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有時像舊電影膠片的齒孔，一格一格，在腦海里拖曳出長長的、微帶卡頓的投影。
我和沈知夏的開始，早已模糊在初晨懵懂的微光里。從什么時候開始注意她？
似乎是幼兒園那個悶熱的午后，蟬鳴織成一張黏糊糊的網。小小的她跌倒在地，
嶄新的白裙子蹭上一團觸目驚心的黑灰。其他孩子笑著跑開，或者干脆沒看見。
我明明該跟著玩伴去搶滑梯，腳下卻生了根。等她抬起臉，明亮的眼睛蒙著一層脆弱的霧氣，
像雨前清晨凝結的花露，帶著某種懵懂的委屈，輕易便撞進我的心底。猶豫再三，
我掏出自己僅有的半張帶著褶子的濕巾，笨拙地遞過去。她望著我，忽然就笑了，
淚水還沒干，但那笑容卻比整個操場的陽光加起來還要明凈。那一刻，笨拙的安慰，
還有那個含著淚的笑，像一道無形的細線，輕輕拴住了我懵懂的目光。往后的漫長歲月，
就這么延伸開去，兩個小小的身影，日復一日地并肩走過同一條鋪著晨光與夕陽的林蔭小路。
她漸漸長大，如同春日抽條的柳枝，越發纖細柔韌。她是那種天生帶著光的人，靈動又熱烈，
像鄰居院墻里那棵櫻樹上最嬌艷欲滴的一枝，輕易就將所有人的視線引向自己，尤其是我的。
而我，更像是一棵沉默的常青樹，只在她歡快的笑聲掠過時，葉片才會不易察覺地微微顫動。
最清晰的片段始于中學。初三的深秋，風已經有了尖銳的冷意。
她代表學校在市里的奧數競賽里捧回了一個沉甸甸的獎杯，
閃亮的金屬在放學后稀薄的暮光下跳著細碎的光。“陸硯！陸硯！你看！
”她像一團撲面的風沖到我面前，手里舉著那座小小的金色獎杯，
臉頰因興奮和奔跑染上健康的紅暈，眼睛彎成了澄澈的兩彎小月牙，“我說我能行吧？
”獎杯冰涼的邊緣蹭到了我的手背，帶著一絲競賽室殘留的緊張氣息。我下意識想縮回手，
卻被她眼里的光芒牢牢粘住。那份光芒如此純粹，如此滾燙，幾乎點燃了深秋傍晚的冷寂。
“我就知道你可以。”我聽見自己說，聲音干澀得像秋風刮過枯葉。她雀躍著，
馬尾辮活潑地掃過肩頭：“這下我又多一個籌碼啦！”她踮起腳尖，朝我湊近了些，
帶著暖意和少年人獨有的馨香氣息拂過我臉頰，“等我，再努努力，攢夠了分量，
我就去考你說的那所大學！省內的明珠大學！我們說好的，對不對？”呼吸猛地一窒，
舌尖抵著牙齒，那句在胸腔里轟鳴了不知多少遍的話——“知夏，哪里是因為學校好？
我只是…只是想和你一起……”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封鎖。她的睫毛忽閃忽閃，
像蝶翼輕輕掃過我的心尖，又癢又疼，那份呼之欲出的灼熱情感幾乎要讓我站不穩。終究，
我還是咽了回去，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嘗到一絲澀然的滋味，
只擠出一個模糊而認真的單字：“對。”聲音很輕，卻砸在我心口，鈍鈍地響。
那輪彎月就那樣近地懸在我眼前，可我的手，連她一片衣角也碰觸不到。
明珠大學九月的天空，是那種近乎透明的藍，云朵蓬松得像剛出爐的棉絮，
校園里洋溢著初來乍到的新鮮和喧囂。迎新季特有的混亂和活力在寬闊的文化廣場上噴涌，
花花綠綠的社團旗幟招展著，招新帳篷像一塊塊色彩斑斕的拼圖，鋪滿了目之所及的地方，
到處都是年輕面孔上洋溢的興奮和探索欲。我背著略顯沉重的行囊，穿過這片嘈雜，
目光下意識地在涌動的人潮中搜尋那個熟悉的身影——沈知夏。幾乎是同時，
視線就像被無形的線牽引，精準地落在了她所在的方向。她就在不遠處，
穿著一條剪裁得體的淺藍色連衣裙，裙擺在微熱的風中輕輕晃動，如同一片初晴的天空。
她身邊圍著幾個同樣帶著初生牛犢勁頭的女生，正興奮地打量著四周。
沈知夏正笑著對同伴說什么，陽光落滿她帶笑的眉眼，青春肆意而張揚，
明亮得幾乎讓我感到一陣暈眩。這個畫面，
與我深藏心底的、那個曾在競賽室舉起獎杯回望我的明媚少女，剎那重疊。就在這時，
一個身影截斷了我的視線流連。那人很高，姿態放松又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疏朗，
像一把標尺，丈量著周圍無形的規則空間。
他穿著質地一看便知不凡、設計簡約的休閑西裝外套，內搭素色T恤，頭發打理得一絲不茍，
仿佛每一根發絲都在發光。他臉上帶著和煦得恰到好處的微笑，
自然地分開沈知夏身邊的人群，目光沉靜卻篤定地落在她臉上。“學妹，打擾一下？
”他的聲音清晰、溫和，帶著學生干部特有的沉穩腔調，“看你氣質很好，
對我們學生會新組建的‘形象公關部’有興趣嗎？為學校大型活動做禮儀引導，
或者接待重要來訪的那種。”他適時地遞過去一張設計精美的社團申請表，指尖修長有力，
動作流暢而富有誘導性。陽光在他挺括的肩頭跳躍，勾勒出矜貴的輪廓，
那光芒強烈得有些失真，瞬間把周遭的一切襯得黯淡了。“林妄學長！
”沈知夏身邊的一個女生低低驚呼出聲，難掩崇拜，“學生會主席啊！
”沈知夏臉上的笑容凝滯了一瞬，隨即綻放出更加驚喜、甚至帶上一點受寵若驚的光彩。
她眼睛緊緊追隨著對方遞來的表格，那份光彩如此熟悉——像夏夜里被驟然點亮的星光，
又像極了她當年捧著獎杯向我奔來時，那份純粹的、可以灼傷人的熱度。“真的嗎？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興奮，微微有些抬高，
視線幾乎是黏在了那張散發著誘惑光暈的申請表上，“我…我當然有興趣！謝謝學長！
”她接過表格，指尖小心地捏著，像捧著什么稀世的珍寶。就在這咫尺之間，
我卻像被強行隔離在一片無形的真空里，眼睜睜看著她的目光被那個人牢牢吸住。
掌心緊緊攥著的，是剛剛排了長隊特意為她買的熱芋泥波波奶茶，
紙杯外壁凝結的水珠一點點滲出來，濡濕了我的掌心，黏膩冰涼。杯子里的溫度，
隨著那個人出現后籠罩在她身上的光芒，正一絲絲、無比清晰地流失，
最終冷得像此刻浸透我手心的水漬，沁骨的寒。
我甚至能感覺到奶茶殘留的溫度像潮水般退去，空留一個冰涼的紙殼，沉甸甸地墜在手里。
奶茶終究涼透了，被我隨手擱在小超市外的長椅上，像一塊被人遺忘的石頭，
映著午后斜斜的陽光，沉默而冰冷。命運的車輪似乎被那個叫林妄的人輕輕撥了一下，
就以一種讓我只能被動追趕的速度轟隆前行。
曾經我和沈知夏之間那種簡單到只有彼此空間的距離，短短數日便被強硬地撐開，
學生會沒完沒了的會議通知、精心策劃的“部門團建”和深夜微信里閃爍不停的新信息提示。
那顆曾經只在我心尖跳躍的心，像驟然被裹上了厚厚的塵，再不復往日的清澈明晰。
我努力回想初三那年競賽后，她舉著獎杯沖我笑的樣子，那熾熱的月牙眼已恍如隔世。
“陸硯，社團面試好緊張，你陪我練練？”她發來語音消息，聲音帶著初入陌生領域的惶惑，
瞬間就把我從午后圖書館的沙沙書頁中拽出來。我幾乎是同時丟下剛翻開一頁的教材，
循著語音里透露的地點找去。在空曠的教學樓頂平臺，風很大，吹得她的頭發有些亂。
她手里緊緊捏著幾張手寫的資料，指尖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泛白。“別怕，”我穩住呼吸，
壓下喉嚨里那點微澀的不適感，盡力讓聲音聽起來平穩可靠，
“想象臺下的人都是我這種聽眾就好，目光隨便掃，你講的都對。”她深吸一口氣，
開始了磕磕絆絆的演練。目光時而飄忽時而凝滯，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像枝頭被風吹得亂晃的新葉。我坐在廢棄的消防水罐上，目光須臾不曾離開她緊張的小臉。
一字一句地給她分析節奏，摳細節，糾正每一個表達模糊的地方。
看著她一點點找回自信的光，緊繃的肩線漸漸松弛，語氣有了流動的韻律。“陸硯！
你簡直就是我的定海神針！”結束時她終于笑起來，如釋重負地拍了拍胸口，
那笑容又有了點亮夜空的潛力，“等我面試完請你喝奶茶！雙倍芋泥！”然而第二天傍晚，
我在食堂人潮涌動、彌漫著酸甜油嗆氣味的入口處，“恰好”看見剛剛結束面試的她，
臉上殘留著運動后的紅暈，仰著臉看站在旁邊的林妄，嘰嘰喳喳像只興奮雀躍的小鳥。
“幸好有你偷偷指點，學長！”她笑著說，眼里的光幾乎要溢出來，悉數落在林妄身上，
“不然我肯定完蛋啦！”林妄臉上掛著那種理所當然的、被仰望的清淡笑容，
非常自然地抬手，替她拂開落在肩頭的一片不知哪里飛來的細小落葉，動作行云流水。
他語氣溫和：“你本身就很好，只是需要一點小方法。走吧，慶功去，
附近新開那家私房菜口碑不錯。”那點小動作帶著強烈的宣告性，像一片帶刺的樹葉，
輕輕拂過我的眼底，留下微辣的不適感。她點頭如搗蒜，跟著林妄輕快的步子，
很快就淹沒在端著餐盤往來的人流中，連一個習慣性回望的眼神都沒有朝我站立的角落拋來。
那句“雙倍芋泥”，隨著飄來的油煙味，輕飄飄地消散在空氣里，像個滑稽的回音。
那點深扎在心底的刺，像一顆無聲的種子，在一次次目睹類似場景后，開始頑強地汲取養分，
將一種名為鈍痛的根系逐漸蔓延至我的四肢百骸。它不再尖銳，
卻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界限的存在。從此，我便習慣性地落后半步，收斂目光，
將自己融進他們絢爛舞臺后更深一點的影子里。初冬的夜風裹挾著一股銳利的寒氣，
穿透不太嚴實的窗縫，發出低低的嗚咽聲。宿舍樓下的路燈在地面投下幾個搖晃的暖黃光暈，
勉強驅散一小片濃黑的夜色。室友的大嗓門夾著焦慮從聽筒里炸開：“陸硯！
沈知夏燒得厲害！人都迷糊了！”我幾乎是翻身從床上彈了起來，
動作幅度太大帶倒了桌上的水杯，水潑濕桌面一灘書頁也顧不上管。凌晨三點的宿舍樓走廊，
靜得能聽見自己心臟在肋骨間狂野擂動的鼓點。我套上外套沖出宿舍樓門，
冰冷的風刀子一樣刮在臉上，校醫院在視野盡頭亮著孤零零的白光，那短短幾百米路，
竟跑得我胸腔像被粗糲的砂紙磨過，每一次呼吸都拉扯起灼熱的疼。
校醫院夜間門診亮得刺眼，空氣里飄浮著一股冷硬的消毒水氣味，混合著若有似無的病氣。
沈知夏縮在候診區長椅的角落里，臉頰燒得緋紅，平日里飛揚的神采被燒得一干二凈，
眉頭痛苦地緊鎖著，身上裹著的厚羽絨服也止不住她單薄身體的瑟瑟抖動，
像個被遺忘的、快要破碎的瓷娃娃。值班醫生皺著眉看了看溫度計：“四十度整，急性高燒，
不能耽誤，得去校外大醫院處理。”沒有一秒的猶豫。我跑到校門口唯一還亮著燈的小超市，
幾乎是砸著門才叫醒了睡眼惺忪的老板，買到一小碗裝在白塑料盒里的清粥。那粥滾燙，
握在手里隔著廉價的薄塑料盒傳遞著灼人的熱力。
然后便是在凌晨空寂的校外馬路邊焦急地招手打車。夜風卷著落葉和灰塵鉆進衣領，
無孔不入地吸走身體的溫度，只有手里那碗粥的熱氣固執地蒸騰著，
仿佛是我和她之間唯一尚有聯系的溫熱載體。醫院急診室的熒光燈管冰冷，
映照著忙碌穿梭的護士和病人。消毒水的味道濃郁得嗆人。一整夜，我守著輸液架，
看著冰涼的藥液一滴一滴輸進她青色的血管。她睡得不踏實，偶爾輾轉，發出模糊的囈語，
似乎有“媽媽”的字眼，又模糊不清。我的目光便如同黏在了她臉上，
那灼燒的紅色成了整個視野里唯一跳動的焦點，
連窗外天色由墨黑一點點泛出魚肚白都未曾察覺。手腕懸在半空已經僵硬酸麻，
仍然懸停在她被角上方一寸的地方，猶豫片刻，終究還是收回了手指，
只默默地、更小心地避讓著輸液管。晨曦透過巨大的玻璃窗漫入急診室時，
窗外天光已徹底亮起。她燒退下去一點，臉頰的紅潮褪成虛弱的白，
眼皮沉重地掀開一條細縫，焦距好半天才勉強落在我臉上。“陸硯？”聲音又沙又啞，
帶著大病初醒的茫然，“你怎么……”“感覺好點沒？”我啞著嗓子問，喉嚨干澀得發緊。
熬了一整夜的眼皮幾乎要粘在一起。就在這時，急診室的自動門“嘩”地打開，
清晨門外清冽的空氣和一道修長挺拔的身影一同涌了進來。是林妄。
他深色的羊絨大衣敞開著，露出里面筆挺的襯衣領口，
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擔憂和一絲掩不住的倦意，仿佛是匆匆趕來。“知夏！
”他的聲音蓋過了我的詢問，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關切，“可算醒了，嚇死我了！
剛開完那個該死的跨洋視頻會議，緊趕慢趕過來。”他直接越過站在床邊的我，快步上前，
無比自然地伸手探向沈知夏的額頭，動作嫻熟而親昵。我下意識地退開一步，
把床頭狹窄位置完全讓給他。手中那碗涼透了、早已凝出一層厚厚米油的粥，
變得沉重而礙眼。沈知夏的目光瞬間被林妄鎖定了，
眼角那點殘余的干澀和疲憊神奇地消散了，仿佛被注入了嶄新的活力。
“你來了……”她的聲音陡然軟了下來，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依賴和委屈，
“還是你靠譜……”她下意識地微微側了側臉，更貼近他溫熱的手掌，像尋求庇護的小動物。
林妄微微側頭，朝我點了一下，眼神平淡無奇：“辛苦了陸硯。”我沒說話，
只是看著他極其熟練地將隨身帶來的保溫桶打開，
里面是氤氳著熱氣的、明顯出自高級餐廳主廚之手的精致養生素粥，
和我手里這碗廉價塑料盒里的冰冷殘粥對比鮮明。勺子碰撞保溫桶內壁，
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沈知夏靠進林妄懷里，溫順得像只找到了主人的貓，
一小口一小口由他喂著粥。空氣里只剩下她吞咽的細小聲音，
還有林妄低沉溫和地問“燙不燙”、“要不要再吹一下”的絮語。
那股沉重的涼意終于從指尖蔓延到胸口，冰涼一片。我將手里那碗徹底涼透的東西，
連同心里那點可笑的、熬了一整夜才聚起的熱氣，悄無聲息地，
丟進了旁邊污物桶張開的黑色大口里。塑料盒砸在底部其他垃圾上，
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響。生活這臺龐大的機器碾過時光的表面，留下或深或淺的轍痕。
沈知夏依舊歡快，像永不停歇的溪流，追逐著林妄這輪高懸的太陽旋轉。而我，
則是她軌道旁那抹日漸加深的暗影。一個多月后的某個下午，
我正盯著電腦屏幕上的課程報告走神，手機屏幕無聲地亮起，
沈知夏的信息迫不及待地跳出來：“啊啊啊啊！陸硯！救命！
那個限量版‘深海之歌’的手辦，今天最后發售啊！現在APP已經卡死了完全搶不到！
哭死我了！/流淚/流淚/”文字后面仿佛能看見她焦急又帶著點撒嬌意味的小表情。
那個手辦的價格對我來說幾乎是半個月的生活費。宿舍窗外天色灰蒙，鉛云沉沉地壓著，
空氣濕沉得能擰出水來。但我幾乎沒有猶豫，手指在屏幕上停頓不過幾秒，
只輸入了一個字：“好”。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像一場混亂的追逐賽。
我頂著窗外陡然砸下的、冰冷刺骨的初冬寒雨，沖進了那片被水汽徹底模糊的灰暗城市。
雨滴噼里啪啦敲打著傘面，濺起的冷水浸透了鞋子和半截褲腿。
城東的動漫旗艦店外早已排起令人絕望的長龍，
雨水順著店門口的遮陽棚邊緣串成透明的珠簾，
空氣里彌漫著雨水混著年輕身體熱度的濁重氣味。
店員面無表情地宣告：“最后一批限購卡秒沒。
”我立刻轉向城西那家據說偶爾會有尾貨的知名二手店。公交車在擁堵的車流里艱難挪動，
窗外街景被雨水沖刷成一片流動的色塊。沖進店里時衣服大半濕透，黏糊糊地貼在皮膚上，
寒氣像細小的針鉆進毛孔。店里的二手模型確實琳瑯滿目，
燈光下散發著各種塑料涂漆的復雜氣味。
店員從倉庫最深處翻出僅存的最后一個壓得有些扁的盒子，
遞過來時眼神帶著一絲被雨夜叨擾的不耐。價格遠超原價，我咬咬牙，
掃碼支付的聲音在濕漉漉的寂靜中格外清脆。我護著那盒珍貴的“深海之歌”，
像一個疲憊的朝圣者，終于踏著夜晚越發密急寒冷的雨點回到學校，衣服沉甸甸地往下滴水。
在教學樓階梯教室外的角落找到正和幾個同學說說笑笑的沈知夏，她臉上的笑容比燈光還亮，
正興高采烈地展示林妄新送她的某個潮牌飾品。
我將那個棱角分明、外盒也帶著微微潮氣的盒子遞到她面前。她驚訝地睜大眼睛，
隨即爆發出巨大的驚喜：“天！陸硯！你居然搞到了？！愛死你了！”她急切地打開盒子，
手指小心翼翼地撫摸著里面人魚少女精致的衣紋和閃爍的鱗片，愛不釋手。
我的心神卻還纏在她上一句“愛死你了”——短短幾個字，像一道微弱的電流，
倏然竄過凍僵的神經末梢。然而，這微末的暖意存活了不到十二小時。第二天上午，課間。
我正無聊地翻著手機，手指在屏幕上滑動。“叮”的一聲輕響，特別關注的提示音。
她的頭像跳了出來，是林妄某個私人社交賬號的分享截圖。
沈知夏配了一段文字：“@不是林妄 謝謝寶貝的心意～ 你才是最好的！
/愛心/愛心/” 文字后面緊緊綴著一張照片。畫面中央，
赫然是一只粗糙、歪歪扭扭、幾乎看不出是個什么的紙鶴，勉強用了銀色折紙，
在陽光下折射出幾點零星的亮光，占據了九宮格圖片中最中心最醒目的位置。
旁邊細小的角落里，才是我歷盡波折帶回來的“深海之歌”人魚少女手辦，精致完美，
卻在照片里被虛化成了模糊的背景陪襯。我的目光死死釘在那只丑陋的銀色紙鶴上，
仿佛能透過屏幕，看到林妄漫不經心地將一張隨便找來的銀箔紙折了兩下，隨手丟給她，
換來她此刻滿屏快要溢出來的甜蜜和崇拜。手指在屏幕邊緣無意識地蜷縮起來，
指甲壓得指腹微微發白。冰冷的空氣似乎更沉了一些，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涼意直抵肺腑，
凍住了肺腔里那點為她奔波了一整夜才積蓄起的、微不足道、可笑的溫熱。
教室里人來人往的嘈雜聲，像隔著厚厚的毛玻璃，變得遙遠而模糊。
那璀璨的手辦和那只丑陋的紙鶴在腦海里反復切換，最終定格在后者上。
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落在手機屏幕上，刺得眼睛有些酸脹。
那感覺像是什么東西在胸口最柔軟的地方輕輕地、又無比清晰地，碎成了無聲的齏粉。
塵埃落定，悄無聲息。宿舍書桌的抽屜深處，躺著一個小盒子，盒底襯著絨布，
里面安靜地臥著一條細細的水晶項鏈。那是我省吃儉用了小半年，才湊錢買下的。
不是多昂貴的品牌，水晶切割得也不夠完美，顏色是最淺的、幾乎透明的粉晶，
細細的銀鏈在昏暗里反射一點微弱的光。我曾在某個晚風輕拂的傍晚，把它放在沈知夏掌心。
她當時愣了一下，指尖捻起那條細細的銀鏈，神情有些迷茫，半晌才遲疑地看向我：“陸硯，
你……”“沒什么，”我搶在她或許會問出的話之前開口，喉嚨發緊，
“就當是…慶祝你上次設計作業得優。”她歪著頭，目光在那塊小小的水晶上停留了幾秒，
嘴角勾出一個有些不解的笑：“哦…謝謝啊。” 她的指尖沒有一絲眷戀，
像是隨手接過一張紙巾，便把它放回了盒子里，甚至沒等我說出可以幫她戴上看看效果。
盒子被她一同塞進了帶來的書包側袋。之后很久，我都沒再見她戴過。
直到有一次去她宿舍樓下送一份資料，在她那扇永遠虛掩著的門外，
無意間瞥見她放在書桌靠墻角的地面上、一個敞開的硬紙收納盒。盒子里雜物堆疊，
有卷了邊的電影宣傳單、半包開過封的零食、幾支不出水的筆……雜物最上面，
赫然躺著那個沒丟掉的絨布盒子，蓋子敞開著。
那條粉晶項鏈被隨意地和其他一些零碎纏在一起，鏈子打了幾道結，
原本透明的水晶蒙上了一層薄灰，不再清澈，暗淡地躺在最上層一個空的可樂瓶蓋旁邊，
毫無意義。而就在她的床頭，
精心懸掛著一個小小的、用木質畫框裱好的東西——一幅林妄隨手涂鴉的抽象線條。
視線像被那副精心裝裱的涂鴉燙傷，猛地收回。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用力挖了一下，
驟然空了一塊，呼嘯地灌進凜冽的風，凍得四肢百骸都在輕輕發抖。
校園那些高聳建筑的天臺，總能短暫地接納一些地上無處安放的燥熱和秘密。
那天午后的風很烈，帶著初夏特有的暖燥氣息，
把我和幾個室友打球后蒸騰的熱氣吹得七零八落。
我剛推開通往天臺那扇沉重的、銹跡斑斑的金屬門，風就卷著一種異樣的響動灌進耳朵。
是接吻的聲音。身體瞬間僵硬，腳步釘在原地。逆著風，
我能清晰地看見天臺水塔粗糙水泥基座投下的陰影里，兩個纏抱在一起的身影。
林妄那件醒目奢華的亮橙色衛衣，和他標志性的囂張發型，像燃燒的火把一樣灼痛我的眼睛。
而他懷里的，不是沈知夏。是另一個女生，長發染成夸張的漸變紫色，
側臉輪廓清晰地在光影交界處暴露無遺。全身的血都涌向了太陽穴，
突突地撞擊著薄薄的顱骨，眼前炸開一片模糊的紅光。
一種積壓已久的、帶著腥氣的憤怒像火山熔巖般噴涌而出，瞬間淹沒了所有理智。
等我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時，身體已經裹挾著天臺凜冽的風沖了出去，
拳頭帶著風聲和積蓄多年的不甘與怒火，狠狠砸向林妄那張掛著輕佻得意的臉！“操！
”林妄猝不及防，痛呼著踉蹌后退，嘴角瞬間滲出血絲，
看向我的眼神從震驚迅速轉化為被冒犯的狂怒。就在我第二拳要揮出的瞬間——“陸硯！！！
”一聲尖銳到撕裂空氣的驚叫在我身后炸響。沈知夏像一只被激怒的雀鳥，
猛地從后面樓梯口的方向沖過來，不管不顧地張開雙臂，
用她單薄的身體死死擋在了林妄的身前。天臺的風猛烈掀動她的衣角，
額發凌亂地貼在滲出汗跡的額角，胸膛劇烈起伏著，
一雙往日里含星映月的眼睛此刻燃燒著近乎仇恨的怒火，死死瞪著我，
里面全是冰冷的、毫不掩飾的指責。“你干什么！你瘋了！”她的聲音拔得極高，
帶著驚懼后的破音和濃濃的憤怒，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狠狠扎進我緊繃的神經里，
“誰讓你打他的？！”我硬生生止住身形，拳頭停在離她眉心不過寸余的空中，
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捏得咯咯作響，青筋在緊繃的小臂上虬結盤凸。
喉嚨里涌上一股又咸又腥的鐵銹味，那股氣沖撞著神經，幾乎要將我撕裂。
我死死盯著她護犢子一樣的姿態，每一個字都從齒縫里艱難地擠出來，沉得發啞：“知夏，
你看清楚！他出軌！”她明顯怔住了一瞬，護著林妄的手臂微微僵硬。
目光在我憤怒到扭曲的臉和林妄捂著臉、驚怒狼狽的樣子之間急促地來回掃過，
最終定格在我的瞳孔里，試圖在那里面尋找一絲確認。然后，她的眼神飛快地閃爍了幾下，
那一瞬間的動搖被一種更強烈的、幾乎是自我保護般的東西強行覆蓋。
她的唇角極輕地向上撇了一下，扯出一個無比僵硬的弧度，像是在極力說服自己，
又像是在對我嘲弄：“呵……”那短促的氣音在風里幾乎聽不見。隨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