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都市迷途程遠站在深圳三十七層公寓巨大的落地窗前。城市的燈火在他腳下流淌,
一條由無數車燈匯聚成的、永不停歇的橘紅色河流,無聲地奔向望不見的盡頭。璀璨,冰冷,
帶著一種吞噬一切的喧囂力量。窗玻璃映出他的影子,
一張被都市生活精心打磨過、此刻卻只剩疲憊與空洞的臉,
眼底沉淀著長期失眠帶來的濃重青灰。他端起手邊半杯早已涼透的威士忌,
和著掌心里三粒白色的藥片,仰頭,艱難地咽了下去。喉嚨里一陣干澀的灼燒感,
藥片苦澀的余味頑固地黏在舌根。安眠藥,
他維持這臺精密運轉的“都市成功機器”所必需的廉價燃料。手機屏幕在寂靜中驟然亮起,
慘白的光刺破昏暗。是一條來自老家堂弟的微信,文字很短,
每一個字卻像燒紅的烙鐵:“哥,速歸!大伯突發腦溢血,醫生說…很兇險,讓準備后事。
”后事。這兩個字眼像兩枚生銹的釘子,帶著冷硬的尖刺,
猝不及防地狠狠楔入他早已被壓力和焦慮打磨得近乎麻木的神經。
一陣尖銳的眩暈猛地攫住了他,眼前光怪陸離的都市霓虹瞬間扭曲、模糊,
化作二十年前江南小鎮長途汽車站嘈雜混亂的背景。
他仿佛又聞到了那股混雜著劣質汽油、塵土和汗水的氣息,
清晰地聽見自己年輕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的跳動,充滿了孤注一擲的決絕。
他緊緊攥著那張硬質火車票,薄薄的紙片邊緣幾乎要嵌進掌心的肉里,
那是他逃離逼仄小鎮、奔向廣闊天地的唯一憑證。隔著車窗,
父親沉默的臉在月臺上迅速后退、變小,那張被日光和風霜刻滿溝壑的臉上沒有太多表情,
只有深陷的眼窩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渾濁的光線下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
快得讓當時的程遠以為是錯覺。母親壓抑的啜泣聲被淹沒在引擎粗暴的轟鳴里。他扭過頭,
不再看那片迅速消失在視野盡頭的、熟悉的灰撲撲的屋頂,只在心里對自己,
也對著遠去的故鄉,一遍遍無聲地發誓:“混不出個人樣,絕不回來!”二十年。
他混出了“人樣”。科技公司中層管理,年薪可觀,市中心黃金地段的高級公寓,出入體面。
名片上的頭銜足以讓老家那些叔伯兄弟投來羨慕的目光。
他擁有了一個都市精英該有的一切光鮮標簽。然而,標簽之下,是千瘡百孔的真實。
胃袋像個不知饜足又極易受傷的怪物,常年隱隱作痛,靠昂貴的進口藥勉強維系表面的平靜。
更深的痛楚來自枕邊。妻子林薇,那個曾經在校園林蔭道上笑容明媚、眼神清澈的女孩,
如今看他的眼神只剩下公式化的疏離和一種深深的倦怠。他們之間橫亙著巨大的沉默,
像結了厚厚冰層的河,連爭吵都顯得多余而奢侈。他失去了睡眠,在無數個漫長的深夜里,
只能徒勞地看著窗外那片永不熄滅的虛假星河;他失去了妻子,
失去了那個曾許諾要與他并肩看遍繁華的靈魂伴侶。那些光鮮的標簽,此刻像沉重的鉛塊,
墜得他幾乎喘不過氣。2 冷語訣別手機屏幕暗了下去,
病房的慘白燈光和父親枯槁的面容卻頑固地占據了腦海。他踉蹌著沖到洗手間,
擰開冰冷的水龍頭,把頭狠狠埋下去。刺骨的涼水沖刷著額頭,
卻沖不散心口那股窒息的悶痛。他抬起頭,鏡子里那張濕漉漉的臉,蒼白,眼神渙散,
寫滿了無處遁形的倉惶。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瓷磚上,骨節處瞬間傳來尖銳的痛感,
這痛感反而帶來一絲詭異的清醒。沒有猶豫,幾乎是憑著一種近乎逃離的本能,
他顫抖著手撥通了林薇的電話。鈴聲響了很久,久到他以為對方不會接聽時,
才傳來林薇平靜無波、甚至帶著一絲公式化冷淡的聲音:“喂?
”背景音是某個綜藝節目夸張的笑聲。“薇薇,”程遠的聲音干澀嘶啞,
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我爸…病危了,腦溢血…很嚴重。我得立刻回老家。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那幾秒鐘的空白像鈍刀子割著程遠的神經。然后,
林薇的聲音傳過來,沒有驚訝,沒有擔憂,只有一種塵埃落定般的淡漠:“哦。知道了。
你…回去處理吧。”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最終補了一句,“路上注意安全。
”沒有詢問歸期,沒有一句關乎他此刻心情的只言片語,
甚至連一句形式上的“別太難過”都吝于給予。這徹底的、冰冷的漠然,
比任何激烈的爭吵都更徹底地宣告了這段關系的死亡。程遠握著手機,聽著里面傳來的忙音,
全身的力氣仿佛被瞬間抽空,順著冰冷的墻壁滑坐到地板上,
瓷磚的寒意透過薄薄的衣料直抵骨髓。也好,他麻木地想,
這城市最后一絲與他有關的、帶著溫度的牽絆,也終于斷得干干凈凈了。也好。
3 歸途初醒訂最早一班飛機,胡亂塞了幾件衣服進登機箱。站在衣帽間巨大的穿衣鏡前,
他下意識地拿起那瓶昂貴的古龍水,想噴一點在領口,手指卻懸在半空,最終頹然放下。
他換上了一件普通的深色夾克,把那個象征身份的、價值不菲的公文包留在了玄關鞋柜上。
凌晨的機場空曠而冰冷,巨大的穹頂下回蕩著空洞的腳步聲。
他坐在候機區冰冷的金屬座椅上,周遭的一切聲響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
胃部的隱痛再次襲來,他蜷縮起身體,閉上眼睛,
回一些破碎的畫面:父親佝僂著腰在初夏清晨的薄霧里侍弄茶樹的背影;母親在灶臺邊忙碌,
鍋里飄出筍干燒肉的咸香;老屋后面那條清澈見底的小河,他和伙伴們赤著腳在淺灘摸魚蝦,
清涼的河水漫過腳踝……這些記憶的碎片,帶著故鄉特有的潮濕溫潤的氣息,
此刻卻像細小的針,密密匝匝地刺向他早已疲憊不堪的心臟,帶來一陣陣酸楚的悸動。
飛機引擎巨大的轟鳴聲撕裂了云層,也暫時撕裂了他混亂的思緒。舷窗外,
濃得化不開的黑暗漸漸被稀釋,天際線透出灰蒙蒙的光。當飛機開始下降,穿越厚厚的云層,
一片被初冬薄霧溫柔籠罩的、全然陌生的景象鋪展在舷窗之下。
不再是深圳那種鋼筋水泥森林冷酷的幾何線條,而是大片大片灰綠色的、起伏平緩的田野,
像一塊塊拼接地毯;蜿蜒曲折的銀色小河如同散落的絲帶,安靜地穿行其間;散落的村莊,
黛瓦白墻的屋舍聚集成團,屋頂上飄散著若有若無的炊煙。一種久違的、難以言喻的平靜感,
夾雜著近鄉情怯的忐忑,悄然漫上心頭。取行李,走出小小的、顯得有些陳舊冷清的出站口。
冷冽潮濕的空氣撲面而來,帶著泥土、植物根莖和淡淡炊煙混合的、故鄉特有的氣息,
瞬間灌滿了他的肺腑。他下意識地深深吸了一口,那熟悉又陌生的味道,
竟奇異地安撫了他翻騰的胃和緊繃的神經。他茫然地四顧,
目光在稀稀拉拉接站的人群中急切地搜尋。然后,他看到了。
在出站口最邊緣一根冰冷的水泥柱子旁,一個身影蜷縮著。那么小,那么單薄,
像一片被寒風卷到角落里的枯葉。是母親。她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藏青色舊棉襖,
花白的頭發在冷風中凌亂地飛舞,雙手緊緊攏在袖口里,似乎想汲取一點可憐的暖意。
她正努力地踮起腳尖,渾濁的目光焦急地在每一個走出閘口的人臉上掃過,
寫滿了無措和一種近乎卑微的期盼。當她的目光終于捕捉到程遠的身影時,
那雙布滿血絲、深陷在皺紋里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隨即又迅速被更深的憂慮和悲傷覆蓋。
她幾乎是踉蹌著小跑過來,一把抓住程遠的手臂,那枯瘦的手指隔著夾克布料傳遞來的力道,
大得驚人,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恐懼。“阿遠!阿遠啊!你可回來了!
”母親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哭腔和無法抑制的顫抖,
仿佛在沙漠中跋涉許久終于看到水源的旅人。她仰著頭,
布滿溝壑的臉因為激動和巨大的悲傷而扭曲著,渾濁的淚水毫無征兆地洶涌而出,
瞬間爬滿了她蒼老的面頰,在寒風中迅速變得冰冷。“你爸…你爸他…”她哽咽著,
嘴唇哆嗦得厲害,幾乎無法成句,只能用那只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攥著程遠的胳膊,
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他…醒過來一會兒,迷迷糊糊的,就…就一直念,
你種的那些茶樹活成什么樣了……”“茶樹……”程遠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又猛地松開,帶來一陣尖銳的抽痛。那幾乎被他遺忘在記憶最深處的、童年一時興起的產物,
竟成了父親彌留之際最后的牽掛?一股巨大的酸澀猛地沖上鼻腔,他用力吸了一口氣,
反手緊緊握住母親冰涼顫抖的手,那粗糙的觸感硌著他的掌心。他垂下眼,
聲音低啞得像是從地底深處艱難地擠出來:“媽,別說了…我們先回家,看爸要緊。
”4 臨終挽留叫了一輛破舊的面包車,沿著記憶里熟悉又陌生的道路顛簸前行。
車窗外的風景飛速掠過:新修的水泥路取代了坑洼的泥濘土路,
兩旁偶爾能看到貼著刺眼白瓷磚的二三層小樓,笨拙地模仿著城市的樣式,顯得突兀而怪異。
更多的,還是那些熟悉的老屋,斑駁的土墻,深色的木門板,
門楣上褪色的春聯殘片在風中飄搖。空氣里彌漫著柴火燃燒的獨特煙味,
混雜著潮濕泥土、腐爛稻草和某種家畜的氣息,濃烈而真實地宣告著:他回來了。
程遠沉默地看著這一切,胃部的隱痛在熟悉的顛簸中似乎有所緩解,
但心口那塊沉甸甸的石頭,卻壓得更緊了。車子在一個岔路口拐上一條更窄的機耕路,
最終停在一個爬滿枯萎藤蔓的破舊院門前。就是這里了。老屋在暮色四合中顯露出輪廓,
比他記憶中的更加低矮、陳舊,像一個疲憊不堪、蜷縮在時光角落里的老人。
院墻的土坯大片剝落,露出里面參差不齊的碎石。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仿佛隨時會散架的木門,
霉味、灶膛里草木灰的余燼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幾乎被掩蓋的、屬于舊時光的微塵氣息。
這混合的味道沉重地壓在胸口,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衰敗感。堂屋里點著一盞昏黃的白熾燈,
光線暗淡。父親躺在靠墻的一張舊木床上,身上蓋著厚厚的舊棉被。
床邊圍著幾個眼熟的叔伯和鄰居,看到程遠進來,都沉默地讓開,
臉上帶著沉重的同情和一種無聲的審視。程遠一步步走近,腳步沉重得像灌了鉛。燈光下,
父親的臉龐深深凹陷下去,顴骨高高凸起,皮膚是一種毫無生氣的蠟黃,薄薄地貼在骨頭上,
布滿深褐色的老年斑。曾經能扛起整個家庭重擔、像山一樣沉默可靠的父親,
此刻縮在厚重的被子里,枯瘦得仿佛只剩下了一把骨頭,
微弱的氣息艱難地進出著干裂的嘴唇。程遠在床沿的矮凳上坐下,喉嚨發緊,
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只化作一聲艱澀的呼喚:“爸……我回來了。
”父親緊閉的眼皮似乎極其微弱地顫動了一下。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久,
那雙渾濁、眼白布滿黃翳的眼睛,才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掀開了一條細縫。
那目光渙散、茫然,毫無焦點地在昏暗的空氣中漂浮了片刻,
才極其遲鈍地、一點點地凝聚到程遠臉上。那目光里沒有責備,沒有久別重逢的激動,
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虛弱和一種近乎呆滯的茫然,仿佛在辨認一個極其遙遠而模糊的影子。
就在程遠以為父親并沒有真正認出他時,一只枯瘦如柴、皮膚松弛冰涼的手,
猛地從厚重的棉被下伸了出來。那動作帶著一種垂死掙扎般的突兀力量,像一把冰冷的鐵鉗,
準確地、死死地扣住了程遠擱在床沿的手腕!力道之大,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指甲幾乎要嵌進程遠的皮肉里。程遠渾身一震,一股寒意順著被抓住的手腕瞬間竄遍全身。
他低下頭,看著父親那只嶙峋的手,手背上松弛的皮膚布滿深色的斑點,
青筋如同盤踞的老樹根般虬結暴起,每一道紋路都刻滿了歲月的艱辛和此刻無聲的挽留。
父親干裂的嘴唇翕動著,喉嚨里發出模糊不清的“嗬…嗬…”聲,
渾濁的眼睛死死地盯著程遠,那目光穿透了虛弱,
帶著一種瀕死之人最后的、近乎執念的祈求。“爸……我在,我在呢。”程遠的聲音哽咽了,
他伸出另一只手,覆在父親冰冷僵硬的手背上,試圖傳遞一點微薄的暖意,
也試圖安撫那巨大的、令人心碎的恐慌。那只枯手依舊死死地扣著他,
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傳遞著無聲的、撕心裂肺的挽留。昏暗的燈光下,
父子倆的手緊緊交疊,一個枯槁冰冷,一個溫熱卻同樣微微顫抖,構成一幅令人窒息的畫面。
旁邊傳來母親壓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聲。夜深了。守夜的叔伯們熬不住,
在堂屋的長條凳上或靠著墻根打起了盹,發出沉重的鼾聲。母親也終于被勸去隔壁房間躺下,
她蒼老的面容在短暫的睡眠中也無法舒展,眉頭緊緊鎖著。里屋只剩下程遠,
坐在父親床邊那張咯吱作響的竹椅上。中藥的苦澀氣味在密閉的空間里愈發濃重。
父親的呼吸時而急促淺促,時而變得悠長微弱,每一次艱難的吸氣都像拉扯著破舊的風箱,
牽動著程遠緊繃的神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像沉重的淤泥,
從腳底一直漫延到頭頂,連眼皮都重若千斤。然而,只要他一閉上眼睛,
趙總監那張虛偽油膩的臉、林薇最后那冷漠疏離的眼神……無數混亂嘈雜的碎片便蜂擁而至,
在他腦海里瘋狂沖撞,攪得他頭痛欲裂,太陽穴突突直跳。胃里又開始隱隱抽搐,
提醒著他那脆弱的器官早已不堪重負。他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手背上似乎還殘留著父親那只枯手冰冷僵硬的觸感,那絕望的抓握像一道烙印。無法入睡。
空氣里彌漫的哀傷和死亡氣息讓他窒息。他需要透口氣。幾乎是憑著一種逃離的本能,
他悄無聲息地站起身,盡量不驚動床上氣息微弱的父親,像幽靈一樣輕輕推開虛掩的后門。
5 茶香尋根一股清冷濕潤、混雜著泥土和植物氣息的空氣瞬間涌入鼻腔,
沖淡了屋內濃重的藥味。初冬深夜的寒氣讓他打了個哆嗦,頭腦卻為之一清。后院荒廢已久。
借著清冷的月光,他看到曾經的菜畦被叢生的雜草覆蓋,枯黃一片,
在夜風中發出窸窸窣窣的輕響。院墻根堆著些廢棄的農具和雜物,影影綽綽。
他的目光下意識地越過這片荒蕪,投向更深處靠近后山緩坡的那片朦朧陰影。
記憶深處某個被遺忘的角落被猛地撬動。他記起來了。那還是他十一二歲,剛上初中不久,
學校里發了些茶樹苗作為勞動課的實踐。他興沖沖地帶回來,也不管時令對不對,
就纏著父親在屋后這片背陰的坡地上給他劃了一小塊地方。父親當時似乎并不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