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路兩邊的梧桐樹葉子稀稀疏疏掉的差不多了,枝干挺拔魁梧,
沒了葉子卻依舊能遮天蔽日。小臂粗的樹干橫七豎八地向上伸長了脖子。
靠近樹腰的地方砍地精光,碗大的窟窿眼黑壓壓地凸起,惡狠狠盯著柏油路和穿流地車輛。
清河路是李小春沒事就瞎逛的地方,每到黃昏,或者不需要黃昏,
只要一有時間李小春準定騎著從二叔那借來的,不知道幾手的電驢,
從滿電一直逛到冒紅眼兒才心滿意足地回學校。但是,無論逛了多久小春總覺得不夠,
但也似乎是總覺得不滿意。“這里的梧桐樹大是大,可惜太少了”“哎呀,
馬路在寬點就好了,”‘“車太少了,人也不夠熱鬧,
和南京一樣熱鬧就好了!”對!就是南京!李小春做夢都會夢到的地方,
準確地說是南京的梧桐大道。小春總把這條馬路不夠寬,車不夠多,
人也不夠熱鬧的清河路稱作“梧桐小道。”李小春第一次去南京,
也是僅此一次去南京是小學研學,
平日里不會問母親要一分錢的小春竟然破天荒地告訴母親自己要去南京研學。母親沒有驚訝,
或許是覺得兒子懂事又或許是因為覺得虧欠兒子太多,母親笑著答應了。
研學那天身邊的同學都大包小包地裝滿了食物,還有每個同學手里都握著一臺相機或是手機。
李小春也掏出母親給他準備的包裹,里面雜七雜八裝著核桃,山楂,牛奶,還有幾樣水果。
李小春對食物沒多大興趣,他盯著同桌劉英杰手里的相機反復看了許久,
最后紅著臉弱弱地問了一句“我能摸摸嗎?”李小春不是沒見過好東西,相機,飛機,
無人機,他啥都見過。可是他沒感受過,準確地說連碰都沒碰過。
唯一親手捧起來的就是爺爺養的走地雞。順手接過劉英杰的相機,李小春反復地端詳,
看著這小小的屏幕李小春和劉英杰進行了一場交易,李小春答應用五瓶牛奶,三盒核桃,
一袋山楂,換劉英杰給李小春照十張像。可臨下車前,
劉英杰突然轉臉對著小春“只能照十張,照片里面有你沒你都算,
你要是還想再拍得把你手里的吃的都給我。”李小春低下頭看了看手里的香蕉,
這是早上臨走前,爺爺塞進去的。小春頓了幾秒,抬起頭:“行吧,十張就十張,
你數著”也就是這一次李小春真真正正和南京有了邂逅,印象里的南京,下著小雨,
地上齊刷刷栽著梧桐樹,梧桐樹很大,大得似乎不像話,一課一棵伸長了脖子往天上長,
還有南京的馬路也出奇的寬,出奇的干凈,無論啥樣的車進了南京都會被染成綠色,
墨綠的梧桐葉填滿了天,也填滿了地。而這座美得不可言狀的地方,
小春從小就知道要帶愛的人一起來看。憑借對小時候去過南京的一點點印象,
李小春總覺得南京是此生必去的地方,它浪漫卻不張揚,憂郁卻不沮喪。
所以小春一進高中就把“考進南京”當做奮斗的目標,沒日沒夜的學習。
但是為了完成爺爺的愿望就默默把目標換成了首都,但是高考出分那天,所有人都沉默了,
小春的成績無論是南京還是北京都去不了。母親看到小春的分數沒有一絲責怪,
她心疼小春沒日沒夜地學習會是這樣結果,沒有說一句話,
在第二天上班前留給小春一個紙條“春兒,你是想復讀還是上大學,媽都同意,只要你開心。
”小春看著紙條愣了好久,直到紙條濕透,小春才晃過神來。爺爺當然更不會對小春失望,
并且給小春辦了一場異常熱鬧的升學宴。李小春在填報志愿時糾結了好久,
南京有個大學小春的分數是足夠的,只要把志愿填的靠前一點是完全可以上的,
但是看到后面的學費欄,李小春果斷排除了這所學校,
最后小春把市里的一所大學填在了首位。查詢錄取那天,
毫無疑問小春被本地的大學錄取了其實李小春在填報志愿時糾結了好久。
南京有個大學的名字在他心里滾了又滾,分數是夠的,只要填上去,伸伸手就能夠著。
可學費欄里那個數字,像清河路上冬天凍硬的土疙瘩,硌得他眼疼。
他手指頭在鼠標上懸了半天,最后還是把那名字拖到了老后面。市里那所大學的名字,
灰撲撲的,被他按在了志愿表最頂上。查詢錄取那天,電腦屏幕的光白慘慘的,
映得小春的臉也發白。結果跳出來,市里大學,一點懸念沒有。爺爺在院子里放了一掛鞭,
炸得雞飛狗跳。母親把攢了好久的一疊錢塞進他書包里,錢卷著邊,
帶著她車間里的機油味兒。小春捏著那疊錢,覺得比清河路的梧桐樹干還硌手。大學四年,
清河路還是李小春的梧桐小道。那輛二叔的電驢子,電瓶換了一茬又一茬,跑起來哼哼唧唧,
像得了癆病。小春騎著它,在越來越寬的清河路上來回竄,看兩邊栽的新梧桐樹苗,
細溜溜的,風一吹就哆嗦。他還是覺得不夠,馬路是寬了,車也多了,可那樹,
離南京夢里遮天蔽日的模樣,還差得遠。人倒是熱鬧了,吵吵嚷嚷,可沒那股子金陵的味兒。
畢業了,小春進了本地一家廠子,錢不多,但總算能攥在自己手里。拿到第一個月工資,
厚厚一沓紅票子,小春沒給自己買啥,他盯著那錢,腦子里就一個念頭:帶媽去南京。
去那個填志愿時被他親手劃掉的地方。那似乎不僅是為了帶母親出去見見世面,
更是為了完成對自己年少時的承諾。他跟母親說的時候,王秀蘭正在灶臺邊刮土豆皮,
手一頓,刮刀差點削到指頭。“去南京?花那錢干啥……”她聲音低下去,眼睛卻亮了一下,
像灶膛里沒燒透的炭火,忽地蹦出點火星子。“媽,去看梧桐樹!真格的,天一樣高的那種!
”小春嗓門提得有點高,像是在說服她,更像是在說服自己當年那個灰溜溜拖走志愿的手。
說走就走李小春怕母親反悔胡亂的轉幾件衣服讓二叔帶著自己去了村口去坐車到城里趕火車。
火車咣當咣當開了大半天。王秀蘭一路都扒著車窗看,看外面灰突突的田野變成高樓,
看陌生的站臺像流水一樣滑過去。她有點緊張,兩只手緊緊攥著個舊布包,
里面塞著煮雞蛋和烙餅,還有幾個洗得發亮的蘋果。和小時候兒子去研學一樣。真到了南京,
站在中山陵底下,王秀蘭仰著頭,脖子都快折了。那梧桐樹!乖乖!她張著嘴,半天沒合攏。
樹干粗得幾個人都抱不過來,皮糙得跟老農的手一樣裂著口子。那樹枝子,
橫七豎八地往上瘋長,真像要把天捅個窟窿。葉子還沒掉光,綠得發黑,厚厚實實鋪在頭頂,
把太陽光篩得稀碎,掉在地上成了晃動的光斑。
“春兒……這樹……可真……”王秀蘭找不到詞兒了,手在粗糙的樹皮上摸了又摸,
皴裂的手指蹭下一點褐色的碎屑。她想起清河路那些細溜溜的樹苗,
想起兒子總念叨的“梧桐小道”,心里頭像被啥東西堵住了,又酸又脹。
李小春看著母親的樣子,心里那點憋了多年的勁兒,一下子松了。值了!他咧著嘴笑,
露出白牙,指著更高處的陵門:“媽,走!上去看看!站得高,看得更遠!”接下來的兩天,
小春帶著母親,像要把丟掉的時光都搶回來。夫子廟人擠人,王秀蘭被推著走,看啥都新鮮,
又有點眼暈。秦淮河的水綠幽幽的,漂著些小畫舫,岸邊的燈籠一串串紅得晃眼。
王秀蘭小聲嘀咕:“這河,還沒咱家門前那條寬哩……”小春聽了就笑。
玄武湖大得望不到邊,湖風吹過來,帶著水腥氣,王秀蘭縮了縮脖子,又使勁吸了兩口。
最后一天下午,在新街口轉悠。玻璃大樓亮得晃眼,人潮像開閘的水。
王秀蘭走得腳底板生疼,靠在街邊的長椅上歇氣。她看著兒子在人群里依舊挺拔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