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八，我像野狗一樣蜷在王府后巷等死。蕭珩的燈籠挑開風雪時，我以為見到了勾魂使。
他把我撿回去當小貓養，教我琴棋書畫，也縱我在校場耍銀槍。
老王爺拍案大笑：“這小狼崽配得上我兒！”及笄那夜我替他擋了毒箭，
他顫抖著吻我臉上疤：“阿泥，我們成親。”叛軍圍城那日，
蕭珩劍指龍椅輕笑：“要么我帶著她血洗金殿——”要么，你們跪迎皇后。
”---臘月十八，雪下瘋了，像是要把整座京城活埋。風是剔骨的刀，卷著雪粒子，
抽在臉上生疼。我蜷在鎮北王府后巷那個最深的角落，破麻布片裹著骨頭，
每一根都像要戳穿這層薄薄的皮。寒氣鉆進骨頭縫里，慢條斯理地啃噬著最后一點熱氣，
凍得人連哆嗦的力氣都耗盡了。我閉上眼，能聽見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越來越慢，
越來越粘稠，像結了冰碴子，磨著干癟的血管壁。耳朵里嗡嗡作響，是雪落的聲音，
也是死神的低語。也好，這人間，沒什么可留戀的。餓死，凍死，
被野狗撕碎……左右都是個死法，沒什么不同。巷口的風雪聲似乎被什么攪動了一下，
一道昏黃的光暈，晃晃悠悠，硬生生撕開了濃稠的黑暗和風雪織就的幕布。那光微弱，
卻燙得我緊閉的眼皮一跳。費力掀開一條縫，模糊的視線里，一個身影提著燈籠，
披著厚重的墨色大氅，正一步步朝我這攤爛泥走來。雪粒撞在燈籠的素絹上，
發出細碎的沙沙聲。勾魂使？來接我了？我腦子里混沌一片。
靴子踩在積雪上的咯吱聲停在我面前。那光暈擴大了些，暖烘烘地籠在我身上，
卻驅不散骨子里的寒。我努力想看清來人的臉，只看見燈籠光勾勒出他下頜一道利落的弧線，
還有大氅領口一圈豐厚的銀狐毛，每一根都油光水滑，沾著晶瑩的雪粒，
透著股生來就高高在上的矜貴。“還有氣兒？”一個聲音落下來，清凌凌的，
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干凈，卻又沒什么起伏，像在問一件無關緊要的物件。他蹲下身，
燈籠移得更近了些。那光刺得我眼生疼，本能地想蜷縮得更緊些，把自己藏進冰冷的石縫里。
他伸出一只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在昏黃的光下像上好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
干凈得沒有一絲塵埃。那手朝我伸來，不是抓取，更像是一種居高臨下的試探。
他似乎在考慮該從哪里下手，才能不弄臟這雙玉雕般的手。最終，那微涼的指尖，
輕輕撥開了黏在我額前、糊滿污垢和冰碴的亂發。“嘖，”他低低地發出一聲，辨不清情緒，
“臟是臟了點，倒還……算個人形。”他站起身，燈籠的光隨著他的動作搖曳了一下。
墨色的大氅下擺拂過骯臟的雪地，留下一個利落的旋痕。“撿回去吧，
”他對著身后某個被風雪模糊的影子吩咐道，聲音依舊是那種漫不經心的調子，
像在說一只路邊淋濕的貓，“當只貓兒養著，費不了幾口糧。”我就這樣被拎了起來，
像一塊破布，丟進了一個溫暖得幾乎要灼傷皮肉的地方。
巨大的眩暈感和驟然涌入的暖流讓我徹底失去了意識。再醒來時，身下是干燥柔軟的褥子，
空氣里浮動著一種奇異的、干燥而潔凈的草木香氣，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墨香。我猛地坐起，
驚恐地環顧四周。屋子很大，陳設卻并不奢華，透著一種厚重的沉靜。
一個穿著干凈布裙的婦人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米粥走進來，臉上沒什么多余的表情。“醒了？
”她把粥放在床邊的矮幾上，“世子爺吩咐的，喝了它。以后，你就叫‘阿泥’了。”阿泥。
泥土的泥。我盯著那碗稠白的米粥，騰騰的熱氣熏著眼睛，幾乎要落下淚來。
我伸出臟污皸裂的手，顧不得燙，幾乎是搶奪一般把碗抱在懷里，貪婪地吞咽。
溫熱的液體順著食道滑下，熨帖著早已凍僵的五臟六腑。活著，原來是這種感覺。世子爺，
蕭珩。這個名字，連同那盞在風雪中撕開黑暗的燈籠，一起刻進了我混沌的意識里。
日子像王府庭院里那架水車，吱吱呀呀地轉了起來，卻把我卷進了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
最初的驚惶和戒備，在日復一日的飽暖中漸漸褪去，只剩下一種被無形絲線牽引著的茫然。
蕭珩待我，確實像養一只路邊撿來的貓。他不常出現，但每一次出現，
都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攪動我沉寂的世界。第一次是在他闊朗的書房里。
巨大的紫檀木書案上鋪著雪白的宣紙，筆架上懸著大小不一的毛筆，空氣里墨香濃郁。
他穿著一身月白的常服，正提筆寫著什么，側影清俊，神情專注。我赤著腳，
縮在角落的陰影里，不敢弄臟那光可鑒人的青磚地。“過來。”他沒抬頭，聲音淡淡的。
我遲疑著，像受驚的貍奴，一點點挪過去。他隨手抽過一張廢紙，蘸了墨，
在紙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一”字。“認得嗎？”他問。我茫然地搖頭，
眼睛卻死死盯著那漆黑的墨跡，像盯著一個神秘莫測的符咒。他嗤笑一聲，
帶著點少年人特有的、居高臨下的嘲弄，卻又沒什么惡意：“果然是個泥腿子。”他放下筆，
把我拉到書案邊，冰涼的指尖捏住我沾著墨污的手指，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按在柔軟的宣紙上。“看好了，這樣寫。”他握著我的手指，一筆一劃地移動。
墨汁在紙上洇開，留下一個笨拙而真實的印記。他的指尖帶著薄繭，蹭過我粗糙的皮膚，
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那是一種奇異的觸感，冰冷，又帶著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仿佛在重新塑造我這塊不成器的泥胚。后來是琴。一架古樸的琴擺在臨窗的琴案上。
他偶爾會撥弄幾下，琴音錚錚，清冷疏離，像他這個人。有一次，他心血來潮般讓我試試。
我僵硬地坐在琴凳上，指尖觸到冰涼的琴弦，笨拙地一勾。
“錚——”一聲刺耳的噪音劃破了書房的寧靜。我嚇得一縮，幾乎要從凳子上彈起來。
他卻沒生氣，只是微微蹙了下眉，隨即又松開，唇角似乎彎起一個極淡的弧度，轉瞬即逝，
快得像我的錯覺。“指法不對，”他靠過來，清冽的氣息籠罩了我，
帶著書墨和他身上特有的干凈味道。他冰涼的手指搭在我的手腕上，調整著角度，
“這里用力，要松。”他的氣息拂過我的耳廓，激得我頸后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琴音依舊不成調，但那冰冷的指引，卻像某種烙印，讓我渾身僵硬，血液卻詭異地奔涌起來。
再后來，是王府深處的校場。空曠的沙土地，矗立著兵器架，上面寒光閃閃。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銀槍，槍纓鮮紅如血，槍尖在秋日的陽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冷芒。
一種莫名的、來自血脈深處的悸動瞬間攫住了我。蕭珩站在一旁，一身利落的玄色騎射服，
身姿挺拔如松。他順著我的目光看去，眉梢微挑：“喜歡這個？”我沒說話，
眼睛卻死死黏在那槍尖上，挪不開。他眼中掠過一絲興味，像是發現了什么有趣的新玩具。
他走過去，單手提起那桿分量不輕的銀槍，掂量了一下，然后信手朝我一拋：“試試。
”銀槍帶著破空聲飛來，我幾乎是憑著本能，伸手一撈，沉重的槍桿入手，冰涼沉實，
竟有種奇異的、血脈相連的契合感。那重量壓得我手臂一沉，心頭卻猛地一熱，
仿佛沉睡的什么東西被驟然喚醒。“架勢不對。”他走過來，聲音依舊沒什么溫度。
冰涼的指尖落在我的肩胛骨上，用力一按，“這里，要打開。”又滑到我的腰側，
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往下壓，“沉腰。”他繞到我身后，手掌握住我抓著槍桿的手腕，
調整著發力的方向。他的胸膛幾乎貼在我的背脊上，隔著薄薄的衣衫，
能感受到少年人溫熱的體溫和沉穩的心跳。那陌生的、屬于男性的氣息和體溫將我完全籠罩，
帶著一種強烈的侵略感，讓我瞬間繃緊了全身的肌肉，臉頰不受控制地滾燙起來。
校場上干燥的風吹過，卷起細小的沙塵，空氣里彌漫著鐵器和皮革混合的氣息，
還有他身上淡淡的、清爽的皂角味。他握著我手腕的手干燥而有力，
掌心帶著練武留下的薄繭，磨蹭著我同樣粗糙的皮膚。“腰發力，臂送槍，不要只用蠻力。
”他的聲音低沉地響在耳畔，氣息拂過耳垂，激起一陣細微的麻癢。我咬著唇，
努力集中精神，按著他的指引，猛地將槍往前一送！銀槍破空，發出一聲短促的銳響，
槍尖直指前方，竟也帶著幾分凌厲的氣勢。“呵。”身后傳來一聲極輕的、意味不明的哼笑。
他松開了手，那股籠罩著我的溫熱氣息也隨之退開。我保持著刺槍的姿勢，
后背瞬間空落落的，竟生出一絲莫名的失落。校場的風卷起塵土，吹在臉上有些刺癢，
心跳卻擂鼓般在胸腔里喧囂。日子就在這書房的墨香、琴弦的震顫和校場的風沙中悄然滑過。
我像一塊被投入激流的頑石，被水流裹挾著，沖刷著，棱角漸漸磨平，
卻也浸潤出些許溫潤的光澤。蕭珩的教導是冰冷的，甚至是苛刻的，
卻也是唯一能讓我在這偌大王府里找到錨點的東西。
我貪婪地汲取著一切他愿意給予的——那些字句，那些指法，那些槍術的要訣，
還有他偶爾流露的、那一點點近乎施舍的關注。王府的主人，
那位戰功赫赫、聲威煊赫的老鎮北王，第一次正眼看我，是在校場邊上。那日蕭珩心血來潮，
要與我試手。他使劍，劍光如練，迅疾而優雅。我握緊那桿早已用順手的銀槍，凝神應對。
槍是百兵之王，大開大合，帶著一股被壓抑許久的、源自野性的悍勇。幾個回合下來，
我竟憑著那股子不要命的狠勁兒和漸漸嫻熟的技巧，一槍挑飛了他手中的劍！長劍脫手，
“鏘啷”一聲落在幾步外的沙土地上。整個校場瞬間死寂。侍衛們僵在原地，
連風聲都似乎凝固了。我握著槍，大口喘著粗氣，心臟狂跳，
這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的衣衫。蕭珩站在原地，
垂眼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手，神色莫測。他沒有憤怒，沒有斥責，只是那樣靜靜地看著。
一種無形的壓力彌漫開來，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哈哈哈哈！好！好一槍！
”一陣洪鐘般的大笑猛地炸開，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我驚愕地循聲望去。
只見演武廳的高階上，不知何時立著一位身著常服的老者。他身形魁梧，須發雖已花白，
卻根根如鐵，眼神銳利如鷹隼，不怒自威，正是鎮北王蕭定山。他大笑著走下臺階，
步履沉穩有力，踏在沙土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這一槍，有老夫當年三分火候！
”他幾步走到我面前，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來。
粗糙寬厚、布滿老繭的大手重重拍在我瘦削的肩頭，那力道沉得像鐵錘，拍得我眼前發黑，
踉蹌了一下才勉強站穩。他渾不在意，目光炯炯地在我臉上掃視，帶著毫不掩飾的欣賞，
最終落在幾步外靜立不語的蕭珩身上。“珩兒，”老王爺聲如洪鐘，帶著沙場磨礪出的豪氣，
“這小狼崽子，夠野，夠烈！配得上當你手里的刀！也配得上……”他頓了頓，
眼中精光一閃，那未盡之意沉甸甸地壓在校場的空氣里，也重重砸在我的心上，
“配得上我蕭家的門庭！”我僵硬地站在原地，肩頭被拍過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心口卻像揣進了一團滾燙的火。配得上？配得上什么？我猛地抬頭看向蕭珩。他正彎腰，
不疾不徐地撿起地上的長劍，用雪白的絹帕慢條斯理地擦拭著劍身，動作優雅從容。
他微微抬眸，目光越過劍鋒，落在我臉上，那眼神深得像古井，平靜無波，
卻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深處悄然涌動。“父親說的是。”他淡淡應道，語氣聽不出喜怒，
仿佛剛才被挑飛兵器的不是他。他收起絹帕，還劍入鞘，動作流暢自然。然后，他抬步，
徑直朝我走來。校場的風卷起沙塵，打著旋兒。他停在我面前，離得很近。
我幾乎能看清他纖長睫毛投下的陰影。他伸出手，不是拍打，
而是用那冰涼的、帶著薄繭的指尖，輕輕拂掉沾在我臉頰上的一粒沙塵。那微涼的觸感，
像一道細微的電流，瞬間竄過我的皮膚。“槍法，有長進。”他收回手，聲音依舊清冷，
卻似乎帶上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溫度，像初春化開的雪水，帶著料峭的寒意，卻也孕育著生機。
他轉身離去，玄色的衣袂在風中輕揚。我站在原地，握著冰冷的槍桿，
臉頰上被他指尖拂過的地方，卻像被烙鐵燙過一般灼熱。
老王爺那聲“配得上”還在耳邊回蕩，震得我胸腔發麻。時光流轉，
深秋的肅殺被王府精心營造的暖意隔絕在外。庭院里的菊花開了又謝，
只剩下枯枝在風中蕭索。我的身量抽高了些，常年習武讓單薄的骨架上覆了一層緊實的肌理，
不再是當初那個風一吹就倒的乞兒模樣。臉頰上那道從眉骨斜劃至顴骨的舊疤，顏色淡了些，
卻依舊盤踞著，像一道無法抹去的烙印，提醒著我從何而來。及笄之禮的前夜，
王府里彌漫著一種不同尋常的寂靜。蕭珩的書房燈火通明，窗紙上映著他伏案疾書的剪影。
我端著一碗廚房新熬的甜羹，輕輕叩了叩門。屋內傳來一聲低沉的“進”。推門進去，
他正提筆寫著什么，眉頭微鎖，燭光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跳躍。
我將甜羹輕輕放在書案一角。他似乎才注意到是我，抬眼看了過來。
燭火映在他深黑的眸子里，像投入了兩點跳躍的星子。他的目光在我臉上停頓了一瞬，
落在那道疤痕上，又移開。“明日……”他放下筆，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光滑的桌面，
發出篤篤的輕響，“不必緊張。不過是走個過場。”我低低應了一聲“是”，垂著眼，
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空氣里只有燭芯燃燒時細微的噼啪聲和他指尖敲擊桌面的聲響。
一種莫名的、令人窒息的靜默彌漫開來。我正想告退，
窗外驟然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幾乎被風聲掩蓋的異響！“小心！
”一種源自無數次在生死邊緣掙扎出的野獸般的直覺，讓我全身的寒毛瞬間炸起！
身體比思緒更快，幾乎是本能地，我猛地旋身撲向蕭珩！“噗嗤！”一聲悶響，
利刃穿透皮肉的鈍感從肩胛下方傳來，劇痛瞬間席卷全身。
溫熱的液體迅速洇濕了后背的衣衫。一支漆黑的短小弩箭，帶著詭異的幽藍光澤，
深深沒入了我的身體。“呃……”我悶哼一聲，巨大的沖擊力讓我重重撞在蕭珩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