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價霓虹在潮濕的霧氣里潰爛成一片片模糊的色斑,紅的、綠的、藍的,
扭曲地涂抹在“暗巷”油膩的墻壁上。空氣又沉又濁,
塞滿了廉價合成煙草的嗆人、下水道腐敗物的酸餿,
秘、更令人不安的味道——那是無數破碎人生被強行剝離后殘留的、帶著鐵銹味的絕望氣息。
這就是記憶黑市,欲望和污穢在陰影里發酵的溫床。我,凱,像條在泥濘里潛行的蛇,
緊貼著冰冷的墻壁移動。厚重的兜帽壓得很低,只留下一個緊繃的下頜線條。左腕內側,
一道早已愈合卻依然顯得猙獰的舊傷疤,在每次心跳時都隱隱作痛,
那是另一個人生、另一段被粗暴抹去的記憶留下的唯一印記。我靠販賣別人的人生碎片茍活。
別人的歡笑、痛苦、激情、悔恨……都在我指尖流轉,
變成維持我自己這具軀殼運轉的信用點。今晚的“貨”有點不同尋常。
它躺在我風衣內側口袋里,隔著粗糙的布料傳遞著一種……活物的悸動。
不是通常記憶水晶那種冰冷的、死氣沉沉的觸感。這瓶記憶,
裝在一小塊微微溫熱的、仿佛有生命般的液態玻璃里,
表面下流淌著變幻不定的、難以名狀的幽光。我甚至不敢長時間盯著它看,
總覺得那變幻的光暈深處,有什么東西正回望著我。
它是我在“拾荒者”老疤的破爛堆里翻出來的,代價是一管劣質合成興奮劑。
老疤醉得舌頭都捋不直,
糊地嘟囔著“撿來的……怪東西……吞了老瘸子的半瓶‘初戀’……活見鬼……”活體記憶。
它會吞噬其他記憶。這念頭讓我后頸的汗毛根根倒豎,胃里一陣翻攪。這東西太燙手,
也太危險,必須盡快脫手。我的目標在暗巷最深、最暗的角落。
那是一個用廢棄貨運集裝箱堆疊、歪歪扭扭搭起來的“窩棚”。棚子門口沒有霓虹招牌,
只掛著一塊邊緣被酸雨腐蝕出鋸齒狀孔洞的金屬板,上面用某種暗紅的、早已干涸的顏料,
潦草地涂畫著一個抽象的眼睛符號——一只瞳孔位置裂開縫隙、仿佛在淌血的眼睛。
這就是“血瞳”的據點。一個專收奇貨、不問來歷,并且付錢極其爽快的神秘買家。傳說中,
他支付的信用點甚至帶著某種不祥的溫度。窩棚內部逼仄得令人窒息。
空氣渾濁得幾乎凝成實體,
混雜著濃重的消毒水味和一種難以形容的、類似舊書庫發霉紙張的氣息。
一盞功率嚴重不足的氙氣燈懸在棚頂,光線昏黃、閃爍不定,
在布滿污漬的金屬墻壁上投下扭曲晃動的巨大陰影。
角落里堆著一些蒙塵的、看不出用途的金屬儀器,指示燈偶爾微弱地閃一下紅光。
血瞳就坐在陰影最深處,一張簡陋的鐵桌后面。燈光吝嗇地只照亮了他擱在桌面上的雙手。
那雙手蒼白得幾乎沒有血色,骨節分明,手指異常修長,指甲修剪得一絲不茍,
透著一股與這骯臟環境格格不入的詭異整潔。他整個人像是一團凝固的黑暗,
兜帽的陰影完全吞噬了他的面容,只有一點極其微弱的反光,
昭示著那里可能存在著一雙眼睛。“貨。”他的聲音低沉平滑,
像冰冷的絲綢滑過生銹的金屬表面,不帶一絲情緒起伏,
卻讓棚內本就稀薄的空氣瞬間又冷了幾分。心臟在肋骨后面重重地擂了一下。我吸了口氣,
壓下那股莫名的寒意和指尖的微顫,從風衣內袋里小心地取出了那個瓶子。昏黃的燈光下,
那塊液態玻璃內的幽光流轉得更加明顯,仿佛有無數細小的漩渦在其中生滅,
散發出一種微弱卻不容忽視的、近乎貪婪的脈動。我將它輕輕放在冰冷的鐵桌中央,
那溫熱的觸感在冰冷的金屬桌面上顯得格外突兀。“活體。吞噬型。”我的聲音有些發緊,
努力維持著交易者該有的平穩,“開價。”血瞳那雙蒼白的手緩緩抬起,
一只手掌虛懸在瓶子上方幾厘米處。沒有觸碰。瓶內的幽光似乎感應到了什么,
流轉的速度驟然加快,那些細小的漩渦變得更加清晰、更加活躍,
貪婪地朝著上方那只蒼白的手掌方向匯聚,仿佛饑餓的觸須渴望著養分。棚內死寂一片,
只有那盞破氙氣燈發出細微的電流嘶嘶聲。“有趣。
”血瞳的聲音里第一次帶上了一絲極細微的、難以察覺的波動,
像是平靜湖面投入一顆微小石子泛起的漣漪,“非常……稀有。”他停頓了一下,
那只懸空的手緩緩收回。“這個數。”他報出了一個天文數字,
一個足以讓我徹底離開暗巷、甚至離開這個骯臟星球,
去某個陽光充足的小行星帶殖民地買下整個農莊的數字。
狂喜像一劑強效興奮劑瞬間沖上頭頂,幾乎要淹沒理智。成了!我強忍著立刻答應的沖動,
喉嚨發干:“成交!”就在我話音落下的瞬間,血瞳那只懸在瓶子上方、剛剛收回的手,
毫無征兆地落了下來。不是拿起瓶子,而是將一根異常修長、蒼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
輕輕點在了那塊液態玻璃光滑、溫熱的表面上。“嗡——!
”一聲低沉到幾乎無法用耳朵捕捉、卻直接撼動骨髓的奇異嗡鳴猛地炸開!不是來自空氣,
更像是來自我自己的顱骨深處。瓶子里的幽光驟然爆發出刺目的、純粹的藍色光芒!
那光芒并不熾熱,反而帶著一種凍結靈魂的冰冷,瞬間將整個昏暗的窩棚照得亮如白晝,
每一個污漬、每一道銹跡都纖毫畢現。光芒中,
無數混亂、破碎、帶著強烈情感沖擊的畫面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
狂暴地沖進我的腦海——一個金發小女孩在開滿白色小花的草地上奔跑,
笑聲清脆如銀鈴;冰冷手術器械反射著無影燈刺目的光芒;漫天星斗下,
憤怒、刻骨的悲傷、燃燒的野心、冰冷的絕望……無數種極致的情緒如同無數把燒紅的利刃,
瞬間刺穿我的意識壁壘,瘋狂地攪動、切割!那感覺比被活生生剝皮還要痛苦萬倍!
“呃啊——!”我控制不住地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眼前發黑,踉蹌著后退,
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集裝箱壁板上,震得五臟六腑都移了位。那光芒來得快,去得也快,
瞬間收斂,重新變回瓶內幽暗的流轉。窩棚再次沉入昏黃與陰影之中。死寂。
只有我粗重痛苦的喘息聲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如同破舊的風箱。鐵桌后面,
那片凝固的黑暗深處,傳來一聲極輕、極冷的抽氣聲。那聲音里蘊含的某種東西,
比剛才的藍色幽光更讓我渾身血液瞬間凍結。那不是憤怒,不是驚訝,
而是一種……終于找到獵物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確認。陰影中,那雙蒼白的手緩緩抬起,
十指交叉,優雅地放在鐵桌上。然后,那片籠罩著血瞳面部的、仿佛亙古不變的濃稠黑暗,
第一次……開始了流動。如同粘稠的黑色油脂被無形的力量攪動,緩緩向兩側褪去。
一張臉孔在昏黃的燈光下顯露出來。那是一張……難以用語言準確形容的臉。
皮膚是一種病態的、毫無生氣的灰白,緊繃在輪廓分明的顴骨上。五官的線條異常深刻,
卻又帶著一種非人的僵硬感。
最懾人的是那雙眼睛——瞳孔的顏色是一種深不見底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線的濃黑,
虹膜卻泛著一種極其微弱、冰冷的金屬光澤,像兩塊打磨過的古老黑曜石。眼神空洞,
卻又像連接著某個吞噬一切的深淵。他微微側頭,
目光精準地落在我撞在集裝箱壁板后、因痛苦而微微蜷縮的身體上。
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牽動,拉扯出一個毫無溫度、令人骨髓發寒的弧度。“小偷。
” 那個低沉平滑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頭皮炸裂的韻律感,
每一個音節都像冰錐鑿進我的耳膜。他交叉的雙手微微分開,右手的食指優雅地抬起,
指向桌上那瓶重新變得幽暗、卻依舊散發著不祥氣息的記憶瓶。指尖之上,毫無征兆地,
“嗤”地一聲輕響。一點幽藍的火焰,憑空燃起。那火焰極小,只有綠豆大小,
顏色是那種最深邃、最純粹的海洋之心藍,邊緣微微泛著詭異的白芒。
它靜靜地懸浮在蒼白指尖上方幾毫米處,無聲地燃燒著,沒有一絲熱度散發出來,
反而讓周圍的空氣溫度驟降,連我呼出的氣息都瞬間凝成了白霧。火焰的核心深處,
仿佛有無數細小的、扭曲的符文在生滅流轉。“你偷走的,
”血瞳的聲音如同來自九幽寒獄的審判,冰冷地敲打著我的每一根神經,“是我的整個人生。
”“十七年。”他補充道,那幽藍的火焰隨著他的話語微微跳動了一下,
映照著他毫無生氣的灰白面孔和深淵般的黑瞳,如同魔鬼的印記。“我等了十七年,
才找到你這只……竊取時光的老鼠。”十七年!
那瓶子里吞噬一切的活體記憶……是他被偷走的十七年?!巨大的恐懼如同冰水混合著滾油,
瞬間灌滿了我的四肢百骸!這不是交易,這是陷阱!是獵人等待獵物自投羅網的絕殺之地!
逃!這個念頭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閃電,瞬間劈開了我幾乎被凍僵的思維!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所有的驚駭和劇痛殘留的眩暈。
在他話音未落、那根燃燒著幽藍火焰的手指似乎要有所動作的千分之一秒——我猛地擰身,
爆發出全身所有的力氣,像一顆被強力彈簧射出的彈丸,
朝著窩棚那扇用破爛金屬板拼接的、半開著的門狠狠撞去!“哐當——嘩啦!
”銹蝕的金屬合頁發出刺耳的呻吟,整扇門板被我撞得向外飛脫,砸在潮濕骯臟的地面上。
冰冷的、帶著濃重腐敗氣息的暗巷空氣猛地灌入鼻腔。我甚至來不及看清方向,
只憑著無數次在生死邊緣摸爬滾打練就的本能,
迷宮般的核心區域——那片被常年不散的濃郁灰白色霧氣籠罩的“遺忘墳場”——亡命狂奔!
身后,窩棚里沒有任何追出來的腳步聲。死寂得可怕。只有血瞳那冰冷平滑的聲音,
仿佛無視了物理的距離,清晰地、如同附骨之疽般直接鉆進我的腦海深處,
帶著一絲令人心臟停跳的玩味:“跑吧,老鼠。讓我看看……你能逃多久。
”腳下的地面突然傳來一陣異樣的蠕動!不是震動,
而是……一種詭異的、如同巨大生物沉睡中無意識翻身般的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