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埋葬了它雨下得真大,像天漏了,還漏得特別沒品,嘩啦啦潑下來,
砸得院里的芭蕉葉噼啪亂響,活像一群醉鬼在拍巴掌。我抱著雪球,小小的身體在我臂彎里,
裹著一條它最喜歡的珊瑚絨小毯子。雪球早沒了那點暖和氣兒,
只剩下一種讓人心頭發緊的硬和沉。雨水順著我額前的頭發往下淌,流進眼睛里,澀得慌。
我就那么站在院子角落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桂花樹下,腳下的泥地早被雨水泡發了,又軟又黏,
每踩一腳都發出“咕嘰”一聲,像是在替誰嘆氣。鐵鍬插在旁邊的泥地里,
像個孤零零的路標。雪球是我養了三年的布偶貓,漂亮得像個小仙女,藍眼睛,
一身蓬松雪白的長毛,跑起來像朵云在飄。現在這朵云沉甸甸地墜在我手上。
門廊的燈昏黃地亮著,隔著厚厚的雨簾,像隔著一層毛玻璃。我能感覺到那道目光,
黏糊糊地貼在我背上,來自客廳的落地窗后。陳默肯定在那兒,抱著胳膊看戲。
他大概覺得這場景挺滑稽吧?一個淋成落湯雞的女人,在能淹死人的暴雨里,埋一只死貓。
果然,等我一身泥水,拖著那把沾滿泥漿的鐵鍬推門進屋時,暖風混著干燥的空氣撲面而來,
激得我打了個寒噤。陳默陷在沙發里,手機屏幕的光映亮了他半邊臉,顯得有點油膩。
他眼皮都沒抬,聲音懶洋洋的,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輕松:“弄完了?也好,省心。
”他咂了下嘴,仿佛在品味某種解脫,“嘖,一個月光進口貓糧就得好幾百,這錢省下來,
下個月車貸能松快不少。”那語氣,輕飄飄的,像在談論丟掉一件過時的舊家具,
或者清除了廚房里一塊頑固的油漬。我喉嚨里堵了一下,沒吭聲,默默脫掉灌滿泥水的雨靴,
冰涼的腳板踩在微溫的地板上。雪球那點小小的、冰冷的重量似乎還殘留在臂彎里,
壓得我有點喘不上氣。省心?省錢?我低著頭,用毛巾胡亂擦著濕透的頭發,
水珠滴在地板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指甲縫里嵌著黑泥,怎么也擦不干凈。
客廳里只剩下手機短視頻聒噪的背景音和陳默偶爾發出的一兩聲意義不明的輕笑。
雪球的小毯子還孤零零地搭在沙發扶手上,空蕩蕩的。2有人在搗鬼后半夜,
我是被一陣壓抑的、窸窸窣窣的聲音弄醒的。不是雨聲,雨已經小了很多,淅淅瀝瀝的。
那聲音是從廚房傳來的,像是有誰在小心翼翼地撕扯著厚實的包裝紙,
帶著一種鬼鬼祟祟的急切。我坐起身,身邊的位置是空的,被子掀開一角。陳默呢?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攥住了我。我掀開被子,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
悄無聲息地走到臥室門口,將門拉開一條細縫。廚房的燈大亮著,刺得人眼睛發酸。
陳默背對著我,穿著睡衣站在料理臺前。他的背影繃得緊緊的,肩膀微微聳著,
透著一股子壓抑不住的怒火。在他腳邊,一片狼藉。
那個碩大的、印著花花綠綠外文的進口貓糧袋子,像被野獸撕開了一個猙獰的大口子。
金黃色的、小魚干形狀的貓糧潑灑得到處都是,在燈光下閃著油亮的光,覆蓋了小半塊地磚,
一直蔓延到角落的垃圾桶旁邊,像是鋪了一條昂貴又荒誕的地毯。
空氣里彌漫著濃烈的、屬于海洋魚類的腥甜氣味,甜得發膩,甜得讓人反胃。“林晚!
”陳默猛地轉過身,他的臉漲得通紅,眼睛里布滿血絲,那眼神像刀子一樣剜過來,
帶著難以置信和被冒犯的狂怒,“你他媽有病是不是?深更半夜不睡覺,跑出來禍害東西?!
”他的聲音因為憤怒而拔高、顫抖,
手指哆嗦著指向地上那片金黃色的狼藉:“這玩意兒多貴你不知道?扔了?全他媽扔地上?!
你心里不痛快沖我來啊!糟蹋錢算什么本事?神經病!”他氣得在原地轉了個圈,
睡衣下擺帶起一陣風,把幾粒貓糧掃得更遠。我靠在門框冰冷的木頭上,
身上還穿著單薄的睡衣,冷意順著腳心往上爬。我沒看他那張因為暴怒而扭曲的臉,
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樣,死死釘在他深灰色睡衣的袖口和胸前。那里,
極其醒目地沾著好幾根細長、柔軟、在燈光下閃著微弱銀光的白色毛發。布偶貓特有的長毛。
雪球的毛。它們刺眼地粘在深灰的布料上,像一個個無聲的、嘲諷的問號。
我感覺到心臟在胸腔里猛地一撞,又沉甸甸地落回去,砸得肋骨生疼。我沒說話,
一個字也沒說。只是抬起眼,目光越過地上那片狼藉的金黃,越過他暴怒扭曲的臉,
最后落在他睡衣上那些刺眼的白毛上。我的眼神大概很空,或者很冷。
陳默的咆哮像被按了暫停鍵,他順著我的目光,下意識地低頭看向自己胸前。
當他看到那些白色貓毛時,臉上的暴怒瞬間凝固了,
隨即被一種更加洶涌的、混合著心虛和加倍惱羞成怒的狂躁取代。“看什么看?!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手忙腳亂地、帶著一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粗魯去拍打身上的貓毛,
動作幅度大得可笑,“這…這他媽是剛才在沙發上沾的!肯定是它以前掉的!
你埋個死貓還埋出毛病來了?疑神疑鬼!不可理喻!”他越說越氣,聲音反而更高,
像是在用音量掩蓋什么,“滾回去睡覺!看著你就煩!”貓毛被他不耐煩地拍打著,
有幾根飄飄蕩蕩落下來,混進地上那堆金燦燦的貓糧里,再也分不清彼此。
那股濃烈的魚腥味更重了,甜膩得讓人窒息。我依舊沉默,看著他徒勞地拍打,
看著他脖子上暴起的青筋,看著他眼神里那片極力掩飾卻依然泄露出來的、深不見底的慌亂。
那些白毛,像小小的、冰冷的針,一根根扎進我的眼底。我慢慢地轉過身,
赤腳踩過冰涼的地板,一步一步走回臥室,關上了門。門鎖“咔噠”一聲輕響,
將外面那片狼藉和他粗重的喘息隔開。黑暗里,我睜著眼,盯著天花板上模糊的紋路,
直到窗簾縫隙里透進灰白的光。3那里面有個東西雪球的墳就在老桂花樹下,
一個小小的土堆,被雨水沖刷得有點塌陷,
稀稀拉拉地粘著幾片被風雨打落的、蔫頭耷腦的桂花葉子,看著孤零零的,可憐巴巴。
第二天,我蹲在墳包前,把手里那束在小區門口花店買的、打折處理的白色小雛菊放下。
花瓣邊緣有點蔫了,帶著點黃邊,沒什么香味。我站起身,準備回屋,
聽見身后書房的門“砰”地一聲被推開,力道大得像是要把門板拍碎在墻上。
陳默像一頭發瘋的困獸沖了出來,手里攥著一本硬殼精裝書,
嶄新的封皮上赫然幾道深刻的、歪歪扭扭的撕裂傷,白色的內頁紙翻卷出來,
像被什么野獸的爪子狠狠撓過。他臉色鐵青,眼里的怒火幾乎要噴出來,直直燒到我臉上。
“林晚!”他吼著我的名字,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劈了叉,尖銳刺耳,“你他媽夠了沒有?
!啊?!有完沒完?!”他幾步沖到我跟前,把那本傷痕累累的書幾乎戳到我鼻尖上,
“看看!你他媽給我好好看看!這是上周才買的精裝版!限量簽名本!兩千多塊!
”書頁翻卷的傷口邊緣毛糙,帶著一種原始的破壞力。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
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就因為我昨天說了你兩句?就因為那點破貓糧?
你他媽就背地里搞這種下三濫的勾當?!報復我?啊?!劃我的書?!
你他媽知不知道這書有多貴?知不知道這簽名有多難搞?你這個瘋女人!”他吼得聲嘶力竭,
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樣暴突出來。院子里很安靜,
只有他粗重的喘息聲和遠處隱約傳來的車流聲。那本被“毀容”的書在他手里抖動著,
像一面控訴的戰旗。我的目光從他因暴怒而扭曲的臉,
滑到他緊攥著書、指關節捏得發白的手,最后落在那幾道猙獰的抓痕上。那痕跡,深而凌亂,
帶著一種非理性的、動物般的狂躁。然后,我的視線越過他的肩膀,投向書房那扇敞開的門。
門內側,靠近門鎖下方那塊深胡桃色的實木門板上,
幾道新鮮的、更深的、幾乎要抓穿漆面的爪痕,赫然在目!那爪痕的走向,
帶著一種要破門而出的瘋狂。我的心口像被什么東西猛地攥緊,又驟然松開,
留下一種空落落的冰涼。指尖有點發麻。我緩緩抬起眼,
重新對上陳默那雙燃燒著怒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懼的眼睛。“我?
”我的聲音出乎意料地平靜,甚至帶著點疲憊的沙啞,像在陳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事實,
“陳默,你好好看看那門。”我朝書房的方向偏了偏頭,“再看看你的書。那爪子印兒,
”我頓了頓,目光落回他臉上,一字一句,清晰而緩慢,“像是從外面能撓出來的么?
”陳默臉上的狂怒猛地一滯,像是高速行駛的卡車突然被踩了急剎。
他下意識地順著我的視線,猛地扭頭看向書房的門內側。
當他看清那幾道更深、更瘋狂、由內向外抓撓的痕跡時,
他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種驚駭的慘白。他張著嘴,
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氣音。
攥著書的手指一松,那本昂貴的精裝書“啪嗒”一聲掉在腳邊的泥地上,
濺起幾點渾濁的水漬。他像是被那聲音燙到,猛地后退了一步,
眼神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現出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恐懼,死死地盯著書房那扇門,
仿佛那門板后面藏著擇人而噬的怪物。那幾道爪痕,在昏沉的天光下,像幾道淌著血的獰笑。
4他殺了它空氣變得粘稠而怪異。自從書房門板上那幾道由內而外的猙獰爪痕被發現后,
陳默就像換了個人。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心安理得地占據客廳最舒適的位置刷手機,
或者窩在書房一待就是大半天。他開始變得神經質,腳步放得又輕又飄,像踩在薄冰上。
眼神總是控制不住地往各個角落里瞟,尤其是那些光線照不到的陰影里,沙發底下,
窗簾后面,書架的縫隙……目光警惕得像只受驚的兔子。客廳那扇通往院子的落地窗,
窗簾被他拉得嚴嚴實實,一絲縫都不留,仿佛外面潛伏著洪水猛獸。晚上睡覺更是成了折磨。
他總是磨蹭到很晚才肯進臥室,一躺下就背對著我,身體繃得像塊石頭。黑暗中,
我能清晰地聽到他粗重又極力壓抑的呼吸聲,還有那細微的、無法控制的牙齒打顫的咯咯聲。
只要臥室外傳來一點點風吹草動——也許是風掃過窗欞,
也許是樓板正常的輕微熱脹冷縮——他整個人就會像被電擊一樣猛地一哆嗦,呼吸瞬間屏住,
僵硬地維持著那個姿勢,直到聲音消失很久,才敢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呼出一口氣。
有幾次,深更半夜,我被一種奇怪的聲音弄醒。不是幻聽,是真實的、壓抑的啜泣聲,
斷斷續續,帶著一種走投無路的絕望,從身邊傳來。陳默蜷縮著,把臉深深埋在枕頭里,
肩膀無法控制地聳動。他在哭,一個自詡冷靜理智的男人,被一種無形的恐懼徹底擊垮了。
我躺在黑暗里,睜著眼睛,一動不動。聽著他壓抑的哭聲,
感受著床墊因為他身體的顫抖而傳來的細微震動。心里那片凍土,
似乎裂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縫隙,但涌上來的不是憐憫,而是一種更深、更冷的疲憊。
他恐懼的源頭是什么?僅僅是那幾道解釋不清的爪痕?
還是……別的、沉甸甸壓在他心底的東西?雪球那雙清澈的藍眼睛,
似乎總在黑暗的角落里無聲地注視著我,也注視著他。這天晚上,
天氣預報里反復強調的強對流天氣終于發威了。狂風在樓宇間凄厲地嚎叫,
像無數冤魂在拍打窗戶,卷起的沙石噼里啪啦砸在玻璃上。
醞釀了一整天的暴雨終于傾瀉而下,不再是淅淅瀝瀝,而是天河倒灌般砸落,
密集的雨點砸在一切暴露的平面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整個城市仿佛沉入了狂暴的水底,
被這天地之威肆意蹂躪。一道慘白得刺眼的閃電,毫無預兆地撕裂了濃墨般的夜空,
瞬間將屋內照得亮如白晝,纖毫畢現!緊隨而來的炸雷,近得仿佛就在屋頂炸開,
震得整棟樓的玻璃都在嗡嗡哀鳴,地板都在微微顫動。“啊——!!
”一聲凄厲到變調的、完全不似人聲的尖叫,猛地從客廳方向炸開!
那聲音穿透了狂暴的雨聲雷聲,帶著一種魂飛魄散的極致恐懼,直直扎進我的耳膜。是陳默!
我幾乎是彈坐起來,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外面發生了什么?他看到了什么?!
我掀開被子沖下床,赤腳跑向臥室門口,
一把拉開了門——客廳里只開了角落里一盞昏暗的落地燈,
光線被狂暴的雨夜擠壓得奄奄一息。慘白的閃電還在窗外明滅不定,每一次亮起,
都將客廳里的景象短暫地、驚心動魄地定格。就在客廳正中央,
那張我們平時吃飯、雪球喜歡蜷在上面打盹的米白色布藝沙發上——一個影子端坐著。
那不是人。那輪廓依稀還能辨認出是一只貓,一只體型不小的貓。
但它渾身裹滿了粘稠、濕透的泥漿,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毛色,
泥水順著它僵硬的輪廓滴滴答答往下淌,在地板上積起一小灘渾濁的水洼。它坐得極其端正,
像一尊剛從地獄泥潭里爬出來的、詭異的雕像。碩大的泥塊黏在它的頭部,
勾勒出模糊的貓臉輪廓,
那雙眼睛的位置——本該是眼睛的地方——只剩下兩個深不見底的、被泥漿糊滿的黑色窟窿!
直勾勾地,對著書房門口的方向!而陳默,就癱坐在離沙發幾步遠的冰涼地板上。
他顯然是從書房沖出來的,此刻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臉色是死人般的灰敗,
眼珠子瞪得幾乎要爆出眼眶,死死地盯著沙發上那尊泥塑般的貓影。他的嘴大大地張著,
喉嚨里發出“嗬…嗬…”的、瀕死般的氣音,全身篩糠似的劇烈抖動著,睡衣褲腿下面,
深色的水漬迅速洇開、蔓延,一股腥臊味在潮濕的空氣里彌漫開來。他被嚇失禁了。
“不……不……別過來……”他破碎的聲音從喉嚨深處擠出來,帶著哭腔,
每一個字都浸透了無法言喻的恐怖,
“雪球……雪球……饒了我……饒了我吧……”又是一道慘白的閃電劈開夜空,
瞬間照亮了沙發上那泥塑的輪廓,也照亮了陳默臉上徹底崩潰的神情。
在震耳欲聾的雷聲滾過的剎那,他像是被那道電光徹底劈碎了最后一絲理智,
身體猛地向前一撲,不是攻擊,而是五體投地般重重地跪趴在地上,
額頭“咚”地一聲磕在冰冷的地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我錯了!雪球!是我!是我干的!
!”他嘶聲哭嚎起來,聲音扭曲變形,混雜著絕望的懺悔和極致的恐懼,
在雷雨的轟鳴中顯得格外凄厲,“那天……那天晚上我喝多了!
回來它沖我叫……在門口撓……擋我的路!我煩……我好煩啊!我就……我就踢了它一腳!
就一腳!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沒想踢死它!我不知道它那么不經踢!
它……它當時就不動了……我……我怕啊!”他語無倫次,涕淚橫流,
身體因為極度的恐懼和情緒爆發而劇烈痙攣,額頭死死抵著地磚,像要把自己埋進去。
“我不是人!我畜生!我該死!求求你……求求你放過我……我給你燒紙!燒好多好多紙錢!
買最好的貓糧!買罐頭!買玩具!別來找我了……求求你別來找我了!都是我的錯!
是我踢死了你!是我殺了你啊!!”他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如同困獸最后的哀鳴,
在雷聲的間隙里瘋狂回蕩,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扎進死寂的空氣里。他承認了!
在“雪球”泥濘的“注視”下,在天地震怒的雷暴中,他終于吐出了那個骯臟血腥的秘密!
我站在臥室門口冰冷的陰影里,背靠著墻壁,身體繃得筆直,像一尊沒有溫度的雕塑。
客廳里昏暗的光線切割著我的臉,一半在模糊的光里,一半沉在濃重的暗影中。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震驚,沒有憤怒,甚至沒有一絲波瀾。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靜,
深不見底。我緩緩地、無聲地抬起自己的右手,舉到眼前。借著窗外忽明忽滅的慘白電光,
可以清晰地看到,這只手的指關節上,尤其是食指和中指的側面,
沾著幾道已經干涸、變成深褐色的泥痕。指甲縫里,也塞滿了黑色的泥土。
我盯著手上這些來自院子角落、老桂花樹下的泥土痕跡,眼神冰冷得像凍了千年的寒潭。
然后,
就在陳默那撕心裂肺的懺悔哭嚎達到頂點、整個人幾乎要癱軟在地板上暈厥過去的時候,
我動了。沒有腳步聲,我像一道沉默的影子,悄無聲息地從臥室門口的陰影里滑了出來,
一步步走向客廳中央那片令人窒息的光影之地。我的腳步很輕,
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壓倒性的沉重感,每一步落下,都像踩在某種緊繃的弦上。
我徑直走向那張米白色的沙發,走向沙發上那尊泥濘、僵硬、散發著土腥味的“貓尸”。
完全無視了癱在地上、抖成一團、哭得幾乎背過氣去的陳默。
滯的、驚恐到極致的目光注視下——他大概以為我要去觸碰那“鬼魂”——我停在了沙發邊。
我沒有看那泥塑,也沒有看他。只是平靜地伸出手,不是去碰“雪球”,
而是探向沙發扶手后面那個平時用來放遙控器的縫隙里。我的手指在里面摸索了一下,
抽出了一個東西。我的手機。屏幕還亮著,幽幽的藍光映著我的指尖。我熟練地解鎖屏幕,
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輕點幾下,然后,
將屏幕轉向地上那個面如死灰、瞳孔渙散、被恐懼徹底吞噬的男人。屏幕上,
錄音的界面清晰地顯示著——長長的波形圖,紅色的錄音標識還在閃爍。下面顯示著時間,
正是從他沖出書房、發出那聲凄厲尖叫的前幾秒開始的。客廳里死寂一片,
只剩下窗外依舊狂暴的雨聲和漸漸遠去的沉悶雷聲。那尊泥濘的貓“塑像”依舊端坐著,
黑洞洞的“眼窩”似乎在凝視著這一切。我微微俯視著他,聲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靜,
卻像一把淬了冰的薄刃,精準地、緩慢地切割開這令人窒息的死寂:“陳默,
”我的聲音清晰地響起,不帶一絲情緒波動,“剛才太吵,雷聲太大,聽得不太清楚。
”我頓了頓,目光像釘子一樣釘在他瞬間失去所有血色的臉上,
清晰地、一字一頓地吐出接下來的話:“你再說一遍。”“你是怎么殺了它的?
”5真相這句話像一道終極的催命符。陳默的身體猛地一抽,如同被高壓電擊中,
喉嚨里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嗚咽。他試圖蜷縮起來,像一只被踩爛的蟲子,
手腳卻軟得不聽使喚。那雙被恐懼徹底吞噬的眼睛,
在手機屏幕的藍光和窗外閃電的慘白交替映照下,徹底失去了焦點,
只剩下空洞的、無邊無際的黑暗。“我……我……”他的嘴唇劇烈哆嗦著,
牙齒磕碰的聲音清晰可聞。巨大的壓力似乎碾碎了他最后一絲理智的屏障,
他像個被抽掉提線的木偶,頭顱無力地耷拉著,對著冰冷的地磚,
對著沙發上那尊泥濘的“審判者”,也對著我手中那冰冷的“刑具”,
多了……回來……它擋著路……煩……好煩……”每一個詞都像是從破碎的肺腑里硬擠出來,
帶著血沫,
“我……踢了……一腳……它……飛出去……撞在……墻上……”他猛地吸了一口氣,
身體劇烈地痙攣了一下,仿佛又聽到了那沉悶的撞擊聲。陳默抬起頭,
臉上是一種近乎孩童般迷茫的、令人作嘔的困惑,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它……這么……這么容易就……”他似乎想為自己辯解,
想找到一個減輕罪責的借口,但在絕對的恐懼和鐵證面前,任何狡辯都顯得蒼白而可笑。
陳默重新垂下頭,額頭重重地抵回冰冷的地磚,發出沉悶的“咚”的一聲,
踢的……那一腳……踢死了……雪球……是我……我殺的……我殺了它……”聲音越來越低,
最終化作一片混亂的、意義不明的嗚咽和抽泣。他癱在那里,像一灘徹底融化的爛泥,
只剩下身體本能的、無意識的顫抖。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土腥味、失禁的尿臊味和他靈魂腐爛的氣息。我靜靜地站著,
像一尊矗立在風暴中心的礁石。手機屏幕的光映著我毫無表情的臉,也映著地上那灘爛泥。
錄音的紅點依舊在閃爍,忠實地捕捉著每一個音節,每一次崩潰的抽噎。時間仿佛凝固了。
窗外,暴雨的勢頭終于開始減弱,不再像天河倒灌,變成了密集的、連綿不絕的嘩嘩聲。
雷聲也遠去了,只剩下低沉的、不甘的余音在云層里滾動。客廳里,
只有陳默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嗚咽在回蕩,襯得這片空間更加死寂。我垂下眼睫,
目光落在自己沾滿干涸泥痕的手上。老桂花樹下的泥土,冰冷、潮濕、帶著腐朽落葉的氣息。
我慢慢地、一根一根地蜷起手指,感受著泥土碎屑在指縫間摩擦的細微觸感。然后,
我抬起手,在睡衣柔軟的布料上,一下,又一下,用力地擦拭著那些深褐色的泥痕。
動作不疾不徐,帶著一種奇異的專注,仿佛這是此刻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
指關節的皮膚被粗糙的布料磨得微微發紅,
那些象征著我親手“制造”了這場“亡靈歸來”的泥土痕跡,一點點變淡、消失。
每擦掉一點,心口那片沉重的、冰冷的硬塊,似乎也隨之消融一分。地上那灘爛泥的抽噎聲,
漸漸微弱下去,變成了無意識的、低沉的呻吟。陳默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
連顫抖的幅度都變小了,只剩下身體偶爾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他趴在那里,一動不動,
只有背部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意識大概早已在極致的恐懼和崩潰中飄散。
我擦干凈了最后一小片頑固的泥漬,指尖恢復了原本的膚色,只是微微泛紅。我放下手,
目光重新落回手機上。錄音的時間還在跳動,已經很長很長了。夠了。指尖輕點,
紅色的錄音標記消失,波形圖停止了跳動。一份完整的、不容辯駁的供詞,
被冰冷的電子元件妥善封存。我轉過身,不再看地上的人,
也不再看沙發上那尊被我親手堆塑起來、此刻更像一塊普通泥塊的“雪球”。我赤著腳,
踩過冰涼的地板,徑直走向玄關。那里掛著我的包。拉開拉鏈,翻找出錢包,抽出身份證。
指尖在冰涼的卡片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我拿出手機,沒有遲疑,
撥通了那個爛熟于心的三位數字。“喂,110嗎?”我的聲音透過聽筒傳出,
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像是在報修一件損壞的家具,“我要報案。
地址是……”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雨聲淅淅瀝瀝,城市在暴風雨后的疲憊中喘息。
警笛聲由遠及近,穿透雨幕,從模糊到清晰,最終在樓下尖銳地停止。
藍紅色的警燈光芒透過拉緊的窗簾縫隙,在客廳的天花板和墻壁上無聲地、規律地旋轉閃爍。
腳步聲在樓道里響起,沉重、急促。門鈴被按響,短促而尖銳。我走過去,
在貓眼里確認了一下,然后平靜地打開了門。門外站著兩名穿著藏青色警服的警察,
一個年紀稍長,面容嚴肅,眼神銳利;另一個年輕些,臉上還帶著一絲剛出警的緊繃。
雨水順著他們的帽檐和肩章往下滴落。“是林女士?”年長的警察開口,目光越過我,
迅速掃視著屋內一片狼藉的景象,當看到癱在地板上人事不省的陳默,
以及沙發上那尊詭異的泥塑時,他的眉頭緊緊鎖了起來。“是我。”我側身讓開,
“人在這里。”年輕警察立刻上前,動作利落地檢查了一下陳默的狀況,
對著年長的點點頭:“深度昏迷狀態,脈搏呼吸正常,像是精神崩潰導致的虛脫。
”年長警察的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帶著審視:“你報的案?說他有殺害寵物的行為?
還有錄音證據?”“是。”我將緊握在手里的手機遞過去,屏幕已經提前解鎖,
停留在那個錄音文件的界面上,“他親口承認,在幾天前的一個晚上,
醉酒后用腳踢死了我們家養的布偶貓‘雪球’。詳細過程,都在里面。
”我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另外,他近期行為異常,
剛才在雷雨夜受到刺激后徹底失控,你們也看到了。”年長警察接過手機,
手指在屏幕上操作了幾下,點開錄音,將聽筒湊近耳朵。他聽了幾十秒,臉色越來越沉,
眼神中的銳利漸漸被一種凝重取代。他按了暫停,看向我的眼神復雜起來,有同情,
也有職業性的探究。“林女士,我們需要你配合回去做個詳細的筆錄。”他語氣沉穩,
“還有,這……”他指了指沙發上的泥塑,“這是怎么回事?”“我埋了貓之后,他很害怕。
”我淡淡地說,避開了具體的操作,“大概,是心里有鬼吧。”年輕警察已經拿出約束帶,
動作專業地將癱軟如泥的陳默小心地扶坐起來,準備采取必要的約束措施。
就在約束帶剛碰到陳默手臂的瞬間,他原本渙散的眼珠猛地轉動了一下,
喉嚨里發出一聲含糊不清的嘶吼!“別碰我!滾開!鬼……有鬼!!
”他像是突然被注入了一股狂暴的力量,猛地掙扎起來,雙手胡亂地揮舞抓撓,眼神癲狂,
完全失去了理智,“雪球!它回來了!它要索命!索命啊!!
” 他的指甲差點劃到年輕警察的臉。“按住他!”年長警察厲喝一聲,迅速上前幫忙。
兩人合力,才將瘋狂掙扎、嘶吼不止的陳默勉強控制住,給他戴上了約束帶。陳默被束縛住,
依舊像頭困獸般扭動,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著沙發方向,發出非人的嚎叫,
口水鼻涕眼淚糊了一臉,丑態畢出。年長警察喘了口氣,抹了把臉上的雨水,
對我沉聲道:“林女士,情況我們了解了。麻煩你也跟我們走一趟,
我們需要完整的筆錄和證據移交。”我點了點頭:“好。
”年輕警察半架半拖著仍在嘶吼掙扎的陳默往門外走。陳默經過我身邊時,
那雙癲狂的眼睛突然對上了我的視線。那眼神里,除了殘留的極致恐懼,竟在混亂的深處,
猛地迸射出一股怨毒至極的恨意,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過來!
仿佛他此刻所有的瘋狂和即將面臨的毀滅,都是因我而起。我平靜地回視著他,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像結了冰的湖面,深不見底,不起波瀾。那怨毒的目光撞上來,
如同泥牛入海,沒有激起一絲漣漪。他最終被拖出了門外,嘶吼聲在樓道里漸漸遠去。
年長警察對我做了個“請”的手勢。我最后看了一眼這個曾經被稱為“家”的地方。
狼藉的地板,沾著貓糧和泥水的沙發,
那本被“爪痕”撕裂的精裝書還孤零零地躺在角落……還有,那尊端坐在沙發中央,
渾身泥濘、在旋轉的警燈藍紅光下顯得更加詭異莫名的“雪球”塑像。它的使命,完成了。
我收回目光,沒有帶走任何東西,赤著腳,平靜地跟在警察身后,走出了家門。
樓道里冰冷的空氣夾雜著雨后的濕氣撲面而來。身后,
傳來大門緩緩關閉的、沉重的“咔噠”聲。隔絕了里面的一切。
6警察局警局的日光燈管嗡嗡作響,白得刺眼,把一切都照得無處遁形,
連角落里的灰塵都纖毫畢現。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消毒水、陳舊紙張和廉價速溶咖啡混合的、揮之不去的沉悶氣味。
我坐在硬邦邦的塑料椅上,后背挺得筆直,像根插進水泥地的鋼筋。
對面坐著那個年長的警察,姓張,他面前的桌子上攤著記錄本,旁邊放著我的手機,
屏幕上顯示著那個長長的錄音文件。年輕警察坐在旁邊,負責操作錄音設備,不時看我一眼,
眼神里混雜著好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張警官沒急著讓我復述,而是直接點開了錄音。
冰冷的電子音質,在寂靜的詢問室里驟然響起,帶著一種殘酷的清晰度,
將那個暴雨夜的每一個音節、每一次崩潰的抽噎、每一聲絕望的懺悔,都毫無保留地重放。
陳默那因恐懼而變形的嘶吼:“別碰我!滾開!鬼……有鬼!!
”他五體投地的哭嚎:“雪球!饒了我!是我干的!……我踢了它一腳!
出去……撞墻上……咚一聲……就不動了……”還有我最后那句冰冷的催問:“你再說一遍,
你是怎么殺了它的?
以及他機械破碎的復述:“……踢死了……雪球……我殺的……”聲音在封閉的空間里回蕩,
一遍遍碾過耳膜。張警官聽得極其專注,眉頭擰成一個深刻的“川”字,
手指無意識地在記錄本邊緣敲擊著。年輕警察則顯得有些坐立不安,
錄音里陳默徹底崩潰的嘶吼和失禁的描述,顯然沖擊了他剛入行不久的職業神經。
錄音終于播完。詢問室里陷入一片更加凝重的死寂,只有日光燈管持續的低頻嗡鳴。
張警官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仿佛要把那聲音里的壓抑和血腥味都吐出去。
他抬眼看向我,目光銳利而復雜。“林女士,”他的聲音比剛才低沉了些,
帶著一種職業性的沉重,“這份錄音……我們會作為關鍵證據。現在,
我需要你詳細描述一下事發當晚,也就是你丈夫陳默聲稱踢死那只貓……雪球,是叫雪球吧?
當晚的具體情況。”我放在膝蓋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縮了一下,指甲在粗糙的褲料上刮過。
聲音很平靜,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那天晚上,他出去應酬,喝了很多酒,回來得很晚。
我睡下了。雪球平時很乖,但那天晚上,它不知道為什么,一直蹲在臥室門口叫,聲音不大,
但很執著,像是在撓門。可能……是被他回來時的動靜驚到了,
或者聞到他身上濃烈的酒味害怕了。”我頓了頓,目光落在桌面上反射的慘白燈光上。
“后來,我好像聽到門口傳來一聲……悶響。不是很重,但有點奇怪。再后來,
雪球就沒聲了。我以為它不鬧了,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起來……”我的聲音終于有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波動,像平靜水面掠過一縷微風,
“就看到雪球躺在客廳靠近墻角的地方,身體已經硬了。嘴角……有一點干涸的血跡。
”張警官的筆在記錄本上沙沙作響,記錄著每一個細節。“你當時沒懷疑?”他追問,
目光如炬。“懷疑什么?”我抬眼看他,眼神坦然而疲憊,“雪球身體一直很好。
我以為……可能是突發什么急病,或者……它年紀小,不小心從高處摔下來摔傷了內臟。
”我扯了扯嘴角,一個極其苦澀的弧度,“誰能想到,會是被活活踢死的?
”張警官沉默了幾秒,似乎在消化這個答案。
“那之后家里發生的那些事……被撕開的貓糧袋,書房門和書上的爪痕,
還有……”他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詞,“……暴雨夜沙發上那個……東西,你怎么看?
”“我不知道。”我的回答干脆利落,帶著一種置身事外的茫然,“貓糧袋被撕開那晚,
他一口咬定是我做的。爪痕……他說是我報復。至于沙發上那個,
”我的目光掃過桌上的手機,屏幕暗了下去,“我只看到一團泥巴。他當時嚇得魂都沒了,
對著那團泥巴磕頭懺悔。也許……是幻覺?或者,”我輕輕吐出一個詞,“……報應吧。
”“報應?”張警官重復了一遍,目光更深沉地落在我臉上。“做了虧心事,心里有鬼,
自然看什么都像鬼。”我的聲音平淡無波,“他踢死雪球的時候,
大概沒想到一只貓的‘命’也是命,也會有‘魂’吧。
”張警官沒再追問關于“靈異”的部分,這顯然超出了他的職權范圍。
他將話題轉向更實際的方向:“你之前提到,他近期精神狀況不穩定,有異常行為?”“是。
”我點頭,“自從埋了雪球,他就變得疑神疑鬼。晚上不敢睡覺,聽見一點動靜就嚇得發抖。
書房門鎖被他檢查過好幾次。把窗簾拉得死死的,說總覺得外面有東西。情緒也反復無常,
一點小事就暴跳如雷……就像錄音里那樣。”我補充道,“昨晚的雷雨,
徹底引爆了他積累的恐懼。他對著那團泥巴喊出真相的時候,我覺得他已經……瘋了。
”張警官記錄著,點了點頭。他合上記錄本,示意年輕警察整理好錄音設備。“林女士,
情況我們基本了解了。這份錄音證據非常重要。我們會依法處理。
”他的語氣嚴肅而公事公辦,“陳默目前精神狀況確實極不穩定,
已經被送往醫院做精神評估和強制治療。在評估結果出來之前,他會被羈押在指定醫療機構。
后續如何處理,我們會通知你。”他站起身:“今天辛苦你了,筆錄簽個字就可以先回去了。
手機作為物證,我們需要暫時扣押,走完流程會歸還給你。”我在筆錄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字跡清晰而平穩。拿起桌上的包,起身。走出詢問室,穿過光線慘白、空氣沉悶的走廊。
推開警局厚重的玻璃門,一股帶著雨后濕潤和城市喧囂氣息的風猛地灌了進來。
天已經徹底放晴了,陽光有些刺眼,街道上車水馬龍,行人步履匆匆,
世界依舊按照它固有的節奏運轉著,仿佛昨夜那場驚心動魄的審判和崩潰,
只是發生在某個與世隔絕的孤島。我瞇了瞇眼,適應著外面的光線。沒有直接回家,
那個地方暫時不想回去。我在路邊站了一會兒,看著車流發呆。手機被扣了,
但錢包里還有現金。我走到街角一家連鎖咖啡店,推門進去。
濃郁的咖啡香和舒緩的輕音樂包裹過來,和警局的冰冷壓抑形成鮮明對比。
我點了一杯最便宜的美式,找了個靠窗的角落坐下。熱咖啡的苦味順著喉嚨滑下去,
帶來一絲虛假的暖意。窗外,陽光正好。對面櫥窗里,
一個年輕的女孩正抱著一只橘貓在自拍,貓咪慵懶地瞇著眼,女孩笑得一臉燦爛。
我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溫熱的咖啡杯壁,
指尖仿佛還殘留著昨夜老桂花樹下泥土的冰冷和潮濕。那些泥土,
被我精心地、一點一點地堆塑起來,在暴雨夜的閃電下,成了壓垮陳默的最后一根稻草,
成了撬開他罪惡之口的冰冷杠桿。“心里有鬼,自然看什么都像鬼。”我對警察說的話,
在腦海里回響。可我知道,那不僅僅是他心里的鬼。那是我親手為他點亮的鬼火。
咖啡杯見底,苦澀的回味在舌尖蔓延。我起身離開,推開玻璃門,
重新匯入陽光下的街道人流。幾天后,我接到警方的通知。
陳默的精神評估報告出來了:急性應激障礙伴發短暫性精神病性障礙。簡單說,
他被自己犯下的罪行和隨之而來的恐懼徹底壓垮了精神,
那晚在“雪球”泥塑面前的徹底崩潰,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被認定在實施傷害寵物行為時具有完全責任能力,但在后續的“異常行為”期間,
尤其是案發(指發現他精神崩潰)時,處于精神疾病發作期,無刑事責任能力。
最終處理結果:因故意傷害致他人寵物死亡(雪球的價值評估報告也出來了,
作為純種賽級布偶貓,價值不菲),證據確鑿,陳默被處以高額罰款,
并需承擔相應的民事賠償責任(主要是雪球的“身價”)。由于精神狀況,
他被強制送入精神病院進行治療,何時能出院,視其恢復情況而定。沒有刑期。
只有冰冷的金錢數字和一個精神病院的地址。這個結果,意料之中。法律的邊界,
有時候清晰得近乎冷酷。一條貓命,終究換不來牢獄之災,
只能換來一筆罰款和一個“瘋子”的頭銜。我沒有異議,平靜地在文件上簽了字。
走出警局大門,陽光依舊刺眼。我拿出新買的手機,開機。屏幕上干干凈凈,
沒有任何來自那個名字的未接來電或信息——以后也永遠不會有了。
我點開本地一個頗有人氣的網絡論壇,進入“寵物天地”板塊。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敲擊,
一個標題躍然而出:【血淚控訴】人面獸心!我的丈夫,酒后虐殺了我視如珍寶的布偶貓!
有錄音為證!附詳細時間線及后續精神崩潰實錄(慎入)帖子正文里,我沒有過多渲染情緒,
只是用近乎白描的筆法,
時間、發現時的狀態、陳默的反常表現、家里發生的“靈異”事件(這部分我寫得含糊其辭,
重點放在他異常的反應上)、暴雨夜他的徹底崩潰和親口供述。最關鍵的是,
我上傳了那份經過技術處理、隱去了我個人隱私信息但保留了陳默所有懺悔嘶吼的錄音片段。
冰冷的文字,配上那段令人毛骨悚然的、男人瀕臨崩潰的認罪錄音,像一顆深水炸彈,
瞬間引爆了整個論壇。帖子以驚人的速度被頂起、轉發、截圖傳播。回復數瘋狂飆升。
“畜生!聽錄音聽得我手都在抖!”“那一腳踢在肚子上……小貓得多疼啊!媽的,人渣!
”“酒后亂性?我看是本性暴露!對弱小生命毫無敬畏之心!
”“他對著泥巴磕頭那段……雖然很恐怖,但真的活該!報應!”“罰款?進精神病院?
太便宜他了!這種人應該物理閹割!”“姐妹抱抱你……雪球小天使回喵星了,它在看著呢,
惡人有惡報!”“錄音里他最后那個怨毒的眼神……細思極恐!樓主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支持樓主曝光!讓這種人渣社會性死亡!”輿論的怒火如同燎原之火,
迅速從網絡蔓延到現實。陳默供職的公司反應極其迅速,當天下午就發布聲明,
以“嚴重違背社會公德,給公司聲譽造成惡劣影響”為由,宣布與陳默解除勞動合同。
他手機被打爆,微信被轟炸,所有社交賬號瞬間被憤怒的網友攻陷,
扒出了他過往的零星信息(幸好不多),甚至有人根據我模糊的描述,
人肉出了他所在精神病院的大致區域,在網上揚言要去“探望”他。
曾經那個衣冠楚楚、人模人樣的陳默,在一天之內,徹底社會性死亡。他的名字,
成了一個網絡熱詞,一個“虐貓人渣”的代名詞。我關掉了手機推送,
隔絕了外面洶涌的聲浪。7一條音頻又過了些日子,一個陰沉沉的下午。
我回到了那個曾經的家。警方已經解除了相關限制,我需要來處理一些東西,然后徹底離開。
打開門,一股混合著灰塵、未散盡的土腥味和淡淡霉味的空氣撲面而來。
家里依舊保持著那晚的狼藉:地板上干涸的貓糧碎屑和隱約的水漬印記,
沙發套上蹭到的泥點已經變成了深褐色,
那本被“爪痕”撕裂的精裝書還孤零零地躺在書房門口的地上。客廳中央,
米白色的沙發空空如也。那尊泥濘的“雪球”塑像,在警察勘察現場后,
作為“與案情關聯度不高且易腐壞”的“物品”,被清理掉了。連同它一起消失的,
還有老桂花樹下那個小小的、塌陷的墳包。雪球真正的骨灰,我早已在一個安靜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