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胸腔里跳動著陌生人的心臟。<哦,不是,是她騙了我,用一個廉價的旅行謊言。
<她死了,卻把自己最溫熱的部分縫進了我的身體。<每一次搏動都是背叛的鼓點,
提醒我活著的代價。<我躺在慘白的病房里,指尖摳著胸口凸起的疤痕,
監測儀的“嘀嘀”聲像在嘲笑。<咚、咚、咚。<這沉重的敲擊,是她的遺言。“回去吧,
回你該去的地方。”站臺空曠得像個巨大的、廢棄的模型。
慘白的燈光從高高的穹頂潑灑下來,地面濕漉漉的,反射著冰冷的光。
空氣里有鐵銹和遠方雨水的潮濕氣息。她就站在幾步之外,
穿著那件洗得發軟的米白色舊風衣,身影在清冷的燈光下顯得有些單薄,卻又無比清晰。
谷情撩。耳機里一片死寂。在她出現的一瞬,我就掐滅了所有聲音。
世界只剩下空洞的回響和她。她看著我,那雙總是盛著溫和笑意的眼睛里,
此刻帶著一絲真實的、毫不掩飾的詫異。她微微歪了下頭。時間凝固成黏稠的琥珀。
我們隔著幾步,隔著生死。站臺的風嗚咽著穿過。她的目光落在我臉上,細細描摹。
不知過了多久,她唇邊那抹慣常的溫柔弧度加深了些許,
聲音像一片羽毛輕輕落下:“不早了…回去吧。”回去?回哪里去?喉嚨被死死扼住,
發不出一點聲音。我只能貪婪地看著她,仿佛下一秒她就會消散。胸口那顆心,
跳得更加沉重,一下,一下,撞擊著肋骨,悶痛彌漫。它活過來了。
消毒水的氣味濃烈得幾乎有了實體。無影燈的光慘白刺眼,懸在頭頂,
像一只沒有感情的巨大眼球。我躺在冰冷的金屬臺上,寒意穿透薄單,滲進骨頭縫里。
綠色人影晃動,金屬器械碰撞出清脆的“叮當”。麻醉劑順著靜脈流進來,
暖意迅速包裹四肢。意識像洇開的墨跡,沉向黑暗。就在最后一縷清明消散前,
一個聲音毫無征兆地、清晰地在我腦海深處響起:“別害怕,往前走。”是她的聲音!
那么近,那么真。恐懼的堅冰裂開縫隙。別害怕…往前走…就能再見到她嗎?眼皮沉重墜落。
最后的感知,是胸腔深處,那顆被小心安放好的心臟,開始了第一次微弱而堅定的搏動。咚。
它活過來了。救贖么?鋼筆尖懸在紙頁上方,凝著一滴將落未落的墨。
胃里那團永不熄滅的暗火,此刻正用鈍齒慢條斯理地研磨著我的神經。冷汗沿著脊椎滑下。
我閉了閉眼,再睜開,目光落在桌角一張泛黃的舊照片上。照片里的女孩穿著寬大的病號服,
坐在窗邊一架漆黑的鋼琴前,側影單薄得像一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葉子。十六歲的段輕擾。
指尖撫過照片邊緣,那扇緊閉的、映著深藍窗簾的窗,猛地在我記憶里豁然洞開。
那是我第一天踏入段家那座華麗而空曠的宅院。空氣里有昂貴木材和鮮花的香氣,
卻奇異地混合著冰冷的空洞感。管家引我走上鋪著厚地毯的旋梯。二樓走廊盡頭,
一扇厚重的雕花木門虛掩著。推開門的瞬間,巨大的寂靜撲面而來。房間很大,光線昏暗。
厚重的深藍色絲絨窗簾嚴絲合縫地垂落,將空間浸泡在深海般的水色里。
只有中央空調低沉的嗡鳴。房間中央,一架光可鑒人的黑色三角鋼琴沉默矗立。而她,
就坐在琴凳上。十六歲的段輕擾。瘦得驚人,病號服空蕩蕩地掛著,露出的手腕纖細脆弱。
皮膚是常年不見陽光的冷白色,近乎透明,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她沒有彈琴,
只是枯坐著,側對門口,目光空茫地投向那片深藍。一絲陽光頑固地從窗簾縫隙擠入,
在她蒼白的臉頰和脖頸上投下一條細弱、顫抖的光帶。塵埃在那光束里無聲飛舞。
安靜得可怕。像一株在幽暗深水里緩慢枯萎的水草。房間里彌漫著濃重的絕望氣息,
沉重地壓在我的胸口,甚至暫時蓋過了胃部的隱痛。她的父母站在我身后,衣著光鮮,
神情疲憊惶恐。段母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哽咽:“谷醫生,拜托你了……她不肯見人,
也不說話……我們實在……”我沒有立刻回應。只是站在那里,感受著這令人窒息的重量。
目光無法從那個單薄的側影上移開。她像是被困在深藍玻璃缸里的魚,無聲地窒息著。
心臟的位置傳來一陣陌生的、細微的抽緊感。我朝她走去。高跟鞋踩在厚地毯上,
發出沉悶的“噗噗”聲。她沒有回頭,連眼睫都未顫動。我在離她幾步遠停下。
目光掠過她擱在琴鍵上、骨節分明的蒼白手指。“段輕擾。”我叫她,聲音很輕。沒有回應。
只有塵埃在微光里旋轉、飄落。照顧她,是一場在寂靜深海里緩慢泅渡。
最初的試探艱難如履薄冰。我每天準時出現,帶著水、藥片、記錄本。她依舊沉默,
坐在琴凳或蜷在沙發里,目光穿透那片厚重的藍。遞水杯時,指尖偶爾碰到她冰冷的手指,
她會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該吃藥了。”我的聲音總是很輕。沒有回應。
只有沉默或極輕微地點頭。轉折點在一個沉悶的午后,雷雨將至。她縮在沙發角落,
身體繃緊。心電監護儀突然發出尖銳的報警!屏幕上波形狂亂扭曲。她臉色瞬間慘白,
嘴唇發紺,大口喘息,眼神充滿溺水般的驚恐絕望,
無助地看向我——那是她第一次真正“看”我。身體比思維更快。我沖過去,
一手調整吸氧管,一手穩穩按住她瘦削顫抖的肩胛骨。指尖感受著她無法抑制的顫抖和痙攣。
聲音穿透噪音:“看著我,段輕擾!吸氣——對,慢一點,跟著我,吸氣——好,
呼氣……”我直視她的眼睛,強迫她聚焦。手掌傳遞著熱量和力量。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死死攥住了我的白大褂下擺,指節泛白。不知多久,
狂亂心跳被拽回軌道,警報停歇,喘息平復,只剩虛脫的顫抖和滿臉冰涼淚水。
她額頭抵在我手臂外側,滾燙的眼淚浸濕布料。深海的堅冰裂開縫隙。自那以后,
刺骨的疏離在融化。她會在我進門時,目光短暫停留。當我調整輸液,
指尖掠過她手腕清晰的青色血管,她不再彈開。有時,她會在我整理藥盒時,
目光長久、安靜地停駐在我側臉。那目光專注得讓我心頭發緊。最讓我心悸的,
是無意識的靠近。一次,我俯身幫她系好病號服帶子,垂落的發梢掃過她鎖骨。
她整個人極其輕微地顫栗,呼吸停滯。等我直起身,
撞上她來不及收回的目光——不再是空茫絕望,而是近乎貪婪的凝視,
混雜著潮濕的渴望和依賴。心跳漏拍,陌生的慌亂攫住我。還有那次測體溫。她微微側頭,
溫熱的額頭貼上我拿著體溫計的手背。一瞬間的接觸,那片肌膚殘留的微弱暖意,
卻烙印般灼燙許久。她閉著眼,睫毛在眼瞼下投下陰影。可我胸腔里那顆本應平穩的心,
亂了節拍。混雜著憐惜、酸楚和某種禁忌悸動的藤蔓悄然纏繞。這感覺太危險。她才二十歲。
而我三十歲,她的醫生,她的看護者,一個……時日無多的人。我有什么資格承接那份沉重?
胃部的鈍痛是冰水兜頭澆下。看著她沉睡中緊蹙的眉頭,
看著她蜷縮在深藍光影里的單薄身體,看著她無意識流露的脆弱依戀,
心口那點微弱的火苗被苦澀和理智掐滅。我只能更沉默。
將悸動連同病痛壓進心底最深的角落。當她依賴的目光投來,
我會移開視線;當她無意識靠近,我會在心跳失序前拉開距離。我也愛你。病房很安靜,
監測儀“嘀嘀”作響,丈量我殘余的生命。窗外是沉沉的暮色。谷情撩坐在床邊的椅子上,
背脊挺直,手里捧著一本硬殼醫學期刊,目光卻不在書頁上。
暖黃的床頭燈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濃密陰影,柔和了她側臉的輪廓。她只是安靜地坐著,
像一尊沉默的守護石像。心口熟悉的悶痛襲來,像被無形的手攥緊。每一次呼吸都牽扯鈍痛。
我看著燈光下她沉靜的側影,巨大的、混雜絕望和孤注一擲的情緒猛地攫住我。
喉嚨干澀發緊,聲音沙啞顫抖:“我愛你谷情撩,我真的愛你。”空氣凝固。
監測儀的“嘀嘀”聲似乎停滯。她捧書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指節泛白。她依舊低垂著眼,
睫毛劇烈顫動。厚重的期刊在她手中輕微晃動。時間漫長。我屏息等待。然而,
只有令人窒息的沉默,像冰冷潮水淹沒我。她最終沒有抬頭,沒有看我。
心口的悶痛驟然加劇,伴隨著被徹底掏空的冰冷絕望。抉擇博弈。窗外是陰沉的午后,
鉛灰云層低壓。房間里氣息沉滯。我坐在段輕擾房間寬大冰冷的書桌旁,
對面是她衣著考究的父母。段母保養得宜的手指無意識地絞著絲巾流蘇。
段父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眉頭緊鎖,鏡片后的目光帶著審視和疲憊焦慮。“谷醫生,
輕擾的情況……真的不能再拖了。”段母聲音帶著壓制的急切,“手術風險很大,我們理解。
錢不是問題……”“段先生,段太太,”我打斷她,聲音平緩,壓下胃部熟悉的鈍痛,
“不是錢的問題。是配型。輕擾的血型太特殊。”我頓了頓,指尖冰涼,“而且,
她的身體和精神狀態……需要足夠的儲備應對手術消耗和術后沖擊。
”我看著他們灰敗的臉色,“我…近期會離開一段時間,很久。
需要處理一些……個人的事情。”“離開?”段父猛地抬頭,鏡片后的眼睛銳利,
“這個時候?輕擾她離不開你!”“我知道。”我垂下眼,避開他逼視的目光,“所以,
我需要你們答應我一件事。非常重要。”胃絞痛加劇,“無論未來發生什么,請務必,
在她身體基本恢復、至少半年后,再告訴她……關于我的最終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