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是落下來的。是潑下來的。天穹仿佛被巨神捅了個窟窿,
渾濁冰冷的河水傾瀉而下,狠狠砸在博浪沙這片荒涼的河灘上。
視線被稠密的水簾切割得支離破碎,十步之外,便只剩下灰蒙蒙一片混沌。
雨水匯成渾濁的急流,在坑洼的泥地里肆意沖撞,裹挾著枯草和泥沙,發出沉悶的嗚咽。
我伏在泥水里,緊貼著一段早已朽爛、半埋于泥沙的堤壩殘骸。
冰冷的泥漿浸透了粗麻的深衣,黏膩地緊貼著皮膚,寒意像無數細小的針,刺進骨頭縫里。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水汽和河灘特有的、微腥的腐殖質氣味。雨水順著額頭流下,
蟄得眼睛生疼,只能勉強瞇著,透過瘋狂搖曳的蘆葦縫隙,
死死盯住那條被雨水沖刷得發亮的馳道。心臟在胸腔里擂鼓,
聲音大得幾乎要蓋過震耳的雨聲。握著錘柄的雙手,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微微顫抖。
不是恐懼,是積蓄了三年的毒火,是噬骨的仇恨在燃燒。一百二十斤的鐵錘,冰冷的死物,
此刻卻像有了生命,在我手中躁動不安,渴望著一次驚天動地的親吻——與那御駕的親吻。
來了。遠處,穿透雨幕的混沌,傳來了沉悶而規律的震動。不是雷聲,
是蹄鐵踏擊堅硬路面的聲音,是沉重車輪碾壓泥水的碾壓聲,越來越響,越來越近。
像一頭蟄伏的巨獸,正踏著死亡的節拍,緩緩逼近。透過迷蒙的雨簾,車隊的輪廓漸漸清晰。
龐大的青銅軺車,如同移動的宮殿,在雨水中閃著幽暗的光澤。
高大的傘蓋被雨水洗刷得锃亮,遮擋著車內的情景。車前車后,是森嚴的隊列。玄甲銳士,
如同黑色的礁石,任憑暴雨沖刷,紋絲不動,只有頭盔下冰冷的眼神,
警惕地掃視著雨霧籠罩的河灘。戈矛的尖刺,在灰暗的天色下,
偶爾反射出一點令人心悸的寒芒。一輛,兩輛,三輛……我強迫自己冷靜,
像當年在下邳橋頭觀察水流走向那樣,默數著經過眼前的車駕。
心跳的鼓點與車輪碾過馳道的節奏奇異地重合。就是它!
那輛裝飾著繁復饕餮紋、六匹純黑駿馬牽引的副車!
它模仿御駕的形制幾乎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
處細微的鑄造紋路差異——這是那個在咸陽宮隱忍多年、最終以生命為代價送出情報的死間,
用血刻在我腦海里的標記!就是現在!積蓄了三年的力量,如同被堤壩攔截了太久的洪流,
在這一瞬間轟然決堤!雙腿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猛地蹬踏著身下濕滑的泥地,
身體像一張拉滿后驟然松開的強弓,從堤壩的殘骸后激射而出!冰冷的雨水狠狠砸在臉上,
模糊了視線,但目標卻無比清晰——那輛副車車輪碾過前方泥濘水坑、速度稍緩的剎那!
“暴君——!”喉嚨里迸出的嘶吼被狂暴的雨聲瞬間吞沒,只剩下一個扭曲的、無聲的口型。
身體在空中劃過一道濕漉漉的弧線,凝聚了所有仇恨、所有力量的一百二十斤鐵錘,
帶著足以開山裂石的狂暴動能,撕裂雨幕,朝著那華麗車輿最脆弱的側后方車轅,狠狠砸落!
轟——!!!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預想中木屑橫飛、血肉模糊的景象并未出現。
撞擊點爆發出的,是一團刺眼到令人瞬間失明的、詭異的藍白色電光!那光芒如此強烈,
甚至短暫地壓倒了天地間的昏沉雨幕,
將周圍濕漉漉的蘆葦、泥濘的地面、乃至士兵驚愕扭曲的臉龐,都映照得一片慘白!緊接著,
是一連串密集而尖銳、絕非木石碎裂的爆響!如同無數琉璃和青銅在巨力下同時崩解!
巨大的沖擊力將那沉重的副車硬生生掀離了地面,一側車輪離地足有半尺!
車體結構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扭曲呻吟。木屑和斷裂的皮革碎片在電光中飛濺,
但其中夾雜的,是更詭異的東西——閃爍著金屬冷光的斷裂細管,
崩飛的、邊緣銳利的不知名黑色薄片;還有一縷縷細小的、如同活物般跳躍閃爍的幽藍電弧,
在濕漉漉的空氣中發出滋滋的哀鳴,隨即迅速黯淡、熄滅。時間,在那一刻,
徹底失去了意義。砸出鐵錘后的巨大慣性帶著我向前踉蹌,身體重重摔進冰冷的泥水洼里,
泥漿瞬間灌滿了口鼻,窒息感與眼前這完全超乎理解的詭異景象交織在一起,大腦一片空白。
沒有鮮血,沒有慘叫,只有斷裂的線路在雨水中嗤嗤作響,冒出詭異的青煙,
空氣中彌漫開一股刺鼻的、類似燒焦羽毛和金屬熔化的混合怪味。“護駕——!”“有刺客!
”尖銳的、變了調的嘶吼聲終于撕裂了短暫的死寂,如同沸油潑進了冷水。
整個車隊瞬間炸開了鍋!原本如同雕塑般的玄甲銳士猛地驚醒,兵刃出鞘的鏗鏘聲密集響起,
無數雙眼睛,帶著驚怒和難以置信,瞬間鎖定了泥水中掙扎的我。沉重的腳步聲踏破泥濘,
如同死亡的鼓點,從四面八方洶涌而來。跑!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混亂的思緒。
我猛地從泥水中彈起,肺部火辣辣地疼,顧不得抹去臉上的泥漿,
轉身就朝著身后那片茂密、在狂風中劇烈搖擺的蘆葦蕩亡命狂奔!
密集的羽箭帶著尖銳的破空聲,嗖嗖地釘入我剛剛離開的泥地,或者擦著我的身體飛過,
釘入搖曳的蘆葦桿,發出沉悶的“咄咄”聲。蘆葦又高又密,葉片邊緣鋒利如刀,
在奔跑中不斷割劃著我的手臂和臉頰,火辣辣地疼。冰冷的雨水不斷灌進衣領,
沉重的濕衣緊緊裹在身上,每一步都異常艱難。
身后的追兵呼喝聲、兵甲碰撞聲、踏破水洼的嘩啦聲,如同跗骨之蛆,越來越近,
越來越清晰。突然,腳下一滑,踩進一個被蘆葦遮掩的、深及小腿的泥坑。
身體失去平衡向前撲倒的瞬間,眼角余光瞥見泥水渾濁的坑底,
一個東西正散發著微弱、恒定、仿佛來自幽冥的淡藍色光芒。青銅立方體。它只有拳頭大小,
棱角分明,表面覆蓋著極其繁復、從未見過的幾何紋路,像某種凝固的閃電,
又像用最精密的工具雕刻出的星辰軌跡。雨水沖刷著它古老而冰冷的青銅表面,
卻無法熄滅那從核心深處透出的、幽幽的藍光。沒有任何思考的余地。
在身體即將完全摔入泥坑的剎那,我幾乎是憑著本能,右手狠狠地向下一撈!
指尖觸碰到的瞬間,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直刺骨髓,仿佛握住的不是青銅,
而是一塊萬載玄冰!嗡……一聲極其輕微的、仿佛蜂鳴又似金屬共振的奇異聲音,
直接在腦海深處響起。下一瞬,那青銅立方體表面的幾何紋路驟然亮起,藍光大盛!
無數道纖細、冰冷的光線從中激射而出,在我眼前咫尺之處,瞬間交織、凝聚!
光影穩定下來。不再是狂暴的雨幕,不再是搖曳的蘆葦,不再是泥濘的河灘。
是一幅清晰得令人窒息、纖毫畢現的圖景。地點,依舊是博浪沙!但景象卻截然不同!
沒有這鋪天蓋地的暴雨,只有陰沉的天色,風卷著沙塵。馳道上,是另一支規模較小的車隊,
同樣是那輛六馬副車!畫面中,
一個年輕許多、但眼神中燃燒著同樣瘋狂恨意的“我”——三年前的我,
正從一片低矮的土丘后躍出,手中的鐵錘劃破沉悶的空氣,帶著一去無回的決絕,
精準無比地砸向那副車!沒有詭異的藍光,沒有金屬的爆鳴。
只有一聲沉悶到令人心悸的骨肉碎裂聲!鐵錘結結實實地砸在了車輿側壁,
巨大的力量貫穿而入!華貴的車壁如同朽木般向內爆裂塌陷!透過碎裂的缺口,
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那個身著玄黑十二章紋冕服的身影!始皇帝!畫面中,
他的身軀被那股沛然巨力狠狠摜在另一側的車壁上,冕旒飛散。
那張曾經威壓四海、令天下人噤若寒蟬的臉上,凝固著極致的驚愕與茫然。緊接著,
頭顱如同一個被重物擊中的西瓜,猛地爆裂開來!紅的、白的、粘稠的……在昏暗的光線下,
以一種無比真實、無比野蠻的方式,飛濺在破碎的車廂內壁上!畫面沒有聲音,
但那慘烈的一幕帶來的沖擊力,卻比任何聲音都更震撼心魄。那個“我”,
臉上濺滿了溫熱黏膩的血污,眼中沒有成功的狂喜,只有一種大仇得報后近乎虛脫的茫然,
以及一絲……難以置信的恍惚。成功了?三年前……那次刺殺……成功了?!
一股冰冷的戰栗瞬間攫住了我的心臟,比握著的立方體更加刺骨!三年前,我明明記得,
鐵錘只砸碎了車轅,驚走了車隊,我倉皇逃入蘆葦蕩,
帶著無盡的遺憾和死里逃生的心悸……那血淋淋的成功畫面,如此清晰,如此真實,
卻像一個從未存在過的噩夢!就在這時,那懸浮在空中的、令人作嘔的成功刺殺畫面旁邊,
幾行同樣由冰冷藍光構成、結構奇詭如蟲豸爬行、卻又詭異地能讓我瞬間理解其意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