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若無權,命如草芥。那一年我跪在父兄尸前,血從指縫滴入雪中。
衙役在身后呵斥:“跪夠了,該滾了。”我沒有哭,
只是低聲問了一句:“他們到底犯了什么罪?”那年我十六歲,父兄滿門抄斬,母親瘋了,
家沒了。我以為這就是結局,直到七年后,有人遞給我一封信,說那年,根本沒人查案。
1 寒夜驚魂崇寧十五年,臘月初八,順天府的風比往年更寒。我裹緊破襖,
拎著一盞油燈走出南巷,鞋底黏著凍泥,咯吱作響。天未亮,街頭已響起討飯的童音,
城門尚未開,青磚墻邊立著幾個挨夜的商販,口鼻冒著白氣,一眼望去,
都是活不下去的樣子。我繞過那幾人,走進春風巷盡頭的一間老宅。宅門年久失修,
一腳踢上去,吱呀作響。屋里頭的燈亮著,老孫頭早已等我。他是前順天府文吏,
手里積著三十年的舊賬,六年前被人找茬革職,退回鄉里。別人避之不及,
我卻日日來抄他那些老卷宗,一來能學點東西,二來能換一口熱飯。“昨夜雪下得急,
”他遞我一碗姜湯,“你娘沒發熱吧?”我點頭:“睡著了,嘴唇干。”“你也瘦了,
”他瞧我一眼,“再瘦點,狗都認不出你來。”我沒笑,接過筆墨坐下,
今日要抄的是崇寧五年的鹽政卷宗,黃紙發脆,一觸就碎。老孫頭咂嘴道:“這年頭啊,
卷宗比人命都金貴。”我低頭一筆一劃地寫,燈火微黃,桌角凍霜未化,紙上墨跡被凍住,
寫了半句暈成一團。我去廚房拈了點爐灰,再寫,剛補完一頁,門外傳來敲門聲。
那聲音低而急促。老孫頭皺眉:“天還未亮,誰來?”我起身推門,
只見一名灰衣人站在雪中,手中捧著一封油紙信。他將信塞進我手里,低聲說:“張家的冤,
不該糊涂一輩子。”說完轉身離去,身影消失在霧氣中。我愣了幾息才反應過來,
轉身將門掩上。老孫頭看我神色不對,問道:“怎么了?”我沒有回答,將油紙剝開,
一張殘破的紙頁從中滑落,上頭是我父親生前的親筆筆跡,字歪斜卻清晰:“此案非小,
涉京師大吏三人,慎言慎行。”我手一抖,幾乎將紙撕碎。我父親,張廷鈞,
順天府刑司副理,當年因“擅改審案筆錄”被斬,兄長連坐,滿門發落。
那年我被賣入城外工坊,是母親跪求三日才將我贖回。自那日起,我便不再問“為什么”。
沒人告訴你為什么,問多了便是“忤逆不孝”。可如今,一張紙將我拉回了七年前的深淵。
老孫頭接過紙,皺眉看了半晌,緩緩坐下,道:“這筆跡……是你爹的沒錯。”他沉默片刻,
低聲說:“這事別亂傳,你要查,就得先查那卷宗還在不在。”我看著他,
問:“你能帶我去刑司舊檔房?”“不能。”他搖頭,“我只能告訴你哪間屋子存著舊案,
其余的,你得自己想法子。”我點頭,心里卻是一片冰涼。那晚我未回家,
躲在府東書肆后巷,候到深夜,月落風寒,人才漸稀。我翻過墻,摸入刑司后堂。門鎖易開,
熟路可入。我曾在此做過三個月抄錄小吏,知曉藏檔之所。木架上一卷卷灰黃案冊堆成山,
我按年尋去,手指劃過一冊,“崇寧八年,張廷鈞案”。心跳幾乎停頓。正欲取下,
卻聽身后有聲輕響。“你想找什么?”一道低沉嗓音響起,帶著幾分笑意。我轉身,
一人立于檐下,披著半舊繡衣衛披風,腳邊踩著雪印,目光冷得如刀。我尚未來得及答,
他卻道:“我認得你。張家的小兒子。還活著。”我喉頭一緊,不知是冷還是怕。“你爹啊,
”他似笑非笑,“太正了,正得把自己燒成了灰。”我沒回話,手中緊握那冊案卷,
藏入衣袖。“你若識趣,就該把它放回去,忘了今晚。”他說完轉身,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仿佛從未來過。我站在案架前良久,手心已濕。雪夜未止,風中吹來遠處更鼓,咚咚三下,
夜已三更。我輕步退出后堂,天色微亮,黎明將至,城門將開。而我知道,自此以后,
我不再是那個活在陰影下的罪家之子了。2 舊案重燃雪落了一整夜,到了清晨還未停,
灰白色的天像是沒睜開眼,城頭鼓聲卻已響了兩輪。我背著那冊案卷,穿過巷子,
一路疾行回家。老屋寒氣逼人,母親躺在炕上,嘴唇干裂,眼神渙散。見我回來,
只虛弱地笑了笑。“昨夜冷不冷?”她問,聲音像漏風的窗。我蹲下去,輕聲說:“不冷。
”我不敢提昨夜之事,怕她再受驚。只將炭火添了些,煮了稀粥喂她。她吞得很慢,
卻吃得很安靜。屋里落針可聞,我卻心如擂鼓。手中那封信,
像是將一個死了七年的夢重新拉醒。我翻出舊木匣,將案卷藏入夾層,再三檢查,
無誤之后才出門。巷外,老孫頭已候著。他今兒穿了件干凈灰袍,手中拎著酒葫蘆,
一副醉翁模樣。“走吧,”他說,“你要入仕,先得把這副鬼模樣脫了。
”我愣了下:“您說什么?”他掃我一眼:“你以為你能憑一紙舊卷翻案?你若無位,
誰聽你說話?你若無名,誰信你說真?”我咬牙不語。“考功名,”他說,“是你唯一的路。
”我低頭,鼻腔有點發澀:“可我沒讀過幾本書。”“你娘當年常說,
你背《孟子》比吃飯快。記得不?”我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他笑:“那就夠了。
三個月后春闈,我來教你。”“那……案卷呢?”“先別動。”他神情肅然,
“如今你一無權、二無勢,動了案,只會打草驚蛇。”我看著他,
眼中浮現出火光與繡衣的身影,拳頭不自覺攥緊。“忍,是你現在唯一的兵刃。
”我點頭:“我記下了。”從那日起,我白日抄書、背誦律條,夜里翻案卷、描筆跡,
雙目熬得通紅,眼下生出青黑。母親常說:“別太累了。”我只笑:“再熬幾月,就好了。
”三月看似很遠,其實轉眼即至。我白日去孫叟的書房聽講,他講的是《通典》《大明律》,
從軍戶田賦講到刑部筆法。他的手早已顫抖,寫不了字,只能讓我照著讀。有時他也講舊事。
“你父那年掌卷宗,查的是江南鹽稅私賬,一張紙牽出三位朝官,
鬧得順天府差點罷了半數人。”“可后來,他卻死在一場‘誤判’里。”我不信那是誤判,
我知道,那是被人殺死的。某日課后,他遞我一份薄冊:“你要入仕,就不能只會讀書。
筆、墨、卷、題、文、策,每一樣都要像用刀。”我翻開,是一份策題模擬:“若主臣紛爭,
訟案日增,司審者應當何為?”我心頭一震。這不是普通策問,這是刑部用來試人的問題。
我低頭寫下答案,手心出汗,一氣呵成。他接過細讀,點頭:“你有筆力,且心中有火。
只盼你能守得住這火,不被它燒成灰。”我抬頭看他,卻見他眼里也有火,
只是那火燒得太久,變得不再明亮。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的字從毛糙變得規整,
筆跡逐漸模仿出我父親的神韻。某夜,我正摹寫舊筆錄,忽聽院中傳來窸窣聲。
我立刻熄燈藏卷,走到窗邊窺視。一人影從墻角翻入,鬼鬼祟祟,不像是賊。我悄悄推門,
一掌按住對方,低聲道:“什么人?”那人驚得退后兩步,竟是個年約二十的年輕女子,
臉上掛著風霜與泥痕。“我是孫娘子,”她喘著氣,“我爹讓你來找我,
我在賬房上工……你是張晉?”我點頭:“是我。
”她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冊:“你要查你父的事,這里有你想知道的東西。”我接過翻看,
第一頁便是一份賬單。署名是“順天司庫·李懷南”。我心跳驟然加快,
那正是當年涉案官員之一。“這些你哪來的?”“我記賬時偷的,”她冷靜道,
“我父臨死前說過一句話:‘張家案,不是誤斷,是買命。’”我看著她,久久不能言。
“你若真想翻案,我幫你。”她低聲說,“可你得活著考中,活著進衙門。
”我點頭:“我會。”她走后,我回到屋內,翻開那冊賬目,一筆筆對照,
那些數字后藏著的,是一個又一個死人的名字。我將賬冊夾入衣袍,窗外雪停了。
第二日我去了私塾復讀,想從那群讀書人中殺出一條血路。堂上坐著十數人,多是富家子弟,
穿著綢緞,鼻孔朝天。我坐在最后一排,身上仍穿著舊布衣,沒人與我說話,
甚至不屑與我同席。直到那日午間,一個聲音在我耳邊冷笑:“你也配來考功名?罪家之子,
還不如回去喂豬。”我抬頭,是個濃眉小子,叫周復,乃鎮撫使周令升之子。我沒說話,
他卻一腳踢翻我書袋,笑道:“你寫得再好,也不過是抄你爹的老路。結果呢?還是砍了頭。
”我眼前發黑,手心冰涼。幾乎要動手,但我忍了。我撿起書袋,轉身離去。
身后他的笑聲一直追到我耳邊:“別考了,沒人讓你過!你就是罪人種,不該活著!
”那一晚,我寫了一夜的字,把他罵我的每一句都化成一筆一劃寫進策文里。
我不是不敢出手,而是我知道——我要贏,不是贏一拳,是贏一生。三月之后,
我會站在金榜之前,讓他低頭看著我寫的名字,看著那個他以為該死的姓氏,被刻上牌坊。
3 筆鋒如刀春闈將至,順天府氣候忽冷忽熱,白日艷陽高照,夜里卻寒氣逼人。
我的指節已因長時握筆而生繭,肩背常年酸脹,腳掌因日日奔走而起血泡。
有時我會在夜里摸著母親的被角,確認她還在呼吸,才肯躺下片刻閉眼。清晨課后,
孫叟遞給我一封私信,寫信的是他昔日在禮部的舊友,姓李,現任書院祭酒,
手握進京舉薦權。“你去見他,他若點頭,你便可免試直接進殿場。
”我看著那信封上的印章,拇指微微發抖。那是我父親生前常提起的人,說他一生清直,
是京中少有的明白人。書院坐落在白云山下,山水清幽,梅花盛開。李祭酒年逾花甲,
神色淡泊,衣袍整潔,眼角卻掛著細密風霜。他盯著我看了一炷香,忽然問道:“你父,
是張廷鈞?”我躬身答是。他不言語,只是從抽屜里取出一封早已泛黃的信,遞給我。
信紙極薄,上頭是我父親的筆跡,語氣平靜,卻句句是血。“我死不足惜,
但若有一日我子能立于殿堂之前,還望老友護其一程。”我的心忽地一縮,喉頭發緊。
李祭酒點點頭,道:“你父當年秉筆為公,不為己謀半分,終落此結。你若要走他的路,
便要比他更狠,更沉。”我答:“我知前路艱險,不敢言報仇,只愿天下再無冤魂如我父。
”他注視我許久,終是點頭:“你明日隨我入書院試講,若能服眾,我便引薦你入殿場。
”翌日,我于書院大堂講《大明律·斷獄篇》,講到“枉法者三斬,其主坐連”,
眼神掃過臺下,聲音一字一句,像刀刻在檀木板上。臺下一片寂靜。講畢,我行禮退下,
李祭酒起身,面對眾學子道:“此子,筆比刀快,心中有烈火,可為朝之骨。”自此,
我得薦名冊,列入京城進士備選之列。消息傳回南巷,母親聽后笑了一次,那笑極輕,
卻讓我幾夜難眠。孫娘子聞訊后托人送來一封密信,
上書幾行小字:“賬房查出一筆撥款異常,流向順天衛,名下空無軍丁,或有問題。
”我將信燒掉,腦中卻始終記著那數字:三千兩。那是一個小戶人家三代的存積,
卻以“兵備銀”之名憑空消失。我知曉,那或許就是我父兄案的線頭之一。三月初五,
京試前十日,我被李祭酒帶入殿前習策。那是帝都最嚴苛的文試殿堂,人人坐如鐘、行如儀。
策問一日四題,午間不得言語,夜間不得私談。我在一方案前,日日抄書、作策、背律。
有人看我穿著舊,笑我寒門出身。我不理,只默記筆鋒,
記下他們寫字時的錯字、模仿的口氣,試圖從這些“讀書人”的筆下,拆解他們的破綻。
夜深后,我常獨自留在堂后小屋,
看著案上那卷未竟的賬冊——孫娘子托人偷偷送來的第二卷。這卷賬冊更驚人,
其上寫明順天庫銀撥發一批至“繡衣衛特別小組”,而落款竟是周令升之子——周復。
我記得他的嘴臉,記得他說“罪家之子不配活著”,記得他那雙眼睛如何從我身上碾過。
我合上賬冊,手背上的青筋暴起,牙關緊咬。我終于明白,父兄之死,從不是命運,
而是權力交接的代價。那夜我睡得極沉,卻夢到自己站在官道中央,
兩旁是一排排穿著黑袍的亡魂,無聲地看著我。第二日,我在策文上寫道:“法非權設,
刑不容私,若官可移法,民將何憑?”李祭酒看后,沉默良久,只說了一句:“你這筆,
是要寫進刀里去的。”三月初九,我在書院中偶遇周復。他穿著錦緞,腰間掛著玉佩,
身邊圍著兩位朝中子弟。他看到我,勾了勾唇角:“聽說你也在備試?張家那事兒,怎么,
還沒放下?”我看著他,語氣平淡:“你父為誰簽了三千兩兵備銀,你知嗎?”他面色一變,
目光一冷:“你什么意思?”我笑:“沒什么意思,我只記得,
我爹審案時也問過你父相似的問題。你可記得你爹怎么回答?”他猛地向前一步,
我卻退了一步,道:“殿試將至,不妨專心備考,朝堂之事,不適合你這等人操心。
”他盯著我半晌,終是冷哼一聲,拂袖而去。我立于書院廊下,陽光灑落在青石地上,
一只麻雀飛過屋檐,在屋脊處落下,望著我撲棱了一下翅膀。我忽然意識到,
那些年我躲在陰影里,不是因為怕他們強,而是我沒有刀。如今,我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