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式來到百貨老板弟弟的工廠里上班。這里地處郊區(qū)，工廠坐落在一個四周稍顯空蕩的地方。一排低矮的老舊平層共十余間，便是廠房。廠房的后面蓋了四間瓦屋頂房，用作員工的廚房、食堂和衛(wèi)生間。廠房兩邊各矗立著一棟八層高的宿舍樓，供員工和管理人員居住。工廠的布局自然形成一個小院落，院前屋后栽植著一些上了年齡的樹木，俗稱水棬子樹。后來得知，這里原來是森工局的辦公區(qū)，幾年前單位撤走后，便入駐了現(xiàn)在的工廠。
弟弟老板姓金，金總沒有住廠里，每天開著一臺樸實低調的小轎車上下班。和百貨老板一樣，第一次見面金總便留給了我寬厚仁慈的好印象，這讓我內心踏實了不少。工廠里主要生產螺帽，我們女工干的是揀選、分裝這一類的手上活兒，男工多半承擔體力活兒。
就在上班的第二天，在食堂吃飯時，隔著幾張飯桌，我竟然意外地瞥見同村的一位堂姐。幾乎同一時間，她也看見了我。那一刻，我們不約而同地扔下手中的飯碗，欣喜若狂地奔向對方。眾目睽睽之下，我們緊緊地相擁在一起，喜極而泣。除了用力地拍打著對方的肩膀，激動得說不出一句話，良久才分開，各自撩起袖管不停地抹起了淚水。
堂姐比我早來這里上班兩個月，這也是她從老家來省城的第一份工作。堂姐和我不在一個車間，但干的活兒都一樣。我們分別住在兩棟宿舍樓。有了家鄉(xiāng)的親人，內心自是多了一份安穩(wěn)。每天工作之余，我們都在一起互相照看，力所能及地給予彼此生活上的方便。在各自給家人的書信中，也都自然會分享我們共同的點點滴滴。
祥和寧靜的工作生活，轉眼過了三個月。有一天，堂姐竟然沒有來上班，車間的人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同宿舍的人說早上起來就沒見著她人，有人說半夜時迷迷糊糊中似是見到堂姐起床出門，估計是上衛(wèi)生間，但很快沉沉睡去，不確定人是否回來。總之，第二天早上看見的便是空空的床。上班后仍沒見到堂姐時，室友再回宿舍才發(fā)現(xiàn)，堂姐的行李什么的也已不見了蹤影，想必是大家上班后被取走的。
堂姐走了，不知去了什么地方，更不知她為何而走，給所有的人留下了串串疑問，更是留給了我揪心的掛念和無盡的擔憂。堂姐走后的日子，好長一段時間里，我上班都有些神魂顛倒，滿腦子胡思亂想，設想著哪一天堂姐突然回來找我，或收到堂姐的信。
煎熬中的日子過了一個多月，突然有一天，廠里的廣播響起，我被通知去辦公室接電話。那一瞬間，我立即想到，一定是堂姐打來的，我來這里還沒有用過廠里的電話對外聯(lián)系。果然，電話是堂姐打來的。接通后，聽見堂姐溫柔而親切的聲音，我“哇”地一聲大哭起來。許是被我的哭聲嚇著了，堂姐連忙安慰著我。待我平靜下來，不等堂姐開口，我生氣地嗔怪起她來，連聲責問她為何不辭而別，招呼也不同我打一聲，害得我都急死了。
堂姐并沒有詳講這一陣里都發(fā)生了什么，而是告訴我她換了一份工作，讓我休假時去她那里，再一起好好聊聊，隨后讓我記下了她工作單位的聯(lián)系電話。接過堂姐的電話，我從此開始期盼著假日的到來。見著堂姐已是半個月以后的事了。
堂姐的新工作是在一家花店，離開廠里的第三天找到了這里。花店在城里相對繁華的地帶，規(guī)模不大，但生意還不錯?；ǖ昀锍颂媒阃?，還有幾名店員。老板別的地方還有分店，來這里的時候很少。
中午，堂姐邀請我去外面小吃店隨便吃點，也是為方便說話。堂姐中午只有一個小時的吃飯和休息時間，這一個小時的時間，全部留給了堂姐對我訴說。自走進花店見到堂姐，我就料定分開的日子，她經歷了不凡的事。
堂姐邊講邊流淚。工廠里一個叫秦壽（后來被我咬牙切齒日日夜夜詛咒為“禽獸”、不得好死）的男人，在堂姐離開前的那個夜晚，把堂姐糟蹋了。深更半夜出去上衛(wèi)生間的堂姐，遭遇這突如其來的意外，連死的心都有了。一個女孩子家，發(fā)生這樣的事情，除了獨自一人悲傷絕望外，卻是沒有絲毫的勇氣對外去說。那時，堂姐直感自己的世界天崩地裂。
直到室友們都去上班了，在外面流著淚呆坐了半夜的堂姐，才暈暈乎乎跟做賊似地潛回宿舍取走了自己的行李，悄然離開了這個傷心和恥辱之地。萬念俱灰的堂姐，漫無目的地坐上了一趟公交車，直到公交車到達終點站了，才疲憊不堪地下車。四顧茫然之中，得知是公交總站。堂姐昏昏乎乎地在這里逗留了三天，困了就拿行李包當靠枕席地而睡。直到第三天下午，迷糊中有人塞給了一份傳單，就這樣，堂姐來到了現(xiàn)在的花店。
聽了堂姐的講述，我心痛得無法呼吸，更是氣得五臟六腑都快炸裂。我陪著堂姐流干了眼淚，卻是一句安慰的話也講不出來。倒是講出來的堂姐，似是輕松了好多，憂郁的臉上竟然不時露出了笑容。我對堂姐講，以后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訴我，不要一個人扛。堂姐以她的不幸遭遇提醒我，女孩子家出門在外，一定學會照顧自己，這個社會壞人多。
告別堂姐回到廠里，我開始在人頭堆中搜尋著千刀萬剮的“禽獸”。終于，“禽獸”進入了我的視線。通過一番悉心打聽，我了解了有關“禽獸”的全部情況?！扒莴F”原本在森工局當臨時工，單位撤走時被遺留在了這里，后來在現(xiàn)在的廠里繼續(xù)做衛(wèi)生。家里有一個傻瘸兒和一個卷毛女人，二人都吃著閑飯等“禽獸”賺錢養(yǎng)活。
對上號后，“禽獸”一家便抬頭不見低頭見地在我眼前晃來晃去，而“禽獸”自然不知有一雙無比仇恨的眼睛，時刻在虎視眈眈地盯著他。這天，我悄悄地來到對面住宿樓“禽獸”一家住的屋外窗前，扔進了一個紙團，上面全是我代堂姐泣血的控訴，我要讓“禽獸”的卷毛女人知道她的男人干下的傷天害理的歹事。
不料，我接連扔了好幾次紙團，“禽獸”的生活卻似相安無事，而那個卷毛女人每天仍是若無其事地出入宿舍樓。我揣測這一次又一次扔進去的紙團，要么根本沒有引起注意而被掃進了垃圾，要么卷毛女人壓根文盲一個不識字，或即便知道了也因活命的需要而只得忍氣吞聲，再有就是落“禽獸”手里了?？傊?，我的良苦用心并沒有達到我想要的結果。
在廠里穩(wěn)定下來后，我與家中父母和在外讀中專的妹妹不時有了通信。在和妹妹的通信中，我十分愛憐地告訴她，一定要防備壞人。我很愛妹妹，用心地和她交換著每一封信，盡管她每次給我的信都只是懶懶地應付，妹妹的字也寫得很丑。
在一次的信中，我對妹妹講述了堂姐的遭遇，目的是提醒她千萬注意人身安全，不要隨便和陌生人打交道。不料，正是這封信給我惹上了大麻煩。不久，妹妹放暑假回家，對母親和盤托出了堂姐的事。堂姐的母親恰恰是我們老家出了名的長舌婦，而我當初先于堂姐一走出去打工，被長舌婦嬸嬸好生八卦了一番，炮制了很多有關我在外面干的子虛烏有的事，自然都是一些見不得人的事。
我的母親為此傷透了心，同這長舌婦嬸嬸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弄得村上的干部大傷腦筋，三天兩頭在中間當著和事佬。話說我要強的母親，在無休無止地吵鬧中，想必無法得到想要的勝利，被日復一日地消磨后，只得暫時把這口惡氣咽在了肚子里。
這下好了，聽妹妹講了竟然長舌婦嬸嬸的閨女兒遭遇了這般丑事，我的母親頓感一切都是天意，總算等來了復仇的機會，一定得連本帶利討回來。就這樣，拜我母親所賜，很快，堂姐的事便在村子里傳得沸沸揚揚。我的母親沒想到，自己的逞強讓事情變得如此不可收拾。
堂姐的家人和親人，揚言如果我的母親不還他們的人一個清白，發(fā)誓撕爛她的嘴。為此，成天一批又一批的人氣勢洶洶地上門討伐，向我的父母示威。終于，自知闖下彌天大禍的妹妹，許是快頂不住了，慌然地給我來信，哭訴了家里發(fā)生的一切。
我收到信后，什么也沒想，甚至來不及生這不懂事的妹妹的氣，心急如焚地趕回了家中。了解詳細情況后，我深知解鈴還需系鈴人。為了確保母親的絕對安全，保全她那張一直不懈地捍衛(wèi)著我這個不爭氣的女兒的尊嚴的嘴巴，我把自己豁出去了。
在村干部召開的調解會上，我如同一名昂首挺胸走上敵人的刑場、即將英勇就義的偉大的革命黨人似地，凜然正氣地向大家宣告，被糟蹋的人其實不是堂姐，而是我自己。我的此番話出口，全場啞然。我母親捂著臉大放悲聲，發(fā)瘋似地一路狂奔著離去了。
村子里從此平靜下來，大家在含含糊糊中許是相信了我的說法，許是被我的壯舉所震撼，總之，不再有人說這一類的閑話。家里的麻煩事，就這樣被我干凈利落地處理掉。再次離家時，看見母親滿是哀怨的目光，父親憤怒的眼神和妹妹垂眉自責的苦臉，我甚至沒有一句告別的話語，扛起自己的行李，頭也不回地踏上了回省城的路。
在廠里一干就是半年，距離堂姐離開廠里也已是兩個月了。這兩個月里，我對堂姐除了仍是放不下的牽掛，更多了深深的愧疚。家里發(fā)生的事，堂姐不可能不知道。就在我差不多不再去想過往的不開心時，堂姐突然從天而降一般回廠里了。
見面的一刻，我撲在堂姐的懷中嚎啕大哭，哭得渾身抽搐個不停。堂姐輕輕地拍著我，讓我哭個夠后，柔聲告訴我一切都過去了，不必還往心里記。原來，堂姐這是來征求我意見，樂不樂意去花店上班。她告訴我老板的生意越做越大，最近又開了分店，原來各店的人，都分別抽了一些到新店，讓他們老員工分頭介紹人員去店里上班，堂姐希望我能考慮。
我基本是不假思索地欣然答應了堂姐的邀請。干到月底，我從金總手中拿過工資，帶著對“禽獸”的詛咒和對金總的祝福離開了工廠，來到了花店和堂姐一塊兒上班。
在花店轉眼干了三個月，我們負責的這家店，自從我來了以后，生意就一直很火爆。老板自是十分滿意。因為我是堂姐介紹來的人，有一次關過工資后，老板連同堂姐，為我們二人各發(fā)了一個紅包，放我們兩天假休息。那一刻我和堂姐快活得如同天空飛翔的小鳥，我們決定好好瘋一回，到處走走看看。
令我萬萬沒想到的是，堂姐竟然提出來回廠里一趟。堂姐有此意，我自然不介意而一同前去了。去了，我們驚駭地得知了離開的這段時間里廠里發(fā)生的大事，而我們去時廠里都差不多已人去樓空。
“禽獸”以無比慘烈的方式，結束了他卑賤無比的小命，連同他骯臟的靈魂，永遠地消失在這個不屬于他的世界。一個狂風暴雨的清晨，天亮很久了，天空仍是一卷卷厚重的云團，憤怒地來回翻滾著，黑壓壓一片，似是隨時要吞滅人間的一切丑惡。廠里院落的水棬子樹厚厚實實的葉子連同枝椏，被瘋狂而作的颶風劈得七零八碎。
就在堂姐曾經的傷心地不偏不倚的位置，被路過的員工發(fā)現(xiàn)了一具慘不忍睹的尸首。地上淌著好大一攤沒有被暴風雨趕上的腥紅，散發(fā)出陣陣惡臭。后經公安偵查，“禽獸”死于夜半時分，系從五樓宿舍翻越窗戶不慎墜落，死亡前有過明顯掙扎的跡象。從墜落的地方直至死亡路段的草坪，被碾壓出深深的溝痕，留下一路的血腥?！扒莴F”疑是入室盜竊，疑是圖謀不軌，排除他殺。
從此，宿舍樓下多了一個點著香蠟紙錢哭喪的卷毛女人。工廠出于人道主義，出了一筆錢安置“禽獸”的尸骨。禍不單行，又一個天怒之夜，卷毛女人命喪黃泉，被傻瘸兒半夜手持菜刀潛入臥室，亂刀砍死在睡夢中。
后來聽說原本健康優(yōu)秀的傻瘸兒子，讀中專時談了一個對象，卷毛女人嫌棄對方家在農村，為拆開二人，活活將兒子亂棍打成瘸子。瘸了的兒子不久變得呆傻。“禽獸”死后，傻瘸兒受到重度刺激，導致病情加重，以最極端殘忍的方式結束了一切。幾天后，傻瘸兒被社區(qū)送進了精神病醫(yī)院。
“禽獸”，讓這里徹底變成了兇宅。員工們陸續(xù)離職，不幸的金總正在著手另起爐灶。走出廠里，好久好久，我和堂姐彼此沒有說一句話。腳下長長的路，被我們沉重的腳步丈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