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沒完沒了地下。冰冷的雨滴狠狠砸在教學樓走廊半開的鋁合金窗框上,濺起細碎的水霧,
被穿堂風裹著,撲在許念裸露的小臂上。她下意識地縮了一下,指尖用力掐進掌心,
試圖用這點微不足道的痛感驅(qū)散那股刺骨的寒意。走廊里空蕩蕩的,白熾燈管投下慘白的光,
映著濕漉漉、反著光的水磨石地面,像一片望不到頭的冰湖。腳步聲突兀地響起,
篤定、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感,由遠及近。許念的心跳漏了一拍,
隨即又沉又重地撞在胸腔上。她不用抬頭,也知道是誰。那腳步聲停在她面前,
昂貴球鞋的邊沿離她洗得發(fā)白、邊緣有些開膠的帆布鞋尖,只有不到十公分的距離。
空氣里瞬間彌漫開一種干凈清冽的昂貴須后水味道,混合著雨水的濕冷,
形成一種極具壓迫性的存在感?!翱紤]得怎么樣?”周野的聲音從頭頂落下來,不高不低,
平平淡淡,聽不出什么情緒,像在問今天的天氣。他頎長的身影完全籠罩住她,
遮住了大部分慘白的光線。許念的喉嚨像是被粗糙的砂紙堵住,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細微的撕裂感。她緩緩抬起頭,視線艱難地越過他線條利落的下頜,
對上那雙眼睛。周野的眼睛很漂亮,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是極深的墨色,
此刻卻像結冰的深潭,平靜無波,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狼狽——微微泛紅的眼角,
用力抿得發(fā)白的嘴唇,還有眼底深處竭力掩飾卻依舊泄露出的一絲屈辱。她沉默著。
走廊盡頭隱約傳來教室里模糊的講課聲,更襯得此地的死寂。雨聲是唯一的背景音。
周野似乎沒什么耐心,修長的手指隨意地插在質(zhì)地精良的卡其褲兜里,姿態(tài)閑適而倨傲。
他微微俯身,距離拉近了些,那股須后水的味道更濃了?!霸S念,你弟弟的醫(yī)療費,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殘忍,“下個月,還能續(xù)上?
”這句話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許念最脆弱的地方。她猛地閉上眼,
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腦海里瞬間閃過醫(yī)院消毒水刺鼻的氣味,
弟弟蒼白瘦削、插滿管子的臉,還有母親那雙被沉重債務壓得布滿血絲、幾乎要熄滅的眼睛。
那些畫面沉甸甸地壓下來,幾乎要碾碎她的脊梁。再睜開眼時,那點屈辱的微光徹底湮滅了,
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死寂。她伸出手,指尖冰涼,帶著細微的顫抖,
接過了周野遞來的那份薄薄的A4紙打印的“合約”。紙張帶著他指尖的溫度,
灼得她指尖生疼。她甚至沒有勇氣去看上面具體寫了什么?!昂?。”一個字,干澀沙啞,
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擠出來,輕飄飄地落在濕冷的空氣里,瞬間就被窗外的雨聲吞沒。
周野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牽動了一下,一個極淡、極快消失的弧度,分不清是滿意還是嘲弄。
他沒有再看她,仿佛完成了一樁微不足道的交易,轉身,腳步聲再次篤定地響起,
很快消失在走廊盡頭。冰冷的空氣重新包裹住許念。她攥著那張薄薄的紙,
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紙張的邊緣深深勒進掌心嫩肉里,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雨點瘋狂地敲打著玻璃窗,發(fā)出沉悶而持續(xù)的噪音。她低下頭,
目光落在合約最后一行——乙方的簽名處。那一片空白,像一個巨大的、無聲的嘲弄,
正等著她親手畫押,把自己的名字和僅剩的一點尊嚴,徹底典當出去?!昂霞s女友”的身份,
像一張無形的標簽,牢牢貼在許念的背上。她在周野身邊的位置,
從一開始就定義得清晰無比——一個擋箭牌,一個煙霧彈,
一個專為他追求?;ㄈ~蓁蓁而存在的、吸引所有火力的活靶子。周野從不避諱這一點。
籃球場上,他揮汗如雨,一個漂亮的三分球引得全場尖叫。
許念抱著他的外套和水瓶站在場邊,像一個盡職盡責的擺設。中場休息,
他徑直走向被一群女生簇擁著、笑得明媚如春光的葉蓁蓁,
自然地接過她遞來的、印著可愛圖案的水壺,仰頭喝下,喉結滾動,
側臉線條在陽光下顯得格外耀眼。他甚至會微微側頭,對葉蓁蓁低聲說句什么,
逗得對方掩唇輕笑,眼波流轉間盡是風情。而許念,抱著他價格不菲的外套,
像個被遺忘的影子,站在原地。周圍的目光,有探究,有憐憫,
更多的是毫不掩飾的輕蔑和竊笑。那些目光如同細密的針,扎在她身上?!皣K,真可憐,
杵那兒跟個木頭樁子似的?!薄爸苌倜黠@拿她當空氣嘛,也就她自己沒點自知之明。
”“擋箭牌而已,還真把自己當盤菜了?人家葉蓁蓁才是正主……”議論聲不高,
卻清晰地鉆進許念的耳朵。她只是更緊地抱住了懷里的外套,將臉埋進柔軟的衣料中,
仿佛那能隔絕一切。外套上還殘留著周野身上那種清冽的須后水味,
此刻卻只讓她感到一陣陣窒息般的冰冷。她存在的意義,
僅僅是在葉蓁蓁需要“避嫌”或者被其他追求者糾纏時,被周野推出去。比如現(xiàn)在。
一個家境殷實、對葉蓁蓁窮追不舍的男生又一次捧著精心準備的禮物攔在葉蓁蓁面前。
葉蓁蓁臉上掛著得體的微笑,眼底卻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周野長腿一邁,
自然地攬過旁邊低頭看書的許念的肩膀,將她帶到葉蓁蓁面前,動作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
“喏,”周野的聲音帶著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調(diào)笑,目光卻是落在那個糾纏的男生身上,
“我女朋友在這兒呢,別讓念念誤會了?!彼氖直郗h(huán)著她的肩,掌心溫熱,
卻隔著薄薄的校服傳遞出一種堅硬的、工具般的質(zhì)感。許念被迫抬起頭,
對上那個男生錯愕又帶著點鄙夷的目光,還有葉蓁蓁投來的、帶著一絲憐憫和優(yōu)越感的視線。
她感覺自己像個被推上舞臺的小丑,臉頰滾燙,血液似乎都沖到了頭頂,
又在下一秒急速冷卻。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周野手臂的肌肉線條,那是力量的象征,
此刻卻只讓她感到被禁錮的屈辱。她像個提線木偶,僵硬地站在那里,任由周野操控著,
扮演他劇本里那個可笑又可悲的角色。肩膀上的那只手,像一道滾燙的枷鎖。畢業(yè)舞會。
水晶吊燈折射出炫目的光,將整個禮堂映照得如同白晝下的夢境。
空氣里浮動著昂貴的香水味、甜膩的香檳氣息和青春躁動的荷爾蒙。
穿著各色華麗晚禮服的男女學生旋轉、談笑,衣香鬢影,觥籌交錯。音樂聲震耳欲聾,
鼓點敲打著地板,也敲打著許念緊繃的神經(jīng)。她穿著一條樣式簡單的白色連衣裙,
洗得有些發(fā)舊,在滿場流光溢彩中顯得格格不入,像誤入天鵝湖的丑小鴨。
她獨自一人縮在禮堂最邊緣厚重的絲絨窗簾陰影里,手里緊緊攥著一只廉價塑料杯,
里面是沒動過的、顏色可疑的果汁。喧鬧聲浪一波波襲來,將她隔絕在外,
形成一道無形的壁壘。目光不受控制地在人群中逡巡。輕易地,就捕捉到了那兩個焦點。
周野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禮服,襯得身姿越發(fā)挺拔,像一棵耀眼的青松。他微微側著頭,
正專注地凝視著身邊的葉蓁蓁。葉蓁蓁穿著一條綴滿細碎水鉆的銀色魚尾裙,長發(fā)精心挽起,
露出優(yōu)美的天鵝頸,整個人在燈光下熠熠生輝,如同真正的月光女神。周野的眼神,
是許念從未見過的專注和溫柔,帶著毫不掩飾的欣賞與愛慕。他微微傾身,
在葉蓁蓁耳邊低語,葉蓁蓁便抿唇笑起來,臉頰飛起紅霞,眼波流轉間,
那份被珍視、被呵護的幸福感幾乎要滿溢出來。他們站在那里,就是舞會的中心,
是所有人目光匯聚的焦點。金童玉女,璧人無雙。連空氣似乎都偏愛他們,
在他們周圍形成一層柔光。許念指尖冰涼,塑料杯壁沁出的水汽沾濕了手心。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脹,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鈍痛。那畫面太刺眼,
太完美,完美得讓她覺得自己連呼吸都是一種多余的存在。她猛地低下頭,
盯著自己腳上那雙與這奢華格格不入的舊帆布鞋,帆布的邊緣已經(jīng)磨損起毛。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試圖用更尖銳的痛感壓下心底那片洶涌的、名為嫉妒和自厭的酸澀海洋。
喧囂的音樂,鼎沸的人聲,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沉重地撞擊著耳膜。就在這時,
她眼角的余光瞥見周野極其自然地、帶著一種宣告主權般的姿態(tài),
輕輕攬住葉蓁蓁纖細的腰肢。兩人低聲交談了幾句,葉蓁蓁羞澀地點點頭。然后,
周野便護著她,兩人悄然離開了喧鬧的舞池中心,
朝著通往禮堂后方露臺的那扇不起眼的側門走去。那扇門,通往頂樓天臺。
許念的心跳驟然停了一拍,隨即以一種失控的速度瘋狂擂動起來。一股難以言喻的沖動,
混合著尖銳的痛楚和一種近乎自虐的好奇,猛地攫住了她。身體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
她幾乎是屏住了呼吸,將自己更深地藏進窗簾的厚重陰影里,像一個幽靈,
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通往頂樓天臺的樓梯間光線昏暗,
只有安全出口指示燈散發(fā)著幽幽的綠光。許念赤著腳,冰涼的臺階硌著腳心,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她小心翼翼地推開那扇沉重的防火門,冰冷的夜風瞬間灌了進來,
帶著雨水殘留的濕氣。天臺空曠而寂靜,與樓下舞會的喧囂恍如兩個世界。
巨大的冷卻塔在夜色中投下沉默的陰影。許念的心臟快要跳出喉嚨,她貼著冰冷的墻壁,
將自己完全隱藏在陰影里,像一株不起眼的苔蘚。然后,她看到了。在遠離冷卻塔的另一端,
靠近圍欄的地方,那對璧人清晰地映在城市的霓虹背景前。周野背對著她的方向,
將葉蓁蓁完全擁在懷里。月光和遠處高樓的光污染柔和地灑在他們身上,勾勒出親密的剪影。
葉蓁蓁仰著頭,雙手環(huán)在周野的頸后。周野則低下頭,姿態(tài)虔誠而熱烈。他們忘情地接吻。
時間仿佛凝固了。風掠過空曠的天臺,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吹亂了許念額前的碎發(fā),
帶來刺骨的寒意。她死死地盯著那兩個重疊的身影,眼睛干澀發(fā)痛,卻一眨不眨。
血液似乎都沖到了頭頂,又在瞬間凍結,四肢百骸一片冰涼,連指尖都麻木了。就在這時,
周野低沉的聲音,帶著情動時的沙啞和濃得化不開的溫柔,清晰地穿透寂靜的夜空,
一字不漏地鉆進許念的耳朵里:“蓁蓁……只有你,才是我心里唯一的光?!彼月苑珠_,
額頭抵著她的,聲音繾綣得像最醇的酒,“從第一眼看見你,我就知道,誰都替代不了。
”他輕笑一聲,帶著寵溺和絕對的占有欲,“至于許念?”許念的呼吸驟然停止。
周野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像談論一件早已塵埃落定的垃圾:“她?她家欠我家的債,
利滾利,夠她跪著求我一輩子了。一個工具而已,用完就丟的東西,也配跟你比?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鋼針,狠狠扎進許念的耳膜,穿透她的心臟,帶出淋漓的血肉。
冰冷的血液仿佛瞬間逆流,凍結了所有的感官和思維。世界在眼前褪色、扭曲,
只剩下那對擁吻的身影和周野殘忍的話語在腦海中無限放大、轟鳴。
就在這意識幾乎崩斷的瞬間,一個冰涼的金屬觸感,
抵在了她緊握的掌心邊緣——那是她口袋里一直放著的、為了錄下老師劃重點的廉價錄音筆。
幾乎是本能的,一種源自靈魂深處被徹底碾碎后的、冰冷刺骨的恨意,驅(qū)動著她僵硬的手指。
她摸索著,憑著感覺,在口袋的遮蔽下,
準確地按下了錄音筆側面那個小小的、凸起的圓形按鈕。微不可察的“咔噠”一聲輕響,
淹沒在夜風里。指示燈,在口袋的黑暗中,幽幽亮起一點微弱的紅光,
無聲地、持續(xù)地閃爍著,像一只窺視的、冰冷的眼睛。許念站在原地,
身體僵硬得如同一尊石像。她不再看那對璧人,目光空洞地望著遠處城市閃爍的霓虹,
那些斑斕的光點在她眼中模糊成一片冰冷的光暈。夜風吹干了眼角最后一點濕意,
只留下一種深入骨髓的、死寂的寒涼。錄音筆在口袋里,忠實地工作著,
將那甜蜜的情話和淬毒的輕蔑,連同這城市夜晚的嗚咽風聲,一同刻錄進冰冷的存儲芯片。
十年。時光能改變什么?它能將一所大學的禮堂舊址推平,
在原址上拔地而起一座高聳入云的玻璃幕墻大廈——深城科技金融中心。
它能讓一個躲在廉價帆布鞋里瑟瑟發(fā)抖的少女,
蛻變成此刻端坐于頂層旋轉餐廳落地窗邊的女人。許念放下手中的骨瓷咖啡杯,
杯底與碟沿發(fā)出一聲清脆悅耳的輕響。她穿著剪裁極簡的煙灰色高定西裝套裙,
勾勒出利落而有力的線條。長發(fā)一絲不茍地挽在腦后,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和冷靜的眼眸。
窗外的陽光穿透巨大的落地玻璃,灑在她身上,勾勒出清晰的下頜線,
也清晰地映出她眼底沉淀下來的、淬煉過后的銳利與沉穩(wěn)。無名指上,
一枚設計獨特的鉑金戒指,低調(diào)地折射著光芒。她的助理,一個穿著同樣干練的年輕男人,
微微躬身,將一份打開的平板電腦遞到她面前,聲音平穩(wěn)清晰:“許總,
耀科集團的周野先生到了,在3號會議室等您。關于‘靈犀’智能核心專利的授權事宜。
”許念的目光掠過平板屏幕上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周野,耀科集團執(zhí)行副總裁。
她指尖在光滑的屏幕上隨意地劃過,停在會議室的監(jiān)控畫面上。屏幕里,
周野正背對著攝像頭,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著腳下的城市森林。他依舊身形挺拔,
穿著價值不菲的深色西裝,但背影似乎比記憶中少了幾分少年時的張揚跋扈,
多了一絲被商海沉浮磨礪出的緊繃和……不易察覺的焦慮?他微微側身,似乎在整理袖扣,
那動作里帶著一種習慣性的、試圖掌控局面的姿態(tài),卻透出一種掩飾不住的僵硬。
許念的眼神沒有絲毫波動,平靜得像一泓深潭。她端起咖啡杯,淺淺啜了一口,
濃郁的香氣在舌尖蔓延開,與記憶中廉價速溶咖啡的苦澀形成了天壤之別?!白屗戎?/p>
”她的聲音不高,語調(diào)平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十分鐘后我再過去。
”助理立刻應聲:“是,許總?!痹S念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城市在腳下鋪展,車流如織,
霓虹初上。十年光陰,足以改天換地。
她不再是那個躲在窗簾陰影里、連呼吸都要小心翼翼的女孩了。她現(xiàn)在是許念,
“靈犀科技”的創(chuàng)始人兼CEO,手握打敗行業(yè)的核心專利,是資本競相追逐的對象。
而周野,和他背后那個曾經(jīng)高不可攀的耀科集團,如今正站在懸崖邊緣。
他們賴以生存的傳統(tǒng)技術壁壘搖搖欲墜,急需“靈犀”這棵救命稻草,
來挽回瀕臨崩潰的股價和岌岌可危的市場份額。那份求購專利的意向書,與其說是合作邀約,
不如說是一份卑微的求生狀。十分鐘,是她給予這場遲到十年的“重逢”,最精準的刻度。
也是她給予那份刻骨銘心的屈辱,最冷靜的回響。會議室的門被無聲地推開。
許念踩著七厘米的黑色細高跟鞋,步伐沉穩(wěn)地走了進來。
鞋跟敲擊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上,發(fā)出清脆而富有節(jié)奏的聲響,
在過分安靜的會議室里顯得格外清晰。她身后跟著兩名同樣西裝革履、神情肅穆的助理。
巨大的會議桌對面,周野幾乎是立刻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他臉上迅速堆起一個標準的商業(yè)笑容,伸出手,姿態(tài)放得很低:“許總,久仰大名!
真沒想到……”他的目光飛快地在許念臉上掠過,
帶著一絲極力掩飾卻依舊泄露的驚愕和復雜,
似乎想從這張成熟冷冽的臉上找出當年那個怯懦女孩的影子,“……靈犀科技的掌舵人,
竟然會是您。這世界真小,緣分真是奇妙?!彼氖謶以诎肟眨却?。
許念的目光淡淡地掃過那只伸出的、骨節(jié)分明的手,并未停留,更沒有與之相握的意思。
她徑直走到主位,拉開那張寬大的真皮座椅,姿態(tài)從容地坐下,
將手中的文件夾輕輕放在光潔的桌面上。“周總,坐。”她開口,聲音不高,
帶著一種公式化的疏離,如同這間會議室里恒溫空調(diào)送出的冷風,“時間寶貴,
我們直接進入正題。關于耀科對‘靈犀’核心專利的授權請求,我們的條件,
相信貴公司法務已經(jīng)詳細傳達過了?!彼⑽⑻Я颂掳停?/p>
示意了一下自己左手邊一位戴著金絲眼鏡、表情嚴謹?shù)闹?。那位助理立刻翻開文件夾,
用清晰平板的語調(diào)開始復述:“根據(jù)我方評估及市場前景,
‘靈犀’專利的獨家、全球、永久性授權費用,折合耀科集團當前市值的百分之十五股權,
或等值現(xiàn)金加技術共享協(xié)議……”周野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了,伸出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
幾秒后才訕訕地收回。他坐回椅子,臉色肉眼可見地沉了下來。
他帶來的團隊人員也面面相覷,氣氛驟然降至冰點?!鞍俜种??
”周野的聲音拔高了幾分,帶著難以置信和壓抑的怒火,“許總,這個條件……恕我直言,
過于苛刻了!這幾乎是在稀釋耀科的控制權!我們抱著極大的誠意尋求合作,
貴方這樣漫天要價……”“誠意?”許念忽然打斷他,唇角勾起一抹極淺、極冷的弧度,
那弧度里沒有絲毫溫度,只有冰冷的審視,“周總所謂的誠意,是指十年前,
貴家族以高利貸形式借給我家那筆救命錢,然后在十年間利滾利,
滾成一個足以壓垮任何人的天文數(shù)字?還是指……”她的目光銳利如刀,直直刺向周野,
“你當年親口評價我,只配當個‘用完就丟的工具’,只配‘跪著求你一輩子’?
”整個會議室陷入死一般的寂靜。落針可聞。周野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血色褪得干干凈凈,
仿佛被人當眾狠狠摑了一掌,連嘴唇都在微微顫抖。他身后的團隊更是震驚得無以復加,
目光驚疑不定地在周野和許念之間來回掃視。那些塵封的、屬于陰暗角落里的羞辱話語,
此刻被許念用如此平靜、如此鋒利的語氣,在這樣嚴肅的商業(yè)場合赤裸裸地剝開,
無異于一場公開的凌遲?!拔摇敝芤暗暮斫Y劇烈地滾動了一下,試圖辯解,
聲音卻干澀嘶啞,“許念……許總,那都是……都是過去的事了……年輕氣盛,
口不擇言……”他艱難地擠出幾個字,眼神里充滿了狼狽和懇求,
甚至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恐懼?!斑^去?”許念輕笑一聲,
那笑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她身體微微前傾,手肘支在桌面上,雙手十指交叉,
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燈,牢牢鎖定周野瞬間失血的臉。“對周總來說,
或許只是一句輕飄飄的‘口不擇言’。但對我來說,”她的聲音陡然沉了下去,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那是刻在骨頭里的債,是夜夜入夢的屈辱?!彼D了頓,
欣賞著周野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也消失殆盡,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發(fā)抖。然后,
她才慢條斯理地,從西裝內(nèi)側口袋中,取出一個東西。不是文件,不是鋼筆。
是一個極其小巧、外殼已經(jīng)有些磨損的銀色金屬物件——一支舊款的錄音筆?!爸芸?,
時代變了?!痹S念纖細的手指隨意地把玩著那支小小的錄音筆,
金屬外殼在頂燈的照射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澤,晃得人眼睛生疼?!笆昵爱厴I(yè)舞會那晚,
頂樓天臺的風,挺涼的。你和葉蓁蓁小姐的對話,”她抬眼,
目光精準地釘在周野驟然收縮的瞳孔上,“特別是關于我‘只配跪著’的那段高論,
錄得倒是格外清晰?!薄稗Z”的一聲,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周野腦子里炸開了。
他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雙手死死撐住桌面才勉強站穩(wěn)。
那張英俊的臉上此刻只剩下極致的驚恐和難以置信,死死盯著許念手中那支小小的錄音筆,
如同看到了最恐怖的惡魔。冷汗瞬間浸透了他昂貴的襯衫后背。
“你……你……”他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巨大的恐懼和滅頂?shù)男呷韪兴查g將他淹沒。他身后的團隊徹底懵了,
完全無法理解眼前這急轉直下的、荒謬又駭人的一幕?!皣u——”許念豎起一根食指,
輕輕抵在唇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眼神卻冰冷如霜?!爸芸?,別激動。聲音太大,
萬一不小心碰到播放鍵……”她故意停頓了一下,
看著周野瞬間煞白的臉和因恐懼而放大的瞳孔,才慢悠悠地繼續(xù)道,
“……那貴公司原本就岌岌可危的股價,恐怕就不是跌停那么簡單了吧?
想想明天的財經(jīng)頭條?‘耀科繼承人驚天侮辱言論曝光,核心業(yè)務命懸一線’?嗯?
”周野的身體篩糠般抖了起來,支撐著桌面的手臂青筋暴起,指關節(jié)捏得發(fā)白。他看著許念,
看著那個曾經(jīng)被他踩在泥濘里的女孩,此刻端坐云端,
手中握著足以將他和他整個家族打入地獄的致命武器。那支小小的錄音筆,
像一顆隨時會引爆的核彈。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吞噬。所有的算計,
所有的驕傲,在絕對的力量和冷酷的復仇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瀕死般的嗚咽,高大的身軀晃了晃,膝蓋一軟,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
“撲通!”沉悶的響聲在死寂的會議室里格外驚心。周野,這位耀科集團的少東家,
曾經(jīng)高高在上、視她如草芥的周野,雙膝重重地砸在了冰冷堅硬的大理石地板上,
跪在了許念的面前。他的頭深深地垂了下去,肩膀劇烈地聳動著,
再也無法承受那份山崩海嘯般的恐懼和屈辱。許念靜靜地坐在寬大的座椅里,
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臉上沒有任何勝利者的得意,只有一片深海般的平靜,以及眼底深處,
那沉淀了十年、終于釋放出的、冰冷的、絕對的掌控。她輕輕抬手,
旁邊早已準備好的助理立刻將那份厚厚的、印著耀科集團醒目Logo的股權轉讓協(xié)議,
推到了周野觸手可及的地面上。一支昂貴的簽字筆,無聲地滾落在協(xié)議旁邊。
周野顫抖著伸出手,指尖碰到冰涼的紙張,像是被燙到一般猛地一縮,隨即又死死抓住。
他艱難地抬起頭,臉上涕淚橫流,混合著汗水,狼狽得再無半分昔日的光彩。他看向許念,
眼神里只剩下徹底的絕望和卑微的哀求,嘴唇翕動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許念沒有看他。
她只是微微垂眸,目光落在自己手中那支小小的、冰冷的銀色錄音筆上。指尖,
輕輕摩挲著側面那個小小的、凸起的圓形按鈕。然后,在周野顫抖著拿起筆,
用盡全身力氣、歪歪扭扭地在協(xié)議末尾簽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
在筆尖劃過紙張發(fā)出沙沙聲響的間隙里,許念的手指,看似隨意地、輕輕向下一按?!斑菄}。
”一聲極其輕微的機械聲響。緊接著——“蓁蓁……只有你,
才是我心里唯一的光……”“……至于許念?她家欠我家的債,利滾利,
夠她跪著求我一輩子了。一個工具而已,用完就丟的東西,也配跟你比?
”周野那清晰無比、帶著當年刻骨輕蔑和冷酷的聲音,
猝不及防地從那小小的錄音筆里爆發(fā)出來,瞬間充斥了整個寂靜得令人窒息的會議室!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在空氣里,
也扎在跪在地上、剛剛簽完名字的周野身上。周野的身體猛地僵直,
如同被瞬間抽走了所有骨頭。他簽字的動作徹底停滯,
手中的筆“啪嗒”一聲掉落在光潔的地板上,滾出老遠。他猛地抬起頭,
臉上的表情凝固成一個極端驚駭、極端恐懼、極端崩潰的扭曲畫面,瞳孔放大到極致,
死死地盯著許念手中那支發(fā)出他魔鬼般聲音的錄音筆,仿佛看到了自己徹底毀滅的倒計時。
許念緩緩站起身。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發(fā)出清晰、穩(wěn)定、如同最終審判的腳步聲。
她一步一步,走到周野面前,停在距離他跪地的身體一步之遙的地方。她微微俯身,
動作從容優(yōu)雅,煙灰色的西裝外套勾勒出絕對力量的線條。
她俯視著腳下這個徹底崩潰的男人,目光平靜無波,如同神明俯視塵埃。她的聲音不高,
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冰冷力量,
清晰地蓋過了錄音筆里循環(huán)播放的、他當年那惡毒的宣言:“周總,”她停頓了一下,
看著周野因恐懼而劇烈顫抖的身體,“聽清了嗎?”錄音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