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筋森林在七十米的高度顯露出它原始的骨骼。風,毫無遮擋地卷過蘇晚站立的位置,
吹得她工裝外套獵獵作響,也把下方施工隊長老張憤怒的吼聲撕扯得斷斷續續。“……懸空!
懸空啊蘇工!你當是搭積木?這玻璃玩意兒飄在半空,底下是七十米的深淵!風一吹,
它晃不晃?人走上去,腿肚子轉不轉筋?命!那是活生生的人命!
”老張黝黑的臉膛漲得發紫,布滿老繭的手指幾乎要戳到蘇晚臉上,又猛地收回,
狠狠拍在臨時搭起的折疊桌面上。“砰!”一聲悶響,
震得桌上攤開的厚厚一疊圖紙跳了一下。幾張A3效果圖飄落在地,
上面印著蘇晚耗費了無數心血的概念設計:一條晶瑩剔透的玻璃棧道,如同凝固的水晶飄帶,
從主塔樓核心筒大膽地懸挑而出,凌空探向城市天際線,在陽光下折射出夢幻般的光暈。
這是CBD新地標“云際之眼”項目的核心亮點,
也是蘇晚作為項目主創建筑師職業履歷上至關重要的一筆。“張隊長,
”蘇晚的聲音被風吹得有些發顫,但每一個字都清晰地釘在風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
“結構計算書你看到了,極限風壓、人群荷載、地震工況…全部復核過三遍。安全冗余足夠。
這不是空中樓閣,這是精確計算支撐起來的藝術。”“藝術?”老張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布滿血絲的眼睛瞪得溜圓,粗糙的手指戳著效果圖上那輕盈剔透的玻璃,“蘇工,
圖紙上的數字再漂亮,落到工地上就是真刀真槍!是幾十號工人要爬上去擰螺絲!
是成千上萬的游客要把命交托在這上面!你那堆紙,能保證它十年八年后還穩當?
能保證刮臺風的時候它不散架?”他猛地彎下腰,一把抄起地上幾張散落的效果圖,
揉成一團,看也不看地狠狠摜在蘇晚腳邊的混凝土平臺上,“這玩意兒,干不了!
誰愛干誰干!這工,我老張的隊,停了!”吼完最后一句,他看也不看蘇晚瞬間蒼白的臉,
轉身就走,厚重的勞保鞋踩在粗糙的混凝土樓板上,發出沉重而決絕的咚咚聲,
帶著他的一班工長和工人呼啦啦撤了下去。轉瞬間,
這七十米高的、尚在“生長”的龐大結構骨架上,只剩下蘇晚孤零零的身影,
還有那幾張被揉皺、沾著灰土的效果圖,在風中微微抖動。高處的風更冷了,
帶著鋼鐵和混凝土特有的生硬氣息,鉆進蘇晚的領口。
她挺直的脊背在工裝外套下繃得緊緊的,像一張拉滿的弓。手指下意識地蜷縮起來,
指尖冰涼。巨大的挫敗感和更沉重的責任,如同冰冷的潮水,無聲地漫過腳踝,向上侵蝕。
她彎腰,動作有些僵硬,撿起那團被揉皺的紙。小心翼翼地展開,試圖撫平上面刺眼的褶皺。
圖紙上夢幻的線條和光影,此刻在現實的冰冷鋼筋映襯下,顯得如此脆弱,甚至有些可笑。
她的堅持,她引以為傲的設計,在老張他們眼里,或許真的只是一個隨時會破裂的彩色泡泡?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幾乎要將她吞噬時,一個平穩、帶著金屬般冷硬質感的聲音,
毫無預兆地從她身后傳來,清晰地切入了風聲。“蘇晚設計師?”蘇晚猛地轉身。
一個男人站在平臺入口處,身形挺拔。他穿著一身深灰色的工裝,
外面套著醒目的橘黃色安全馬甲,頭上扣著白色安全帽,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部分眉眼,
只露出線條清晰利落的下頜和略顯薄情的嘴唇。他手里拎著一個黑色工具箱,另一只手上,
小巧的紅色激光筆像一點凝固的血珠。他朝蘇晚略一點頭,
聲音依舊是那種沒有多余溫度的平穩:“顧沉。第三方結構安全檢測評估,
介入‘云際之眼’懸挑棧道項目。”他報出的身份和項目名稱精準得像機器讀取指令,
沒有任何寒暄,目光越過蘇晚,
直接投向平臺邊緣那一片已經初步搭設起巨大鋼梁基座的區域。幾根粗壯的H型鋼主梁,
如同巨獸的肋骨,桀驁地指向虛空,正是蘇晚設計中那夢幻玻璃棧道賴以生根的起點。
顧沉邁步向前,動作利落沉穩,徑直走到最外側的鋼梁旁。他蹲下身,工具箱放在腳邊,
打開,里面是各種蘇晚叫不出名字的精密測量儀器。他拿起一個帶有顯示屏的測厚儀,
熟練地貼上一根主梁腹板,屏幕上的數字飛快跳動。
接著是焊縫檢測儀、游標卡尺……他的動作流暢而專注,
仿佛周圍呼嘯的風和腳下令人眩暈的高度都不存在。安全帽的陰影下,他的眼神銳利如鷹隼,
捕捉著鋼鐵表面的每一處細節。蘇晚站在幾步開外,看著他沉默而高效的背影,
那股剛剛被老張激起的憤怒和委屈,奇異地被一種更深的忐忑壓了下去。第三方檢測,
在這個節骨眼上介入,結果會是什么?時間在顧沉精確的測量和記錄中一分一秒流逝。
風似乎更大了,卷起平臺上的細碎沙礫,打在鋼梁上發出細密的噼啪聲。終于,顧沉站起身,
收起最后一件工具,關上工具箱。他沒有立刻說話,而是走到平臺邊緣,
離那懸空的鋼梁盡頭只有一步之遙。他舉起手中的紅色激光筆。
“唰——”一道筆直的、刺目的紅光瞬間亮起,像一把無形的鋒利手術刀,
精準地切開昏暗的空氣。
紅光穩穩地落在其中一根關鍵主梁與核心筒預埋件的巨大連接節點上。那節點處,
粗壯的螺栓擰緊,焊縫飽滿,在常人眼中已是堅固無比。顧沉的聲音不高,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分量,清晰地穿透風聲,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鋼釘,
敲進蘇晚的耳膜:“H型鋼主梁,設計截面強度,符合要求。連接節點,焊接質量,
目測合格。”蘇晚的心剛要落下一點,顧沉握著激光筆的手腕極其輕微地轉動了一下。
那道刺目的紅色光束,極其穩定地,向下移動了幾寸。紅光點停留的位置,
不再是粗壯的梁身,而是下方一根斜向支撐、承托著主梁懸挑端部的次梁上。
那根次梁明顯細了一圈,在巨大的懸挑結構體系中,顯得尤為單薄。“問題在這里。
”顧沉的聲音沒有絲毫波瀾,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數學定理,“斜向支撐次梁,
規格H350x175x7x11。根據你們提交的最新結構計算書模型,”他頓了頓,
側過頭,帽檐下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投向蘇晚的臉,那眼神冷靜得近乎殘酷,
“在疊加了極端工況下的風荷載、人群聚集荷載以及必要的安全系數后,
這根梁的實際最大彎矩應力值,超出了其抗彎承載力的極限。”他收回目光,
激光筆的紅點依舊穩穩釘在那根纖細的次梁上,像宣告死亡的標記。“超出值,理論計算,
約三噸等效靜載。”“三噸……”蘇晚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瞬間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撞得胸口生疼。三噸!這個冰冷的數字,
像一塊巨大的寒冰,瞬間凍結了她所有的堅持和辯解。
眼前這根在效果圖上幾乎被忽略的次梁,此刻在顧沉那束紅光的照射下,猙獰地凸顯出來。
三噸的差距,在結構的世界里,就是生與死的鴻溝。老張那憤怒的咆哮——“會出人命的!
”——此刻如同驚雷,在她腦中轟然炸響。冷汗,瞬間浸透了她的后背,高處的風吹過,
帶來刺骨的寒意。她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不出聲音,所有準備據理力爭的專業術語,
在這殘酷的數字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巨大的失落和一種被現實狠狠扇了一巴掌的羞恥感,
洶涌地淹沒了她。她引以為傲的“藝術”,在絕對的結構安全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顧沉似乎并未期待她的回應。他收起激光筆,紅光消失,
那根纖細的次梁重新隱沒在鋼鐵叢林的陰影里。他拎起工具箱,轉身,
安全帽下的臉孔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有公事公辦的疏離。
“初步評估報告和詳細計算復核數據,今晚會發到項目組郵箱。涉及主體結構安全,
建議設計方盡快復核模型,提出可行的加固或修改方案。
”他的聲音平穩得像在宣讀一份產品說明書,“在安全評估未通過前,相關施工必須暫停。
這是底線。”說完,他沒有再看蘇晚一眼,邁著沉穩的步伐,走向平臺的出口。
橘黃色的安全馬甲背影,很快消失在樓梯間的陰影里。平臺上只剩下蘇晚一個人,
還有呼嘯的風,以及那根被宣判了“死刑”的次梁。七十米的高度,從未如此空曠和寒冷。
她緩緩蹲下身,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冰冷粗糙的混凝土邊緣,指甲縫里立刻塞滿了灰土。
圖紙上那夢幻的玻璃飄帶,此刻在她眼中,只剩下冰冷數字構筑的、搖搖欲墜的骨架。
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徹底吞沒了整座城市。CBD核心區白天喧囂的工地也陷入沉寂,
只剩下幾盞高聳的塔吊燈,像孤獨的巨人眼睛,劃破黑暗。
“云際之眼”項目部的臨時辦公室里,卻還亮著刺眼的白光。蘇晚像一尊凝固的雕塑,
釘在巨大的電腦屏幕前。屏幕上,復雜的BIM結構模型正在高速運行,
密密麻麻的線條和數據流如同沸騰的星河。她雙眼布滿血絲,干澀發疼,
卻死死盯著模型核心區域——那根被顧沉判了死刑的斜向支撐次梁。
手指在鍵盤上近乎痙攣地敲擊著,一遍又一遍地輸入新的參數,
試不同的支撐角度、增加額外的斜撐構件、替換更高規格的鋼材……每一次模型運算的結果,
都冷酷地在她眼前彈出紅色的警告框,計算應力值如同跗骨之蛆,
頑固地徘徊在危險臨界線的上方。三噸的差距。像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
橫亙在她精心構建的夢幻與現實的安全之間。屏幕冷光映著她緊抿的唇和下頜繃緊的線條,
透著一股近乎絕望的倔強。桌上,堆滿了空掉的速溶咖啡杯和揉成一團的草圖紙,
空氣里彌漫著熬夜、焦慮和廉價咖啡因混合的疲憊氣息。
門被輕輕推開的聲音幾乎被鍵盤的敲擊聲淹沒。
直到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被無聲地放在她堆滿圖紙的桌角,蘇晚才猛地一驚,
從沉浸的運算中抽離出來。她有些茫然地抬起頭。顧沉不知何時站在桌旁。
他脫掉了白天的橘黃安全馬甲,只穿著深灰色的工裝夾克,袖口隨意地挽到手肘,
露出線條清晰的小臂。他手里也拿著一杯咖啡,杯身還印著便利店的LOGO。
臉上依舊是那種缺乏表情的平靜,但燈光下,眼底似乎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倦意。
“還在算?”他問,聲音在深夜的寂靜里顯得格外清晰,少了白天那種金屬的冷硬,
多了點屬于夜晚的微啞。蘇晚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屏幕右下角的時間,凌晨一點四十七分。
她喉嚨干得發緊,只勉強點了下頭,目光又不由自主地投向屏幕上那個頑固的紅色警告框。
顧沉沒有離開的意思。他拉過旁邊一張閑置的椅子,椅腳摩擦地面發出輕微的聲響,
然后在她側后方坐了下來。他沒有看她的屏幕,只是低頭吹了吹自己杯中的熱氣,抿了一口。
沉默在狹小的空間里彌漫,只有電腦風扇持續的低鳴。過了好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