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凌晨三點多的時間，城中村這間鐵皮頂的出租屋像個蒸籠。一臺二手風扇徒勞地轉著，
吹出來的風帶著鐵銹味。林若曦對著手機屏幕上孤零零的“2”字，咽下喉嚨里的干澀。
那是她直播間里唯一的觀眾，一個沉默的頭像，像塊石頭沉在深海里。“奶奶說，那鯉魚精，
它想家啊……”她努力讓聲音帶著點故事里該有的水汽和月光，但干啞的嗓子不聽使喚。
窗外的霓虹光怪異地潑在墻上，映著桌上那臺二手直播手機閃爍的微弱光芒。角落里，
奶奶寄來的那幅“鯉魚躍龍門”剪紙，紅得刺眼。躍過龍門了？
她只覺得此刻自己沉在冰冷的水底，快透不過氣“若曦啊，
這月的房租……”房東的聲音像把鈍刀子在割。奶茶店那點微薄的薪水，
剛夠她在這座龐大都市里勉強呼吸。夢想？有時更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拽著她往下墜。
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一條平臺推送——“您的視頻‘奶奶的剪紙世界’獲得新評論！
”她疑惑地點開。幾天前，
她隨手拍了段奶奶布滿皺紋的手在紅紙上翻飛、剪出一只活靈活現小兔子的視頻，
純粹是想留個念想。評論卻炸了鍋：“淚目！想起了我姥姥！”“這才是真正的藝術！
求更新！”“阿婆的手有魔法！”播放量像被施了魔法般瘋漲，瞬間突破了五位數。
林若曦的心跳得飛快，血液沖上臉頰，一種從未有過的滾燙希望燒灼著她。
也許……這就是那扇門？她顫抖著手，
奶教她的那些老故事——孟姜女的悲泣、牛郎織女的鵲橋、白蛇斷橋的煙雨——都錄了下來，
配上剪紙畫面發(fā)出去。點贊、評論、粉絲數，一切都在瘋狂地向上跳。她甚至開始偷偷計算，
這樣下去，或許真能幫奶奶把漏風的舊屋修一修？然而平臺的郵件來得冰冷又猝不及防，
像一盆冰水從頭澆下：“您的賬號因涉嫌使用未授權第三方素材（剪紙作品），已被限流。
請?zhí)峁┌鏅嘧C明或刪除相關內容。”她一遍遍申訴，一遍遍解釋：“那是我奶奶自己剪的！
每一刀都是她剪的！”可回應她的只有系統(tǒng)自動生成的、毫無感情的冰冷回執(zhí)。
屏幕上的播放曲線變成了一條絕望的直線，那扇剛剛透進一絲光亮的門，“砰”地一聲，
在她面前重重關上。她蜷在鐵皮屋的角落，看著屏幕上那個刺眼的紅叉，
無聲的淚水流進嘴角，又咸又苦。奶奶的剪紙在黑暗中沉默著，龍門上的鯉魚，
似乎永遠也跳不過去。“林若曦？”一個陌生的聲音在嘈雜的奶茶店門口響起。
林若曦緩緩的抬起了頭，手里還握著剛洗好的雪克杯，水滴沿著杯壁往下淌。
門口站著一個男人，穿著挺括的灰色襯衫，袖口隨意挽起，眼神卻像探照燈一樣銳利，
直接落在她臉上。她下意識想避開那種審視的目光。“我是陳默楠，
”男人遞過一張簡潔的名片，“看過你那些被限流的剪紙故事視頻，
尤其是那條‘鯉魚躍龍門’。”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她圍裙上洗得發(fā)白的奶茶漬，
“被埋沒了，可惜。”陳默楠，這個名字她依稀記得，在直播行業(yè)的報道里出現過，
曾是某個大平臺的運營總監(jiān)，后來據說因理念不合離開了。他怎么會找到這里？
“流量算法喜歡的是短平快，是刺激，”陳默楠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奶茶機的嗡鳴，
“但它不是唯一標準。你和你奶奶的故事，那些剪紙承載的情感，是算法算不出來的價值。
”他看著她眼中迅速積聚的戒備和茫然，“‘國風故事直播間’，敢不敢試試？
就從那尾跳不過龍門的鯉魚開始講。”林若曦的心突然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東西攥住了。
絕望里透出的一絲光，燙得嚇人。她看著名片上那個名字，又看看自己沾滿奶茶香精的手，
最終，輕輕點了點頭。廢棄印刷廠的頂樓倉庫成了他們的“戰(zhàn)場”。
空氣里彌漫著陳舊的油墨和灰塵的味道。
林若曦對著陳默楠不知從哪里淘換來的一套勉強能用的二手直播設備，深吸一口氣。
背景是奶奶寄來的新剪紙——“嫦娥奔月”。清冷的月光下，
廣寒宮寂寥的影子在紅紙上蔓延。“奶奶說，嫦娥偷吃了靈藥，
飛上了月亮……”林若曦努力回憶著奶奶講這故事時悠長的語調。
可當她瞥見屏幕上那可憐巴巴的“18”在線人數，還有一條飛快飄過的彈幕“太慢了，
退錢！”，聲音里的月光瞬間就散了，只剩下干巴巴的詞句。陳默楠眉頭擰緊，
盯著旁邊電腦上幾乎毫無波動的數據曲線：“節(jié)奏！情感濃度！
‘清冷’、‘孤寂’、‘千年悔恨’，這些情緒要像剪紙的線條一樣，刻進聽眾的腦子里！
”他猛地拍了下桌子，“你只是在‘讀’故事，不是在‘講’故事！
想想你奶奶剪這幅嫦娥時，心里是什么滋味？”林若曦被吼得一哆嗦，
委屈和壓力猛地沖上眼眶，眼睛此刻都已經濕潤了。
倉庫里只剩下設備低沉的運行聲和她壓抑的呼吸。她閉上眼，不是想陳默楠的話，
而是想起奶奶坐在老屋門檻上剪紙的樣子。夕陽把她的白發(fā)染成金色，
剪刀在紅紙上發(fā)出細密的沙沙聲，像在講一個無聲的、古老的故事。奶奶說，
剪紙剪的是人心里的畫。再睜開眼時，她看向屏幕，
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廣寒宮……冷啊。冷得連桂花樹的香氣，都凍住了。
嫦娥抱著玉兔，看著人間……那點微弱的燈火，像隔著千年的冰河……”這一次，
她不再只是描述月亮，而是把自己感受到的，
奶奶剪紙時那悠長歲月里的孤寂一點點揉碎了放進去。彈幕安靜了一瞬，接著，
零星地飄過：“有點感覺了……”“主播聲音好有故事感。”“嫦娥姐姐不容易啊。
”在線人數艱難地爬升到了“35”。林若曦和陳默楠對視一眼，
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微弱的、名為希望的火苗。這火苗微弱，但至少，它亮著。
這微弱的火苗，在現實冰冷的狂風中搖曳得如此艱難。奶奶的電話來得毫無預兆，
聲音里帶著林若曦從未聽過的虛弱和強撐的笑意：“囡囡，別擔心，
就是老毛病……阿婆結實著呢……”可電話背景里分明有儀器規(guī)律的滴答聲，
一下下敲在林若曦心上。當她緊緊的握著那張沉重的診斷書，
看到上面天文數字般的醫(yī)療費預估時，倉庫里積攢的那點微薄希望瞬間被碾得粉碎。
她靠在冰冷的鐵皮墻上，身體順著墻壁滑下去，診斷書飄落在腳邊。窗外的城市燈火璀璨，
卻照不進這小小的角落。她抱緊自己，牙齒深深陷進下唇，嘗到一絲血腥的鐵銹味。
月光剪紙孤寂的影子投在墻上，像在無聲地嘲笑著她的渺小和無能。“傳統(tǒng)文化復興大賽？
”陳默楠拿著手機，屏幕上是平臺鋪天蓋地的宣傳頁，“冠軍獎金……足夠解燃眉急。
”他把手機遞到林若曦眼前，那串數字灼燒著她的視網膜。百萬播放量！一個月！
這幾乎是天方夜譚。但奶奶病床上蒼白的臉，和那串冰冷的數字在她腦海里反復拉鋸。“接！
”林若曦猛地抬起頭，眼底是孤注一擲的血絲，“我們接！”策略變得簡單粗暴。
陳默楠分析著時下爆火的短視頻元素：夸張的表情，洗腦的BGM，快速的劇情反轉。
林若曦僵硬地對著鏡頭擠眉弄眼，把牛郎織女的故事塞進十五秒，配上喧囂的電子樂，
學著別人喊：“老鐵們！雙擊666！看織女暴打王母！”背景里那張“鵲橋相會”的剪紙，
顯得無比尷尬和諷刺。數據短暫地向上竄了一下，隨即引來鋪天蓋地的嘲諷：“什么玩意兒？
毀經典？”“取關了，好好的主播學什么網紅！”“還我原來的嫦娥姐姐！
”更致命的是平臺冰冷的通知：“檢測到內容同質化嚴重、質量下滑，賬號限流。
”那條代表播放量的曲線，再次變成了一條絕望的死水。倉庫里的空氣凝固了。
林若曦看著屏幕上自己那張用力過猛、顯得無比陌生的臉，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她猛地捂住嘴沖進角落的洗手間，對著斑駁的水池劇烈地干嘔起來。鏡子里那張慘白的臉，
眼神空洞，寫滿了迷失和厭惡。她把自己弄丟了。醫(yī)院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化不開。
奶奶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像一片深秋枝頭搖搖欲墜的枯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