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jié) 搪瓷盆里的晨光清晨五點半的天光像塊浸了水的灰棉布，糊在廚房的玻璃上。
王秀蓮掀開鍋蓋時，白汽“騰”地一下涌出來，裹著小米粥的甜香漫到屋頂。
她用竹筷攪了攪鍋里的米，瓷勺碰到鍋底發(fā)出細碎的響，驚醒了趴在飯桌上打盹的林默。
“再瞇會兒，媽把雞蛋羹蒸上就叫你。”母親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
像灶膛里煨著的紅薯，溫吞吞的。林默揉著眼睛看她彎腰打開冰箱，
藍布圍裙的系帶在身后打了個松垮的結，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
圍裙上有塊洗不掉的醬油漬，是去年冬天燉肉時濺上的，
他當時還笑母親像個打翻了調色盤的畫家。搪瓷盆在水槽里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
母親把雞蛋磕進去時，指尖在蛋殼上蹭了蹭，那是雙被洗潔精泡得有些發(fā)白的手，
虎口處有塊常年不退的繭——那是握菜刀磨出來的。林默記得有次她切菜不小心劃破了手指，
卻只是用嘴吸了吸血，繼續(xù)把土豆絲切得細如發(fā)絲?！澳泻⒆蛹页燥埖糜胁伺?，
”她當時笑著說，圍裙上沾著星星點點的血珠，“不然怎么長個子。
”蒸汽把窗戶糊得更嚴實了。母親往雞蛋羹里淋香油的動作很輕，手腕微微傾斜，
金黃色的油線在嫩滑的蛋羹上暈開。林默突然想起幼兒園時，母親也是這樣端著小碗喂他，
一勺勺吹涼了才遞到他嘴邊。那時她的頭發(fā)還是烏黑的，扎著利落的馬尾，
圍裙上繡著朵小小的梔子花?！翱斐园?，一會兒該遲到了。
”母親把盛滿粥的粗瓷碗推到他面前，碗沿上有道細細的裂紋。林默舀起一勺粥，
滾燙的米?；M喉嚨，
卻在觸及舌尖時嘗到一絲若有若無的甜——是母親偷偷撒在他碗里的白糖。他抬頭看母親，
她正低頭擦著灶臺，晨光從水汽的縫隙里漏進來，在她鬢角染了層淡淡的銀霜。
第二節(jié) 縫紉機上的星子秋夜的涼風吹得窗欞吱呀響。林默躺在里屋的木板床上，假裝睡著，
耳朵卻豎著聽外屋縫紉機的聲音。“嗒嗒嗒”的節(jié)奏很規(guī)律，
像奶奶講古時裝在匣子里的老座鐘，每一聲都敲在寂靜的夜里。母親還在縫他的校服。
下午上體育課，他為了撿一個飛出圍墻的籃球，褲腿被鐵絲勾出個大口子。他本想瞞著，
可晚上吃飯時，母親一眼就看見了那截露在外面的棉毛褲?！懊撓聛戆?，”她沒多說什么，
只是接過褲子時，指尖在破洞邊緣輕輕捻了捻，“明早就能穿。
”縫紉機的臺板上放著盞小臺燈，光線昏黃。林默悄悄爬起來，扒著門縫看。
母親戴著那副老花鏡，鏡片后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穿針時總要把線頭放在舌尖抿一下。
頂針在她中指上磨得發(fā)亮，每次用力引線，指關節(jié)都會微微發(fā)白。
她的背影在燈光下顯得有些單薄，洗得發(fā)白的秋衣袖口卷到肘部，露出一段布滿青筋的小臂。
“咔噠”一聲，縫紉機卡線了。母親放下針，用鑷子小心翼翼地挑著纏繞的底線，
嘴里輕輕哼著什么。林默仔細聽，是首很老的歌，調子斷斷續(xù)續(xù)的，
像小時候他玩壞的八音盒。他想起有次學校開家長會，母親穿著那件唯一的藍布襯衫去了，
回來時手里多了個獎狀——是他的“三好學生”。那天晚上，她也是這樣哼著歌，
在縫紉機前給他改新書包。窗臺上的月桂飄來淡香。母親把褲腿翻過來，開始鎖邊。
她的動作很慢，針腳細密得像撒在布上的星子。林默記得上小學時，他的書包帶總是斷，
母親就用舊帆布給他縫了個雙層的，還在側面繡了個歪歪扭扭的“默”字。
現(xiàn)在那個書包還躺在衣柜底，布面磨得發(fā)亮，卻從來沒破過?！昂昧??！蹦赣H輕吁了口氣，
把褲子舉到燈下看了看，然后疊好放在枕邊。林默趕緊溜回床上，假裝睡得很沉。
母親進來時，腳步很輕，她幫他掖了掖被角，指尖碰到他額頭時，帶著縫紉機臺板的微涼。
窗外的星子落進她的眼睛里，一閃一閃的，像撒在夜河里的碎銀。
第三節(jié) 叛逆期的醬油瓶十七歲的林默把自己摔進沙發(fā)里，
耳機里的重金屬音樂震得耳膜發(fā)疼。茶幾上放著母親切好的西瓜，鮮紅的果肉上沒一顆籽，
是她用牙簽一顆顆挑掉的?？伤炊紱]看，只是把臉埋進抱枕里，悶悶地吼了一聲。
“跟媽說說，是不是在學校受委屈了？”母親端著剛炒好的青菜從廚房出來，
圍裙上還沾著幾粒油星。她想伸手摸摸他的頭，卻被他不耐煩地躲開了?！澳銦┎粺┌?！
”林默猛地站起來，聲音里帶著青春期特有的沙啞，“整天就知道問這問那，
你能不能別管我！”空氣突然安靜下來。母親端著菜的手僵在半空，
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有些發(fā)白。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把菜放在桌上，
低聲說了句：“先吃飯吧，菜要涼了?！鞭D身回廚房時，林默看見她的肩膀微微聳動了一下，
像被什么東西砸中了。晚飯時誰也沒說話。林默扒拉著碗里的米飯，
眼角的余光卻瞥見母親一直在給他夾菜。她把最大的那塊紅燒肉放在他碗里，
又挑出魚湯里的刺，動作有些遲緩。他突然想起小時候，每次他鬧脾氣不吃飯，
母親也是這樣變著法兒地哄他，把飯粒捏成小兔子的形狀，逗得他破涕為笑。半夜起來喝水，
林默看見母親的房門還亮著燈。他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聽見里面?zhèn)鱽磔p微的翻動聲。
門縫里透出的光線下，母親正坐在書桌前，手里拿著一個紅布包。她打開包，
里面掉出幾張照片——是他從小到大的合影。有張幼兒園畢業(yè)照，他站在最前面，
母親蹲在他身后，笑得眼睛都彎了?！斑@孩子，怎么就突然長大了呢?！蹦赣H的聲音很輕，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嘆息。她用指尖輕輕劃過照片上他的臉，像在觸摸一件易碎的珍寶。
林默靠在門上，突然覺得喉嚨發(fā)緊。他想起下午母親去學校給他送傘，他卻嫌她穿得土氣，
讓她站在街角等；想起她小心翼翼地問他喜歡什么牌子的球鞋，
他卻嫌她不懂時尚……廚房的冰箱突然“嗡”地響了一聲。母親趕緊把照片收進包里，
起身去關燈。林默飛快地溜回房間，躺在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
窗外的月光透過窗簾縫隙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銀邊。他想起母親圍裙上的醬油漬，
想起她挑西瓜籽時專注的眼神，突然覺得臉頰滾燙。枕頭旁邊，
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瓶他昨天隨口說想喝的汽水，瓶身上還帶著母親手心的溫度。
第四節(jié) 月臺邊的風滾草火車站的風帶著煤煙和塵土的味道，吹得人睜不開眼。
林默拖著行李箱，回頭看見母親站在人群里，手里還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帆布包。
她早上特意梳了頭，用黑發(fā)卡別住額前的碎發(fā)，身上是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襯衫，
袖口卻仔細地熨過?！鞍锸菋尳o你煮的茶葉蛋，還有腌的芥菜絲，”母親把包塞到他手里，
指尖在帆布上摩挲著，“路上吃，火車上的飯貴，還不好吃?！彼穆曇粲行┌l(fā)顫，
像是被風吹的。林默接過包，沉甸甸的，還能聞到淡淡的五香味。他想起昨天晚上，
母親在廚房忙到半夜，雞蛋在鍋里咕嘟咕嘟地煮著，她時不時揭開鍋蓋，
往里面加桂皮和香葉。檢票口的鈴聲響了。母親往前湊了湊，想幫他理理衣領，
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去。“到了給家里打電話，”她反復叮囑，“晚上別熬夜，
天冷了就加衣服，別舍不得花錢……”話沒說完，眼圈就紅了。林默看著她眼角的皺紋，
看著她鬢角新添的白發(fā)，突然想起小時候第一次去幼兒園，也是這樣的場景，
只是那時他抱著母親的腿哭得撕心裂肺，而現(xiàn)在，他要松開她的手，走向遠方了?！皨?，
你回去吧。”林默轉過身，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行李箱的輪子在地面上發(fā)出“咕嚕咕嚕”的響聲，像他此刻慌亂的心跳。
他聽見母親在身后喊他的名字，聲音被人群的嘈雜聲吞沒了。直到走上月臺，
他才偷偷回頭——母親還站在原地，身影在涌動的人潮里顯得那么瘦小，
像一株被風吹得搖晃的風滾草?；疖噯訒r，林默趴在車窗上往外看。母親還在揮手，
藍布襯衫的袖子在風里飄著，像一面褪色的旗。他突然想起包里的茶葉蛋，
連忙打開拿出一個。蛋殼上布滿了裂紋，像母親手上的皺紋。剝開蛋殼，
蛋白上浸著深褐色的鹵汁，咬一口，咸香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甜。他這才想起，
母親煮茶葉蛋時，總會偷偷加一勺白糖，她說這樣吃著暖和。眼淚突然掉了下來，
砸在滾燙的蛋殼上?；疖囋介_越快，母親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后變成了站臺上一個模糊的點。
林默把臉貼在冰涼的車窗上，耳邊似乎還響著母親的嘮叨，鼻尖似乎還能聞到廚房的油煙味。
包里的芥菜絲在晃動中發(fā)出沙沙的響，像母親在他耳邊輕輕說：“孩子，想家了就回來。
”第五節(jié) 電話亭里的回聲大學宿舍樓下的電話亭總是排著長隊。林默攥著皺巴巴的電話卡，
看著前面的人對著聽筒笑，心里有些發(fā)慌。終于輪到他時，手心已經(jīng)全是汗。他深吸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