（漆黑如墨）。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混合了硝煙的、危險而干燥的氣息。我伏在案前，借著那點可憐的月光，
全神貫注地在紙上勾畫。手腕上卸下鐵鏈后留下的深紫色淤痕已經淡去，
但握筆的手指關節卻因長時間用力而微微發白。筆尖蘸著用鍋底灰調成的簡陋墨汁，
小心翼翼地描繪著一個復雜的幾何結構——一個帶有螺旋膛線的鑄鐵管狀物，
旁邊標注著細小的尺寸和配比數字。這是《天工開物》里“火器”篇的驚鴻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