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天空傾倒下來的瀑布,兇狠地砸在臨街的玻璃門上,噼啪作響。傍晚時分,
天光被厚重的鉛云壓榨得一絲不剩,整條街像是提前沉入了墨色的海底。我的小店,
“晚照”,像個孤零零的、剛被海浪沖上岸的貝殼,
在這片混沌中亮著一點倔強的、溫暖的橙黃。我,林晚,正狼狽地跟一只滑溜的碗較勁。
水槽里堆滿了剛剛清洗完畢、還在滴水的鍋碗瓢盆,
空氣里彌漫著炸物過后揮之不去的、略顯油膩的油煙味。新店開張才第三天,
連個像樣的菜單都沒定下來,全靠我一股腦兒把家里傳下來的幾道老菜式輪番試驗。此刻,
灶臺上小火煨著一小鍋剛出鍋不久的醬汁,深褐色,咕嘟咕嘟冒著細密的氣泡,
散發出濃郁復雜的香料氣息——那是我想改良的一道傳家菜“琥珀釀”的醬汁,
可惜試了七八次,味道總差那么點意思,稠厚有余,清亮不足,
少了點記憶里外婆做出來的那種醇厚又透亮的靈魂感。我胡亂地把濕漉漉的額發撩到耳后,
手腕上的皮筋滑下來,干脆用牙齒咬著,雙手攏住腦后散亂的長發,
試圖扎成一個能稍微利落點的發髻。身上的圍裙濺滿了油點和水漬,勾勒出一點腰身,
卻更顯得整個人亂糟糟的。就在我齜牙咧嘴和頭發搏斗的時候,“嘩啦”一聲巨響!
不是雷聲,是店門被一股蠻力猛然撞開的聲音!狂風裹挾著冰冷的雨點和潮濕的土腥味,
瞬間灌滿了小小的前廳,卷得墻上的裝飾畫嘩啦啦直響。門口,立著一個高大的黑影。
雨幕在他身后織成一片灰白的水簾。他渾身濕透,昂貴的深灰色西裝外套吸飽了水,
沉重地貼在他寬闊的肩膀和緊窄的腰線上,深色布料勾勒出精悍的輪廓。
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不斷往下淌,滴落在腳下迅速洇開的水漬里。
幾縷濕透的黑發粘在他飽滿的額角,水珠沿著高挺的鼻梁滑下,最終懸在他緊抿的薄唇邊。
他一手扶著門框,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另一只手隨意地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
動作帶著一種被狼狽處境打擾后的不耐。他抬起頭,目光像兩道冰冷的探照燈,
穿透店內溫暖的橙光,直接釘在我身上。那一瞬間,
的嘈雜——窗外的暴雨聲、灶臺上醬汁的咕嘟聲、我自己略顯急促的呼吸聲——都驟然退遠。
世界只剩下門口那個渾身濕透、散發著強烈存在感的男人,
和他那雙深不見底、帶著審視與些許不耐煩的眼睛。他站在那里,
像一頭誤入人類巢穴、被雨水打濕了皮毛的獵豹,危險而突兀。
我下意識地松開咬著皮筋的牙齒,發髻又松散下來幾縷。“歡……歡迎光臨!
”聲音有點發干,帶著點被驚嚇后的虛飄。我手忙腳亂地在圍裙上蹭了蹭手,
快步繞過水槽和灶臺,從廚房的小隔斷里迎出去。
他掃了一眼空無一人的、只有幾張原木小桌的簡陋前廳,眉頭擰得更緊,
仿佛在質疑自己怎么闖進了這樣一個地方。他沒說話,只是邁步走了進來,
昂貴的皮鞋踩在濕漉漉的地磚上,發出清晰的“噠、噠”聲,每一步都留下一個深色的水印。
他沒有走向任何一張桌子,反而徑直朝著廚房操作區這邊走來。“呃,先生,
您……坐那邊就好!”我有些慌亂地指了指外面的座位區。他像沒聽見,
高大的身影已經籠罩過來,帶著室外的寒氣和雨水的氣息,
直接停在了操作區與用餐區那道低矮的隔斷旁。他的目光掠過水槽里堆積的碗碟,
掠過灶臺上那鍋還在咕嘟作響的醬汁,最后落在我臉上。“有吃的?”聲音低沉,
帶著一絲被雨淋透后的沙啞,還有種理所當然的命令感。“有有有!”我趕緊點頭,
像個被老師點名的學生,“不過……菜單還沒完全定好,
現在只有……只有我剛才試做的幾個小樣,可能……”我瞥了一眼操作臺上那幾個小碟子,
里面盛著我試做失敗、準備自己當晚飯解決的改良版“琥珀釀”小塊肉——色澤偏暗沉,
醬汁粘稠地掛在上面,賣相實在談不上好。“隨便。”他打斷我,語氣簡潔得不近人情,
視線卻還停留在那鍋醬汁上,“熱的就行。”“那您稍等!”我轉身,心跳有點快。
這男人的壓迫感太強了,被他看著,手都有些不聽使喚。
我飛快地從旁邊保溫箱里拿出一小碟還溫熱的試做品,又拿起一個小勺,遞給他。
碟子邊緣還沾著一點我剛才不小心蹭上去的醬汁。他接過去,指尖無意間擦過我的手指,
冰涼。他低頭,看著碟子里那幾塊裹著深色醬汁、其貌不揚的肉塊,眉頭又習慣性地蹙起,
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一絲嫌棄。他用小勺尖挑剔地撥弄了一下其中一塊,然后舀起極小的一口,
送入唇間。時間仿佛凝固了幾秒。我屏住呼吸,緊張地盯著他的表情變化。
灶臺上醬汁咕嘟的聲音變得異常清晰。他慢慢咀嚼了兩下,動作停住了。緊接著,
那雙深邃的眼眸倏地抬起,銳利如刀鋒,直直刺向我。那眼神復雜極了,有難以置信的震驚,
有被冒犯的慍怒,還有一種……仿佛嘗到了劇毒般的極度排斥。“難吃。”兩個字,
像兩塊冰雹砸在操作臺光潔的不銹鋼面上,清晰、冰冷、毫不留情。
我的臉“騰”地一下燒了起來,尷尬和羞惱混雜著沖上頭頂。我張了張嘴,
想說“這是試做的”、“還沒定型”,或者干脆反駁“不愛吃別吃”,
但在他那種極具穿透力的目光注視下,所有辯解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他放下碟子,
發出輕微的磕碰聲,沒再看我,也沒再看那碟失敗的試驗品。他轉身,
帶著一身濕冷的水汽和低氣壓,走向離廚房最遠、最靠近角落的那張雙人小桌,
拉開椅子坐了下來。椅腳劃過地面,發出輕微的摩擦聲。背影挺直,
沉默得像一座被雨水沖刷過的孤峰。窗外,雨聲依舊喧囂。“難吃”那兩個字,
像兩根細小的刺,扎在我心里,不深,但存在感極強。那個雨夜狼狽闖入的男人,
才從他用手機支付時屏幕上閃過的名字得知——成了“晚照”開張后最古怪也最固定的風景。
他真像把那張角落的小桌買下來了。從那晚之后,無論晴天還是刮風下雨,
每天傍晚六點一刻,那扇玻璃門會準時被推開。
他總是穿著剪裁精良、一絲不茍的西裝或襯衫,色調偏冷,深灰、墨藍、純黑,
像他本人一樣,透著股疏離的精英氣。他永遠坐在那個固定的角落位置,背對著操作區,
面朝窗外流動的街景,仿佛那里是他的專屬包廂。他點的東西……毫無規律可言。
有時是菜單上我最有把握的、頗受好評的“清燉獅子頭”,
有時是我剛搗鼓出來、自己都沒什么信心的新甜品“茉莉奶凍”,更多時候,
他會直接指著操作臺上我正埋頭試做的、還沒取名字的半成品:“那個,來一份。
”無論端上去的是什么,他品嘗時的姿態都堪稱教科書級的優雅。骨節分明的手握著餐具,
動作精準而克制。但每次嘗過之后,那好看的眉頭總會習慣性地、幾不可察地蹙一下,
然后放下餐具,拿起旁邊的玻璃水杯,緩緩喝上一口。那神情,那動作,
無聲地重復著那晚的判決:難吃。一次兩次,我還覺得難堪、不服氣。
可當這場景日復一日地上演,我竟生出一種奇異的麻木和……難以言喻的好奇。
如果他真覺得難吃,為什么天天來?錢多燒得慌?
還是某種我不理解的、都市精英特有的怪癖?這種好奇心像藤蔓一樣悄悄滋長。
我開始更仔細地觀察他。他喝水的樣子很特別,總是小口啜飲,喉結緩慢地滾動,
仿佛在仔細品味白水的滋味。他對食物的要求近乎苛刻,
肉質的紋理、醬汁的濃稠度、配菜的擺放角度,似乎都有一套外人無法窺探的標準。有一次,
我端上去的酥炸小黃魚火候稍過了一點點,他嘗了一口,動作明顯地停頓了至少五秒,
然后才神色如常地繼續用餐,但我注意到,那條魚他再沒碰過第二下。最讓我心頭微動的,
是那只叫“年糕”的流浪三花貓。不知從哪天起,
它開始在我店后門放廚余垃圾桶的巷子里徘徊。那天下午,我正蹲在巷子口,
把店里剩下的干凈雞胸肉撕成小塊喂它。年糕吃得呼嚕呼嚕,警惕心放下不少,
蹭著我的褲腳。就在這時,身后傳來腳步聲。我一回頭,江嶼就站在幾步開外。
他大概是剛從某個正式的場合過來,西裝外套搭在臂彎,領帶一絲不茍,
手里還拿著一個顯然是裝文件的硬質文件夾。
夕陽的余暉給他冷峻的側臉鍍上了一層柔和的暖金色。他停下腳步,目光落在我和年糕身上。
我以為他會像往常一樣,視若無睹地徑直走進店里。或者,以他那刻薄的口吻,
評價一句“流浪貓身上細菌多”之類的話。但他沒有。他靜靜地看了幾秒。然后,
他做了一個我完全沒想到的動作——他彎下腰,動作不算特別自然,
甚至帶著點屬于他那種人的矜持,把臂彎里的西裝外套輕輕放在旁邊一個干凈的紙箱上。
接著,他解開了手腕上那塊看起來價值不菲的腕表,也放在了西裝上。做完這些,
他才重新看向年糕,眼神里那種慣常的審視和疏離感,似乎淡去了一點,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純粹的、帶著點新奇的觀察。年糕也感覺到了這個陌生人的存在,
停止了咀嚼,圓溜溜的眼睛警惕地盯著他,喉嚨里發出低低的呼嚕聲,
分不清是威脅還是好奇。江嶼沒再靠近,也沒試圖去摸它。他就那么保持著一個安全的距離,
微微彎著腰,看著這只渾身臟兮兮、只有眼睛格外明亮的小貓。陽光穿過狹窄的巷子,
在他挺括的襯衫后背上投下斜斜的光影。那一刻,
這個平日里刻板冷漠、仿佛只對食物味道挑剔的男人,身上竟流露出一種近乎笨拙的溫柔。
他沒有停留太久,看了年糕一會兒,便直起身,拿起西裝和手表,
對我微不可察地點了下頭(這幾乎是他對我最“友善”的表示了),然后繞過我們,
推門走進了店里。我看著他消失在門后的背影,又低頭看看還在呼嚕的年糕,心里某個地方,
輕輕地、奇怪地,動了一下。好像有什么東西,在那個傍晚的巷子里,
被陽光曬得微微融化了一角。城市的夏季美食節像一塊巨大的磁石,
將四面八方的人流、喧囂和煙火氣都吸聚到了中心廣場。巨大的白色棚頂連成一片海洋,
各色招牌霓虹閃爍,油炸的滋滋聲、鐵板的呲啦聲、鼎沸的人聲混合著各種香料霸道的氣味,
構成了夏日夜晚最熱鬧的交響。我的小攤位置不算好,擠在一條支道的末尾,
旁邊是一家聲嘶力竭叫賣著“巨無霸旋風薯塔”的,對面是飄著濃烈孜然味的烤串大軍。
但“晚照”的招牌和幾道口碑不錯的招牌菜,還是吸引了不少食客駐足。
我系著印有店標的圍裙,額頭沁著汗,
在臨時搭建的簡易操作臺后忙得像個高速旋轉的陀螺——切配、烹炒、裝盤、收銀,
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老板,一份獅子頭,打包!” “老板娘,這個酥魚再來一份,
就在這兒吃!” “美女,結賬!”“好嘞!稍等!馬上!”我的聲音淹沒在嘈雜里,
手上動作飛快,心里卻惦記著角落里那個小小的保溫箱。
天特意準備的“秘密武器”——經過無數次失敗、最近終于摸到點門道的“琥珀釀”改良版。
這次醬汁的顏色似乎透亮了些,香氣也更醇厚。我特意多帶了幾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