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歲那年的暮春,山坡上的映山紅開得潑潑灑灑,像誰把胭脂盒打翻在了綠綢緞上。
溫妄攥著牛繩,指尖被粗糙的麻繩磨出了紅印,
眼睛卻忍不住瞟向不遠(yuǎn)處的草垛——姐姐溫晴正枕著胳膊打盹,辮子上沾了片嫩黃的蒲公英。
“小妄,去,把你哥的褂子扯下來?!睖厍缪鄱紱]睜,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慵懶,卻不容置疑。
溫妄的心跳漏了一拍。表哥溫磊正在不遠(yuǎn)處用彈弓打鳥,他比溫妄大五歲,
胳膊上的肌肉鼓鼓的,發(fā)起火來能把石凳踢翻?!敖悖也桓摇彼穆曇艏?xì)若蚊蚋,
手指絞著牛繩上的毛邊。“慫包。”溫晴嗤笑一聲,坐起身來,陽光透過她額前的碎發(fā),
在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斑,“你不去,今晚的野莓就沒你的份。”野莓是溫妄的軟肋。
那些長在刺叢里的小紅果子,酸甜的汁水能讓她忘記一整天的疲憊。她咽了咽口水,
看著溫晴指尖捻著的野莓枝,終于挪動了腳步。溫磊的藍(lán)布褂子洗得發(fā)白,
后心處還打著塊補丁。溫妄屏住呼吸,像只偷油的老鼠般伸出手,飛快地扯了一下衣角。
“你找死!”溫磊猛地回頭,眼睛瞪得像銅鈴。不等溫妄反應(yīng),巴掌已經(jīng)帶著風(fēng)聲落了下來,
“啪”的一聲脆響,她的左臉?biāo)查g火辣辣地疼。眼淚“唰”地涌了出來,不是因為疼,
是因為害怕。溫妄抱著頭蹲在地上,肩膀抖得像秋風(fēng)中的落葉。“溫磊你干什么!
”溫晴的聲音像炸雷般響起,她幾步?jīng)_過來,把溫妄護(hù)在身后,“她一個小丫頭片子,
你下這么重的手?”溫磊梗著脖子:“誰讓她扯我衣服!”“她懂什么?還不是看你好玩!
”溫晴叉著腰,唾沫星子差點噴到溫磊臉上,“你跟個丫頭片子計較,丟不丟人?走,小妄,
姐帶你回家,不理這個混蛋!”溫妄被溫晴拽著胳膊往山下走,左臉還在發(fā)燙,
心里卻奇異地升起一絲暖意。姐姐的手很有力,把她護(hù)在身側(cè),擋住了溫磊兇狠的目光。
她偷偷抬眼看溫晴的側(cè)臉,夕陽給她鍍上了一層金邊,好看得像畫里的人?!敖?,你真好。
”她小聲說,鼻子還有些發(fā)酸。溫晴“哼”了一聲,沒說話,卻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了些。
路過野莓叢時,她摘了一大把塞給溫妄:“喏,給你?!奔t色的果子在掌心里沉甸甸的,
帶著陽光的溫?zé)帷赝⌒囊硪淼匾Я艘活w,酸甜的汁水瞬間充盈了口腔,一直甜到心底。
她想,姐姐是保護(hù)她的,就算哥哥打她,姐姐也會幫她。這份認(rèn)知像顆種子,
在她幼小的心田里扎了根,哪怕后來知道這不過是溫晴脫身的計謀,她也寧愿麻痹自己,
守著這點虛妄的溫暖?;氐郊遥瑴厍绲谝患戮褪桥艿綘敔敎乩项^面前哭哭啼啼:“爺爺,
你看溫磊把小妄打的!”溫老頭正在編竹筐,聞言放下手里的篾條,把溫妄拉到身前,
看到她臉上清晰的巴掌印,眉頭立刻皺了起來:“這兔崽子,下手這么狠!
”他摸出塊糖遞給溫妄,粗糙的手指擦過她的臉頰,“小妄乖,不哭,爺爺給你做主。
”那塊糖是水果硬糖,包裹在透明的糖紙里,在昏暗的堂屋里閃著微弱的光。
溫妄把糖緊緊攥在手里,糖紙被體溫捂得發(fā)軟。她看著爺爺布滿皺紋的臉,
又看看站在一旁偷偷朝她使眼色的溫晴,用力點了點頭,把糖塞進(jìn)嘴里。
甜膩的味道在舌尖化開,卻掩蓋不住臉頰上殘留的疼痛。那時的她還不懂,
溫晴的保護(hù)是有條件的,爺爺?shù)奶蹛凼窍”〉?,而她的存在?/p>
似乎從一開始就帶著某種不被期待的底色。就像那粒被風(fēng)吹起的浮塵,不知道會落在哪里,
也不知道何時會被碾進(jìn)泥土。(二)夏夜里的飛蛾總是格外猖獗,繞著昏黃的燈泡嗡嗡作響,
翅膀上的磷粉在空氣中飄散。溫妄最怕這些毛茸茸的東西,尤其是飛蛾,
那對撲棱的翅膀讓她想起奶奶故事里的“吊死鬼”。那年她九歲,跟著溫晴在灶房燒火。
溫晴說要烤紅薯,讓她把柴火往灶膛里塞?;鸸庥持鴾赝哪?,熱得她額頭直冒汗。突然,
一只巴掌大的飛蛾“撲棱”一聲飛了進(jìn)來,繞了兩圈后,徑直落在了她的后頸上。“啊——!
”溫妄尖叫著跳起來,雙手胡亂地往后抓,卻怎么也夠不到那只毛茸茸的東西。
她嚇得渾身發(fā)抖,眼淚瞬間決堤,“姐!姐!快幫我弄掉!求你了!
”溫晴正蹲在地上翻找紅薯,被她這一嗓子嚇了一跳,抬頭看到她驚慌失措的樣子,
臉上先是閃過一絲不耐,隨即又勾起一抹惡作劇般的笑?!盎攀裁??”她慢悠悠地站起來,
非但沒幫溫妄,反而往后退了一步。飛蛾的翅膀輕輕擦過溫妄的皮膚,
帶來一陣細(xì)密的癢麻感,更像是無數(shù)根針在扎她。她哭得更兇了,幾乎是哀求:“姐!我怕!
快弄掉!”“膽小鬼?!睖厍玎洁炝艘痪?,突然伸手,不是去趕飛蛾,
而是一把拉開了灶房的門,“你看你這慫樣,哪點像我們家的人?
你看你跟我們長得一點都不一樣,白皮膚,細(xì)胳膊細(xì)腿的,倒像是城里來的小姐。
”溫妄被她推搡著出了門,冰冷的夜風(fēng)瞬間包裹了她,后頸上的飛蛾不知何時已經(jīng)飛走了,
但那份恐懼卻像藤蔓一樣纏住了她。她站在門外,看著溫晴“砰”地一聲關(guān)上門,
插銷“咔噠”落下的聲音像重錘敲在她心上?!敖?!開門!姐!”她拍打著門板,
聲音因為哭嚎而嘶啞,“我錯了!我不膽小了!你讓我進(jìn)去!”門板厚重而冰冷,
隔絕了屋里的火光和暖意。她能聽到溫晴在里面哼著歌,還有烤紅薯的滋滋聲。
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淌,滴在門坎上,很快就被夜風(fēng)吹干?!澳悴挪皇俏壹业娜?!
”溫晴的聲音透過門縫傳出來,帶著一種殘忍的清晰,“我們溫家的孩子沒你這么膽小的!
你看看你,一點用都沒有!”這些話像刀子一樣扎進(jìn)溫妄的心里。她真的和他們不一樣嗎?
爸爸皮膚黝黑,姐姐的皮膚是小麥色,只有她,因為常年在屋里干活,皮膚顯得有些蒼白。
難道就因為這個,她就不是溫家的人了嗎?夜越來越深,月亮躲進(jìn)了云層,
只有幾只螢火蟲在草叢里微弱地閃著光。溫妄的手拍得通紅,嗓子也喊啞了,
可門依舊紋絲不動。她蹲在地上,把臉埋在膝蓋里,小聲地啜泣著。
寒冷和恐懼像潮水般將她淹沒,她覺得自己像個被遺棄的孤兒,在無邊的黑暗里找不到方向。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小時,也許是兩個小時,門終于“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
溫晴探出頭,臉上帶著不耐煩:“哭哭哭,就知道哭!吵死了!進(jìn)來吧!
”溫妄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連滾帶爬地沖進(jìn)屋里,撲到灶膛前,
貪婪地汲取著那點可憐的暖意。她的衣服被夜露打濕,貼在身上冰涼刺骨,頭發(fā)也亂糟糟的,
臉上掛滿了淚痕和塵土。溫晴瞥了她一眼,把一個烤得黑乎乎的紅薯丟給她:“喏,給你。
別哭了,再哭就真把你丟出去喂狼。”溫妄接過紅薯,滾燙的溫度透過焦黑的外皮傳來,
燙得她手指一縮。但她顧不上這些,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甜軟的紅薯瓤帶著煙火氣,
暫時驅(qū)散了身體的寒冷,卻驅(qū)不散心里的寒意。她偷偷看了一眼溫晴,
見她正專注地翻著紅薯,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剛才把她關(guān)在門外的人不是她。
溫妄低下頭,把臉埋進(jìn)紅薯的熱氣里,眼淚又一次無聲地滑落。她不明白,
為什么姐姐有時候?qū)λ茫袝r候又這么殘忍。她只知道,她不能失去這個家,
哪怕這個家讓她感到如此不安和恐懼。她必須討好姐姐,討好每一個人,
這樣他們才不會真的把她丟出去,像丟一只沒用的破鞋。這份卑微的討好,
從那個被關(guān)在門外的夜晚開始,就成了她刻在骨子里的生存本能。她像一株長在墻角的小草,
拼命地朝著有光的地方生長,哪怕那光只是偶爾的一瞥,
也足以讓她欣喜若(三)秋天的風(fēng)帶著涼意,吹得窗欞吱呀作響。溫妄站在衣柜前,
看著里面少得可憐的幾件衣服,眉頭擰成了疙瘩。明天要去學(xué)校參加升旗儀式,
老師說要穿干凈整潔的衣服,可她只有兩件洗得發(fā)白的舊上衣,
還有一條姐姐溫晴穿剩下的牛仔裙。那條牛仔裙是藍(lán)色的,布料已經(jīng)有些發(fā)硬,
膝蓋處磨得發(fā)白,腰上還系著一根不合身的皮帶。這是溫晴去年夏天穿的,現(xiàn)在嫌短了,
就丟給了她。溫妄把裙子拿出來,在身上比了比,長度剛好到膝蓋下面一點,不算太短。
她安慰自己,至少比那件打了好幾個補丁的襯衫強。第二天早上,她小心翼翼地穿上牛仔裙,
又把唯一一件干凈的白襯衫套在外面,對著鏡子照了又照。鏡子里的女孩,
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衣服也算干凈,只是那裙子一看就不是新的,褲腳還有點卷邊。
她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沒關(guān)系,能穿就行。學(xué)校的操場上,同學(xué)們穿著各式各樣的新衣服,
花花綠綠的,像一片盛開的花海。溫妄低著頭,盡量縮小自己的存在感,往隊伍后面躲。
她能感覺到周圍投來的目光,有些是好奇,有些是不屑,讓她渾身不自在。“嘿,溫妄,
你今天穿得挺‘別致’啊?!币粋€尖銳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溫妄回頭,
看到張莉莉抱著胳膊,上下打量著她,嘴角掛著不懷好意的笑。張莉莉是班里的副班長,
長得漂亮,家里條件也好,因為溫妄長得好看,又是班長,她一直耿耿于懷,
總是變著法地刁難她。溫妄的臉“唰”地一下紅了,她攥緊了衣角,
小聲說:“我沒有新衣服……”“沒有新衣服?”張莉莉夸張地叫了一聲,
引得周圍幾個女生都圍了過來,“我看你這裙子是從垃圾桶里撿來的吧?你看這布料,
都起球了,還有這腰帶,嘖嘖,是你奶奶的褲腰帶吧?
”“哈哈哈……”周圍爆發(fā)出一陣哄笑?!熬褪?,我奶奶都不穿這么舊的衣服?!薄皽赝?,
你家是不是很窮啊?連件新衣服都買不起?”嘲諷像雨點一樣砸過來,
溫妄覺得自己的臉燒得厲害,仿佛被人狠狠扇了幾個耳光。她想反駁,卻張了張嘴,
什么也說不出來。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拼命忍著,不讓它們掉下來。
她看到張莉莉得意的表情,看到同學(xué)們幸災(zāi)樂禍的眼神,感覺自己像個小丑,
被扒光了衣服放在舞臺上展覽。
“不是的……這是我姐姐的舊衣服……”她終于擠出了一句話,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哦~原來是撿你姐姐的破爛啊?!睆埨蚶蛲祥L了聲音,語氣里的輕蔑更濃了,“我說呢,
怪不得一股子窮酸味。”上課鈴響了,同學(xué)們嬉笑著散開,留下溫妄一個人站在原地。
她低頭看著身上的牛仔裙,覺得它無比刺眼。膝蓋處的發(fā)白不再是磨損,
而是像兩個丑陋的傷疤,暴露著她的窘迫和貧窮。她想起昨天晚上,
她跟爸爸說想買件新衣服,爸爸正在喝酒,聞言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買什么新衣服?
你姐姐的衣服不能穿嗎?一天到晚就知道亂花錢!”她不敢再說話,
只能默默地退回自己的小房間?,F(xiàn)在,她站在陽光下,卻覺得渾身冰冷。
她想起張莉莉身上那條漂亮的公主裙,想起其他同學(xué)腳上嶄新的運動鞋,
再看看自己腳上那雙洗得發(fā)白的布鞋,腳趾頭都快頂出來了。
自卑像藤蔓一樣纏繞住她的心臟,讓她喘不過氣來。從那天起,溫妄再也沒穿過那條牛仔裙。
她把它疊得整整齊齊,放進(jìn)衣柜最底層,仿佛這樣就能把那些嘲諷和羞辱也一起藏起來。
她更加沉默了,在學(xué)校里總是低著頭走路,不敢和人對視,生怕看到別人眼里的輕蔑。
她開始瘋狂地羨慕那些穿著新衣服的同學(xué),哪怕只是一件普通的T恤,在她眼里也閃閃發(fā)光。
這種羨慕漸漸演變成了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渴望。她開始偷偷攢錢,把爺爺偶爾給的零花錢,
還有幫鄰居干活換來的幾毛錢,都小心翼翼地藏在床底下的一個鐵盒子里。
她數(shù)著那些皺巴巴的毛票,想象著自己穿上新衣服的樣子,心里才能得到一絲微弱的慰藉。
可是她知道,這點錢遠(yuǎn)遠(yuǎn)不夠。爸爸是不會給她買的,姐姐的舊衣服她也穿夠了。
她就像一棵長在陰影里的植物,拼命地伸展枝葉,想要觸摸那遙不可及的陽光,
卻只能在無盡的自卑和渴望中掙扎。(四)溫妄的成績曾經(jīng)是她唯一的驕傲。小學(xué)一二年級,
她總是考全班第一,作業(yè)本上密密麻麻的紅勾,是她灰暗生活里最亮的色彩。
爺爺會拿著她的成績單,逢人就夸:“我家小妄聰明,以后能考上大學(xué),去城里享福。
”她也信了。她覺得只要成績好,就能離開這個讓她窒息的家,就能穿上漂亮的衣服,
就能得到別人的尊重。于是她拼命地學(xué),晚上點著煤油燈,直到眼睛酸澀得睜不開。
可是四年級那年,一切都變了。先是教了他們?nèi)甑内w老師調(diào)去了鎮(zhèn)上的中心小學(xué),
據(jù)說那邊條件好,工資也高。趙老師走的時候,溫妄哭了很久,她覺得自己的主心骨沒了。
新來的李老師是個快退休的老頭,上課總是拿著一本泛黃的語文書,有氣無力地念著,
念著念著就打起了瞌睡。數(shù)學(xué)課更是敷衍,常常讓他們自己看書,或者干脆讓他們?nèi)ゲ賵鐾妗?/p>
溫妄舉手提問,李老師總是不耐煩地?fù)]揮手:“這個問題以后再說,先聽我講。
”可他講著講著,又跑偏到了幾十年前的舊事上。同學(xué)們漸漸也沒了學(xué)習(xí)的勁頭,
上課說話的說話,畫畫的畫畫,教室里亂哄哄的。溫妄看著眼前的數(shù)學(xué)題,
那些曾經(jīng)一看就懂的公式,現(xiàn)在變得陌生又復(fù)雜。她想跟上,
卻發(fā)現(xiàn)老師根本沒講過相關(guān)的知識點。下學(xué)期,李老師退休了,來了個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
姓陳。陳老師年輕有活力,第一節(jié)課就帶著他們在操場上做游戲,說要“勞逸結(jié)合”。
溫妄滿心期待,以為終于能好好上課了,可陳老師似乎對教學(xué)沒什么經(jīng)驗,
上課常常講著講著就卡住了,然后讓他們自習(xí)。更多的時候,他會說:“今天天氣好,
我們上體育課吧!”于是,整個四年級,溫妄幾乎沒學(xué)到什么東西。
曾經(jīng)滾瓜爛熟的乘法口訣,現(xiàn)在要想半天;簡單的應(yīng)用題,也看得她一頭霧水。
她看著作業(yè)本上越來越多的問號,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塊。五年級開學(xué),
他們班被合并到了隔壁村的小學(xué)。新學(xué)校很大,有教學(xué)樓,有操場,還有圖書館。
溫妄第一次走進(jìn)寬敞明亮的教室時,心里充滿了忐忑和期待。班主任是個戴眼鏡的女老師,
姓劉。劉老師第一次班會課,就把溫妄叫了起來,問:“溫妄,聽說你們以前班成績很好,
年年都是年級第一?”溫妄站在那里,手心冒汗。她想起四年級那荒廢的兩年,
想起那些空白的作業(yè)本,臉“唰”地紅了。
她小聲說:“以前……以前是挺好的……”“那就好?!眲⒗蠋熗屏送蒲坨R,
“希望你們能保持下去,不要給我們學(xué)校拖后腿。”溫妄低下頭,不敢看劉老師的眼睛。
她知道,劉老師對他們抱有期望,可她心里清楚,他們早就不是以前那個成績優(yōu)異的班級了。
第一次月考的成績出來了,全班的平均分在年級墊底。劉老師拿著成績單,
臉色鐵青地走進(jìn)教室,把本子狠狠摔在講臺上:“溫妄!你不是說你們成績還可以嗎?啊?
看看這分?jǐn)?shù)!這就是你們所謂的‘還可以’?”溫妄站在座位上,渾身發(fā)抖。
她看到劉老師眼里的失望和嫌棄,劉老師的目光像冰錐一樣刺在溫妄臉上,
她指著成績單上的數(shù)字,聲音因憤怒而顫抖:“全班數(shù)學(xué)平均分42分!語文38分!
你們以前不是年年第一嗎?啊?我看你們是第一倒數(shù)吧!”教室里鴉雀無聲,
只有窗外蟬鳴聒噪。
溫妄盯著自己數(shù)學(xué)卷子上那個鮮紅的56分——這已是全班第三高的分?jǐn)?shù),
卻在劉老師的震怒中顯得如此諷刺。她想起四年級時陳老師帶他們在操場跳繩的午后,
陽光曬得人昏昏欲睡,那時她偷偷在樹蔭下做習(xí)題,鉛筆尖被汗水浸得打滑,
可現(xiàn)在那些努力都成了泡影。“溫妄,你站起來說!”劉老師突然點名,
“你們班這兩年到底怎么學(xué)的?是不是天天都在玩?”溫妄的嘴唇哆嗦著,
想說老師沒好好教,想說他們被迫上了兩年體育課,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嗚咽。
她看到前排張莉莉嘴角勾起的冷笑,看到同桌把臉埋在胳膊里不敢抬頭,
羞恥感像潮水般將她淹沒。她想起四年級開學(xué)時,趙老師臨走前摸著她的頭說“要好好學(xué)”,
如今卻只能用這樣的成績回應(yīng)。劉老師嘆了口氣,那聲嘆息里滿是疲憊與鄙夷:“算了,
看來指望你們是不行了。”她轉(zhuǎn)身在黑板上寫字,粉筆末簌簌落下,“從今天起,
你們幾個基礎(chǔ)差的,放學(xué)后留下來補課。”溫妄的名字赫然在列。每天放學(xué)后,
她都要留在昏暗的教室里,聽劉老師用不耐煩的語氣重復(fù)最基礎(chǔ)的公式。
其他同學(xué)背著書包嬉笑著走出校門,她只能趴在課桌上,看著窗外的天色一點點變暗。
有一次,她算錯了一道簡單的應(yīng)用題,劉老師把本子拍在她桌上:“這么簡單的題都不會?
你腦子是干什么用的?跟你說過多少遍了!”溫妄的眼淚滴在本子上,暈開了墨水。
她不敢擦,只能任由眼淚順著臉頰流進(jìn)嘴里,咸澀的味道讓她胃里一陣翻騰。
她想起以前趙老師會耐心地給她講解錯題,會在她進(jìn)步時獎勵她一顆糖,可現(xiàn)在,
只有無盡的指責(zé)和嫌棄。漸漸地,溫妄不再期待上課,不再期待考試。她開始上課走神,
盯著窗外的麻雀發(fā)呆,或者在課本上畫小人。她發(fā)現(xiàn)無論怎么努力,
都追不上那些基礎(chǔ)扎實的同學(xué),劉老師的每一次批評都像一把錘子,
把她僅存的自信心敲得粉碎。六年級時,她徹底擺爛了。上課睡覺,作業(yè)抄襲,
考試時對著卷子發(fā)呆。有一次數(shù)學(xué)考試,她對著一道應(yīng)用題看了十分鐘,腦子里一片空白,
最后只能在卷子上畫了個哭臉。劉老師批卷時看到那個哭臉,氣得把她叫到辦公室,
當(dāng)著其他老師的面罵她:“溫妄,你是不是無可救藥了?你看看你考的這分?jǐn)?shù),
連一年級的學(xué)生都不如!我要是你,早就沒臉來學(xué)校了!
”辦公室里其他老師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她身上,溫妄低著頭,手指摳著衣角,
直到把布料摳出一個洞。她想起爺爺曾經(jīng)拿著她的滿分試卷四處炫耀的樣子,
現(xiàn)在如果爺爺看到她的卷子,會不會也像劉老師一樣失望?放學(xué)路上,她路過村里的小賣部,
看到電視里播放著城里學(xué)生參加競賽的新聞。那些穿著干凈校服的孩子侃侃而談,
眼神里充滿了自信和光芒。溫妄站在玻璃窗外,
看著自己映在上面的影子——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衣服,頭發(fā)亂糟糟的,眼神黯淡無光。
她突然覺得很荒謬,同樣是孩子,為什么命運如此不同?回到家,
奶奶看到她又一次考砸的卷子,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一天到晚就知道鬼混!
養(yǎng)你這么大有什么用?連個試都考不好!”爸爸喝著酒,頭也不抬地說:“跟你媽一個德行,
腦子不好使?!睖赝赝嘶刈约旱男》块g,關(guān)上門。
房間里只有一張破舊的木床和一個掉了漆的書桌,桌上堆著幾本泛黃的課本。她趴在桌上,
眼淚無聲地滑落,浸濕了卷子上那個鮮紅的“35”分。
她想起四年級時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后,陳老師帶著他們在操場上跑步,
她一邊跑一邊背乘法口訣。那時她以為只要努力,就能改變命運,可現(xiàn)在她才明白,
有些東西從一開始就被注定了。老師的放棄,家人的責(zé)罵,同學(xué)的嘲笑,
像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將她牢牢困住,讓她在自卑的泥沼里越陷越深。窗外的月亮升起來了,
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戶照在她的臉上。溫妄抬起頭,看著天花板上晃動的樹影,
第一次生出了“就這樣吧”的念頭。反正努力也沒用,反正她就是個沒用的人,
不如就這么爛下去吧。這份自暴自棄的念頭,像一棵毒草,在她心里悄然滋生。她不再掙扎,
不再反抗,只是麻木地承受著一切,任由自己在荒廢的學(xué)業(yè)和冰冷的現(xiàn)實里沉淪。
(五)初中在鎮(zhèn)上,離家有五里路。溫妄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
摸著黑走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她的鞋子永遠(yuǎn)是壞的,不是鞋底脫膠,就是鞋幫開裂,
下雨天一腳踩進(jìn)泥坑里,冰冷的泥水就會灌進(jìn)鞋里,凍得她腳趾發(fā)紫。姐姐溫晴上了初三,
脾氣比以前更差了,一點就著。溫妄成了她的專屬出氣筒。清晨洗漱,
溫晴對著鏡子擠青春痘,溫妄端著水盆從她身邊走過,不小心濺了點水在她腳上。
“你找死?。 睖厍缑偷剞D(zhuǎn)過身,揚手就是一個耳光,“眼睛長頭頂上了?
”溫妄捂著火辣辣的臉頰,退到墻角,不敢吭聲。水盆掉在地上,水灑了一地。
“還愣著干什么?撿起來!”溫晴一腳踢在她腿上,“笨手笨腳的東西!”溫妄忍著疼,
趕緊把水盆撿起來,低著頭去擦地。她能感覺到溫晴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剜在她背上,
讓她渾身不自在。這樣的場景幾乎每天都在發(fā)生。溫晴高興的時候,
會揪著她的頭發(fā)問她“今天穿什么衣服”;不高興的時候,就會莫名其妙地對她拳打腳踢。
有一次,溫晴因為考試沒考好,回家后把書包摔在地上,看到溫妄正在做飯,
上去就給了她一巴掌:“看你那蠢樣!看著就來氣!”溫妄被打得一個趔趄,撞在灶臺上,
后腰傳來一陣劇痛。她咬著牙,沒敢哭出聲,只是默默地把掉在地上的菜撿起來。
最讓她受不了的是溫晴的“惡作劇”。有一次,溫晴感冒了,坐在沙發(fā)上打噴嚏,
看到溫妄從旁邊經(jīng)過,故意對著她的臉打了個震天響的噴嚏。唾沫星子濺了溫妄一臉,
還有幾滴落在她嘴里。溫妄惡心地想吐,卻只能強忍著,拿出手帕擦掉。“姐,
你怎么能這樣……”她小聲抱怨了一句?!霸趺戳耍俊睖厍缪劬σ坏桑按騻€噴嚏而已,
你至于嗎?真是小家子氣!”溫妄低下頭,不再說話。她想起小時候,
她還以為溫晴是在保護(hù)她,現(xiàn)在才明白,那不過是她一廂情愿的幻想。溫晴對她的好,
就像夏天的雷陣雨,來得快去得也快,而更多的時候,是連綿不絕的陰雨,讓她無處可躲。
她不是沒想過反抗。有一次,溫晴又因為一點小事打她,她終于忍不住,
推了溫晴一把:“你憑什么總是打我?”溫晴愣了一下,隨即像被點燃的炸藥桶,
撲上來揪住她的頭發(fā)就往墻上撞:“反了你了!你還敢推我?我打死你這個白眼狼!
”溫妄被打得頭暈眼花,臉上火辣辣地疼。她不敢再還手,只能縮在地上,
任由溫晴的拳頭落在她身上。奶奶聽到動靜,只是探出頭看了一眼,說了句“別打壞了”,
就又回去看電視了。爸爸更是不管不問,仿佛這一切與他無關(guān)。從那以后,
溫妄再也不敢反抗了。她像一只被馴服的小獸,只能默默承受著溫晴的打罵。
她心里有個聲音在說:“你忘了小時候說過要保護(hù)姐姐嗎?你怎么能還手呢?
”這份可笑的執(zhí)念,成了她束縛自己的枷鎖。在這個冰冷的家里,唯一給她一點暖意的,
只有爺爺溫老頭。爺爺年紀(jì)大了,腿腳不便,大部分時間都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曬太陽。
溫妄每天放學(xu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給爺爺端水、捶背。她會蹲在爺爺面前,給他洗腳。
爺爺?shù)哪_布滿了老繭和皺紋,腳趾甲也長得很長,溫妄卻一點也不嫌棄,
小心翼翼地用溫水給他洗干凈,然后用毛巾擦干?!巴绢^,辛苦你了?!睜敔斂偸沁@樣說,
粗糙的手摸著她的頭,“還是我家小妄最懂事?!睖赝痤^,
看到爺爺渾濁的眼睛里滿是疼愛,心里一暖,眼淚差點掉下來。在這個家里,
只有爺爺會這樣對她說話,只有爺爺把她當(dāng)回事。有一次,
奶奶又因為溫妄吃得多而冷嘲熱諷,爺爺難得地發(fā)了火:“孩子長身體,多吃點怎么了?
你一天到晚就知道說她,她哪點做得不好了?”奶奶被噎了一下,
沒好氣地說:“你就慣著她吧!以后有你后悔的!”爺爺沒理她,把溫妄拉到身邊,
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用手帕包著的煮雞蛋:“快吃吧,剛煮的,還熱乎呢?!睖赝舆^雞蛋,
溫?zé)岬挠|感從手心傳到心里。她剝開蛋殼,露出金黃的蛋黃,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這是她很久以來吃到的最香的東西。她看著爺爺布滿皺紋的臉,突然覺得,就算再苦再累,
只要有爺爺這一點點的疼愛,她就能撐下去??墒菭敔?shù)纳眢w越來越差,常??人圆恢埂?/p>
溫妄看著他日漸消瘦的身影,心里充滿了恐懼。她害怕爺爺有一天會離開她,
那樣她在這個家里就真的一無所有了。有一天晚上,溫妄聽到爺爺和奶奶在房間里吵架。
奶奶說:“那丫頭片子就是個喪門星,自從她來了,家里就沒好事!你看你現(xiàn)在病成這樣,
肯定是她克的!”爺爺氣得咳嗽起來:“你胡說八道什么!小妄是個好孩子,
你別總是針對她!”溫妄站在門外,聽著奶奶刻薄的話語,眼淚無聲地滑落。
原來在奶奶心里,她竟然是個“喪門星”。她想起媽媽曾經(jīng)說過,爺爺當(dāng)初并不想要她,
后來不知道爸爸說了什么,爺爺才勉強同意了。原來從一開始,她的存在就是不被歡迎的。
她回到自己的小房間,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頭。黑暗中,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和無助。
姐姐的拳頭,奶奶的嫌棄,爸爸的冷漠,還有爺爺日漸衰弱的身體,像一座座大山,
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蜷縮在被子里,像個受傷的小獸,默默地流著眼淚。
她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才是盡頭,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
唯一能讓她感到一絲慰藉的,是爺爺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和那個溫?zé)岬闹箅u蛋。
那是她黑暗生活里唯一的光,支撐著她在絕望的邊緣苦苦掙扎。
(六)初中的校園對溫妄來說,是另一個戰(zhàn)場。開學(xué)第一天,她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校服,
背著一個舊書包,小心翼翼地走進(jìn)教室。同學(xué)們?nèi)齼蓛傻鼐墼谝黄鹆奶欤?/p>
沒人注意到角落里的她。她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拿出課本假裝看書,
眼睛卻忍不住偷偷觀察著周圍。同桌是個扎著馬尾辮的女生,叫李梅,看起來很友善。
溫妄鼓起勇氣,想和她打招呼,可還沒等她開口,李梅就被前面的女生叫走了,
兩人頭碰頭地說著什么,時不時還朝溫妄這邊看一眼,臉上帶著奇怪的笑容。
溫妄的心沉了下去。她低下頭,手指摳著課本的邊緣,直到把紙摳出毛邊。很快,
她就知道了自己被孤立的原因。那天課間,李梅和班里的體育委員王浩在講臺前說話,
王浩是班里的風(fēng)云人物,長得帥,籃球打得好,很多女生都喜歡他。溫妄趴在桌子上,
看著窗外,其實并沒有注意他們在說什么。可第二天,班里就傳開了,說她“勾搭”王浩,
說她“不要臉”,是個“狐貍精”。謠言像長了翅膀一樣,迅速傳遍了整個年級。
走在走廊里,總有女生對著她指指點點,竊竊私語。上體育課,大家分組活動,
沒有人愿意和她一組。她只能一個人站在操場邊,看著同學(xué)們歡聲笑語,
感覺自己像個透明人。張莉莉更是變本加厲,帶著幾個女生處處刁難她。
她的書包會莫名其妙地被扔進(jìn)垃圾桶,課本上會被畫上難看的涂鴉,甚至連去衛(wèi)生間,
都會被她們堵在門口嘲笑一番?!皢眩@不是‘狐貍精’嗎?又想去勾引哪個男生???
”張莉莉雙手抱胸,擋在衛(wèi)生間門口。溫妄想擠過去,卻被她旁邊的女生推了回來?!白岄_!
”溫妄的聲音帶著顫抖,卻努力想表現(xiàn)得強硬。“呵,還敢兇我們?”另一個女生上前一步,
伸手就要推她。溫妄嚇得閉上了眼睛,可預(yù)想中的推搡沒有到來。她睜開眼,
看到李梅站在她面前,對那幾個女生說:“行了,別太過分了?!睆埨蚶蚝吡艘宦暎?/p>
帶著人走了。溫妄看著李梅的背影,心里充滿了感激??衫蠲分皇腔仡^看了她一眼,
什么也沒說,就轉(zhuǎn)身走了。溫妄知道,李梅只是看不慣張莉莉的霸道,
并不是真的想和她做朋友。在這個學(xué)校里,她依然是孤獨的。被孤立的滋味很難受,
像有無數(shù)根針在扎她的心。她渴望友情,渴望被接納,于是她開始拼命討好別人。
看到同學(xué)沒帶文具,她會主動借出去;看到值日生擦黑板夠不著,
她會主動幫忙;甚至張莉莉讓她幫忙寫作業(yè),她也不敢拒絕。可她的討好并沒有換來友誼,
反而讓更多人覺得她“好欺負(fù)”。張莉莉等人對她的欺負(fù)變本加厲,
她們覺得她像條搖尾乞憐的小狗,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溫妄的心情越來越壓抑,
每天都活得小心翼翼,生怕哪里做錯了又惹來麻煩。她開始失眠,夜里常常驚醒,
夢見自己被一群人追著跑,怎么也跑不掉。不知從什么時候起,
她發(fā)現(xiàn)吃東西能讓她暫時忘記煩惱。難過的時候,她會躲在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