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思思的書架上只有高考真題集，因為“除了考卷，其他書籍都是分心之源”。
凌晨四點起床刷題的她被父母稱作“時間管理大師”。教室里掛著“提高一分，
干倒千人”的橫幅，橫幅下老師撕毀了她準備美術(shù)聯(lián)考的作品。
高考倒計時100天宣誓大會上，白思思因精神衰弱在口號聲中昏厥嘔吐。
校領(lǐng)導(dǎo)卻在廣播里稱贊：“這是為夢想燃燒的姿態(tài)！”最后她從頂樓墜落。
同學(xué)們仰頭看到空中飛舞的試卷碎片。聽見人群中有人問：“今天能放假嗎？
”1日子的輪廓像是被刻刀一筆一劃削出來的，既直又硬，再無回旋余地。
白思思的書桌緊貼著她狹窄臥室的墻面，墻壁上那個曾放童話和科幻小說的舊書架，
如今成了沉默的禁衛(wèi)軍，
隊列森嚴地守衛(wèi)著一排排簇新或略略磨損的高考真題集、模擬試卷匯編、知識點精粹手冊。
五彩的書脊早已蒙上薄塵，亦或消失不見，它們被一句冷冰冰的家訓(xùn)——“除了考卷，
其他書籍都是分心之源”，徹底掃地出門。每一套習(xí)題集都像一塊未經(jīng)打磨的磚，嚴絲合縫，
正一塊塊磊砌著白思思與未來之間的那道狹窄、唯一的橋。墻上的掛鐘，秒針每一次跳動，
都精準地鑿在緊繃的神經(jīng)上。凌晨四點零三分，鬧鐘未響，眼皮卻似被無形的鋼線撐開，
大腦在缺氧的混沌與清醒的尖銳間掙扎出一個激靈。白思思猛地坐起，身體慣性般直挺挺的，
骨頭縫里滲出一種被重壓打磨后的脆硬感。枕邊散落著幾張抄滿重點單詞的小紙條，
邊緣已被輾轉(zhuǎn)碾得卷曲破損。她不聲不響地把紙條攏進掌心，趿拉著拖鞋，
悄無聲息地挪入客廳那片冰涼的昏暗里。廚房的吸頂燈驟然亮起，慘白的光線劈開寂靜。
母親披著薄外套，身影在光暈里顯得單薄又警惕。她已熟練地將牛奶溫在爐上，
煎蛋的邊緣在油鍋里吱吱作響，焦脆得令人心悸?！八妓迹吭趺刺崆傲耍?/p>
”母親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是怕驚擾了這凝固的壓迫感，眼神卻銳利地掃過墻壁掛鐘，
“得掐點，一分一秒都是命！老王家的閨女去年就考進北大了，
聽說這陣子人家孩子三點半就開念了?！卑姿妓夹厍焕飷炛哪强跐釟膺煸诤眍^，吐不出，
也咽不下。她沒有回應(yīng)母親關(guān)于“時間管理大師”的例行叮囑，拉開沉重的木椅坐下。
微溫的牛奶順喉滑過，粘稠得堵在胃部中央。焦脆的煎蛋硬邊在齒間碎裂開，
聲響在過分寂靜的清晨格外刺耳。空氣凝滯，
只有微波爐低沉的嗡鳴和她機械咀嚼的細微聲息。每一次吞咽，
喉嚨都如粗礪的砂紙摩擦過去。母親的注視懸在頭頂，灼熱又冰冷，那是無聲的皮鞭和準繩，
丈量著她的一舉一動是否對得起這份“苦心孤詣”的付出。天邊還未浮起一點魚肚白，
沉沉的墨藍像一塊巨大的絲絨幕布，紋絲不動地覆蓋著沉睡的城市，密不透風(fēng)。
白思思推開單元樓沉重的鐵門，冰冷的鐵腥氣夾雜著初春凌晨凜冽刺骨的寒潮迎面撞來。
她下意識地縮緊肩膀，單薄的外套在凌晨的勁風(fēng)里瑟瑟發(fā)抖。
樓前小道上亮著的幾盞路燈仿佛也被凍得瑟縮，光線昏黃暗淡，
勉強照亮腳下坑洼冰冷的水泥地。她的身影被拉得細長扭曲，搖搖晃晃地投在地上，
像個飄忽不定的幽魂，一步一步，
挪向那棟在黎明前最濃暗處聳立著的龐大建筑——啟明中學(xué)高中部教學(xué)樓。那里，
是另一片沒有硝煙的戰(zhàn)場，是煉爐的入口。校園鐵門上懸掛的巨大電子顯示屏，
血紅色的數(shù)字無情地翻動了一下：“距離高考還有101天”。教室早已被燈光撐滿，
如同一個巨大的、無菌的手術(shù)觀察室。空氣粘滯混濁，
雜著速溶咖啡的廉價香氣、熬夜留下的體汗味、以及大量打印油墨和紙張散發(fā)出的特有氣味。
無數(shù)顆低垂的頭顱幾乎埋進書堆，整個空間只剩下筆尖摩擦紙張的沙沙聲，
密集、單調(diào)、永無止境，像一場龐大而寂寞的協(xié)奏。這聲音鉆進白思思的耳膜，
與她脈搏里殘留的昨夜輾轉(zhuǎn)難眠帶來的空洞鈍痛糾纏在一起，撕扯著她疲乏的神經(jīng)?！霸绨。?/p>
思思！”一個刻意壓低卻難掩元氣的聲音響起。同桌何小薇猛地抬起頭，
臉上掛著熬夜的蒼白，眼下兩片烏青濃得化不開，但那雙圓眼睛卻在黯淡的光線下異常明亮，
幾乎要灼人，“昨晚我研究完最后那道雙星問題才睡的，你想不到吧！
物理老師講的那個破模型，根本就是挖坑！我總算繞過去了！
今天聯(lián)考卷物理部分我敢打包票，至少能多拿兩分！
”何小薇的聲音透著一種近乎狂熱的亢奮，
她隨手翻著桌角那厚厚一摞《五年高考三年模擬》刷題本，
每一頁都被不同顏色標注得密不透風(fēng)，紅筆訂正像細密的毛細血管網(wǎng)覆蓋其上。
她急切地壓低聲音，語速快得字眼撞在一起，
仿佛要把一夜積攢的“戰(zhàn)果”迫不及待地塞到白思思腦子里。白思思費力地點點頭，
像是一根快要折彎的蘆葦。她把灌滿冷風(fēng)的校服拉鏈拉到頂，
試圖用那點微弱的暖意隔絕教室里令人窒息的沉悶。眼皮沉重得快要黏在一起，
每一次眨眼都像在砂紙上摩擦。她的目光遲滯地掃過教室前方墻壁，
那里懸掛著鮮紅刺目的橫幅——“提高一分，干倒千人”。那十個大字如同烙鐵，
在視網(wǎng)膜上留下灼痛。她垂下眼，冰涼的指尖習(xí)慣性地摸索向鼓脹的書包側(cè)袋，
碰觸到那點熟悉的硬物邊緣，
微不可察的氣息終于緩了過來——那是一疊壓在層層試卷下、被小心翼翼保護著的水粉畫稿。
最上面那張，是她連續(xù)三個深夜，在臺燈昏黃光暈籠罩下，避開父母嚴密監(jiān)控的縫隙，
憑著意念和回憶一點點畫成的老家后山。深綠的山巒在黎明前的黛色中顯出沉穩(wěn)輪廓，
山腳小溪蜿蜒清澈，反射著天邊熹微的第一縷淡金。山腰那間被藤蔓纏繞的白墻紅頂小屋，
煙囪里還隱約升起一縷薄藍的炊煙。畫筆在她指尖似乎獲得了某種輕盈的生命，
那一點點暈染開的色彩是她靈魂唯一能呼吸的窗口，
薄薄畫紙里藏著比窗外被高樓切割的灰色天穹更廣闊的世界。只有在這幾筆色彩里，
她那被習(xí)題壓得變了形的脊柱才能隱約找回一點支撐的弧度。“白思思！
”班主任劉建國矮胖的身影無聲地出現(xiàn)在她課桌旁，
那張向來沒什么表情的臉像一塊僵硬的木板。他看著白思思下意識想往抽屜里縮的手，
眼神陡然變得銳利如鷹隼。老劉的目光如冰冷的探針，精確地刺穿了所有試圖偽裝的平靜，
直扎在那疊暴露在慘白燈光下、顏色鮮活得刺眼的水粉畫稿上。白思思喉嚨發(fā)緊，
手指無措地絞在一起，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澳贸鰜??！崩蟿⒌穆曇舨桓?，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在死寂的教室里撞開了沉悶的空氣，如同冰錐鑿擊硬物。
幾乎全教室的頭顱都微微抬了一下，幾十道目光帶著不同意味的審視，“嘩啦”一聲潑過來。
白思思指尖發(fā)麻微顫，她慢得近乎停頓地將那疊畫稿抽了出來，
幾張紙頁的邊緣因為手心瞬間沁出的冷汗而洇開了一點粘連。老劉面無表情地接過畫稿，
甚至沒有多看一眼那山色的層次和小屋煙囪間流動的薄霧，
光焦點全在畫稿旁邊那份被紅筆勾畫過、但并未達到他心中“頂尖標準”的月考數(shù)學(xué)卷子上。
那上面鮮紅的圈錯符號在畫紙的色彩映襯下，顯得格外猙獰?！鞍姿妓迹?/p>
”老劉的聲音陡然拔高，沉痛中淬著火氣，“都什么時候了？倒計時三位數(shù)都沒剩幾天了！
你還有心思弄這些沒用的玩意兒？！”他猛地揚起手腕。
只聽“嗤啦——”一聲裂帛般的銳響，刺破了凝滯的空氣！
老劉那雙握慣了粉筆、關(guān)節(jié)粗大的手，竟然爆發(fā)出驚人的撕裂力！
那疊凝聚著少年心尖上全部色彩的畫稿，被那雙手毫無預(yù)兆地、粗暴地一撕兩半！
紙張纖維在巨大暴力下的斷裂聲令人牙酸。接著又是連續(xù)幾下更加急促的撕扯聲，“嗤啦！
嗤啦！”，仿佛連空氣都被這動作割得抽搐起來?！爱嫯嫞?/p>
”老劉低沉的聲音如同寒流席卷過教室的每一個角落，
每一個字都像裹著冰碴砸在白思思的臉上，“它能加幾分？它能讓你進清北還是保送985？
白思思，你現(xiàn)在拿出的每一秒，都該換算成分數(shù)！
該是一寸寸、一毫毫地從那些死死咬在你后面、想要搶你位置的千人萬人腳下?lián)赋鰜淼耐恋兀?/p>
”他狠狠拍在講臺上，粉筆灰混在撕碎的彩色紙片里，像一場詭異骯臟的雪，
頹然飄落在前排幾個驚慌失措的女生頭上。那張月考數(shù)學(xué)卷上的錯題，
鮮紅的叉號暴露在飛散的碎紙雪中，冷硬而血腥。他舉起一片染著青綠顏色的水粉碎片，
沖著全班低吼：“看見沒？！這叫自毀長城！這叫對自己、對父母、對學(xué)校的極度不負責(zé)任！
”那鮮艷的殘骸在他指尖瑟瑟發(fā)抖，如同無聲的哭泣。白思思低著頭，一動不動。
她能聽見自己太陽穴里血液沖擊血管壁發(fā)出的轟隆聲，震得腦仁嗡嗡作響。
喉頭像被一團滾燙的棉花死死塞住，燒灼著，讓她幾欲窒息。指尖深深陷進大腿的皮肉里，
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那里只剩下一片麻木的空白，
和尖銳耳鳴下越來越清晰的、來自胃底的惡心翻攪。
教室里的空氣凝固、變重、最后結(jié)成堅硬的冰。“距離高考還有100天”。
啟明中學(xué)操場上，巨大的充氣紅色拱門聳立，
上面赫然用白漆噴涂著那串沉甸甸的倒計時數(shù)字?！鞍贌挸射?，
百日圓夢”的巨幅標語被懸在跑道上方，風(fēng)一吹，便獵獵作響，像是鼓動的戰(zhàn)旗。
操場中央列滿方陣，幾千套藍白相間的校服在晨風(fēng)中鼓蕩，匯成一片整齊而緊張的海洋。
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緊吸附著高聳的主席臺——那里架著長槍短炮般的攝像機，
校領(lǐng)導(dǎo)們依次落座，面孔沉肅。背景音樂是循環(huán)播放的《追夢赤子心》，
高亢的旋律在操場上空盤旋，鼓點每一次敲擊都似乎要壓爆少年們單薄的胸膛，
空氣在電子樂器的轟鳴下微微震顫。校長陳立新，在教導(dǎo)主任的陪同下，
步伐穩(wěn)健地走到正中央的麥克風(fēng)前。他清了清嗓子，
擴音器立刻將那低沉的嗓音放大到足以穿透整個操場，送入每個人的鼓膜深處?！巴瑢W(xué)們！
”陳校長的目光如同探照燈，緩慢掃過整片寂靜的學(xué)生方陣，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金屬般的硬度，“今天，我們站在這里，不只是為了一個儀式！
今天是你們生命戰(zhàn)場上一個決定性的起點站！前方就是命運的轉(zhuǎn)折點，
是你們改變家族階層、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獨木橋！”白思思站在文科第三排的靠后位置，
身體站得筆直，雙手緊貼褲縫，指尖卻止不住地微微顫抖。
腳下塑膠跑道的硬冷透過薄薄的鞋底滲入腳心，沿著脊椎一路向上攀爬。
頭上那片懸掛的巨幅標語——“生命可以再來，高考只有一次”——每一個鮮紅加粗的大字，
在她暈眩的視野里扭曲變形，猙獰地燃燒起來，字里行間似乎滲出粘稠的、鐵銹般的腥氣。
胃里的翻攪陡然加劇，像有一只無形的手在里面瘋狂攪動，
一陣陣的惡心感沖擊著她的喉嚨口。周圍的空氣黏稠而稀薄，
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在吸入滾燙的沙礫，磨得鼻腔喉嚨生疼。
她想吞咽口水緩解喉頭的酸澀干痛，努力了一下，
卻只能發(fā)出一絲微弱的、幾乎無法察覺的抽氣聲?？谇幌駛€枯井，舌尖黏在上顎上。
太陽穴的血管仿佛被巨大的力量撐開，幾乎要爆裂開來，耳邊嗡嗡作響，
整個世界的聲音都被這嗡鳴壓了下去，隔得很遠，很不真實。
校長慷慨激昂的訓(xùn)話成了斷斷續(xù)續(xù)的電波干擾噪音，模糊成一片。
“……為了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為了學(xué)校的悉心栽培，為了祖國的殷切期望！你們的肩膀上，
扛著的不是你們一個人的未來！拿出百倍的毅力，千分的專注，背水一戰(zhàn)！狹路相逢勇者勝！
今天，你們就是沖鋒陷陣的勇士，
你們每一個人……”陳校長的聲音猛地拔升到一個極具煽動力的高音階：“現(xiàn)在，
舉起你們的右拳！跟我一起宣讀百日沖刺誓言！為了勝利——”他帶頭舉起右拳，
動作標準而充滿力度，“大聲喊出來！喊出來！”轟?。。浊е蝗^在同一剎那舉起！
幾千顆年輕的頭顱猛烈地昂起！“為了勝利！”狂潮般嘶吼的聲浪剎那間撕裂了空氣，
爆發(fā)出毀滅性的轟鳴，如同巨錘狠狠砸在白思思已然脆弱的耳膜上！“絕不放棄！
”、“全力以赴！”、“奮戰(zhàn)百日！金榜題名！”……狂熱的吶喊匯成摧枯拉朽的颶風(fēng)，
卷過操場的每一寸土地，在拱門和高樓間反復(fù)撞擊、回蕩、疊加！白思思的身體猛地一僵。
那一瞬間，她感到體內(nèi)某根繃緊到極限的弦“錚”地一聲徹底崩斷了！
眼前瞬間被濃稠稠、腥甜粘膩的黑色徹底吞沒！
“奮戰(zhàn)……”那個還未出口的“百”字只化作喉管深處一聲嗚咽般的呻吟。
她毫無預(yù)兆地向前重重栽倒！“噗通！”沉悶的聲響被淹沒在震天撼地的口號聲里。
前排幾個同學(xué)驚恐地回頭，只見白思思直挺挺地趴倒在冰冷的塑膠跑道上，
身體甚至沒有絲毫緩沖的動作，臉孔緊貼著粗糙的地面。緊接著，
更駭人的聲音響起——“呃……嘔……”一陣劇烈的痙攣從胃部猛烈地頂上來，
她身體猛烈地弓起，發(fā)出一連串痛苦而壓抑的干嘔聲，
胃液混著膽汁翻涌著從她扭曲的口中噴濺出來，
將面前一小塊塑膠地面染成了刺目的酸黃色穢物。整個方陣的前幾排騷動起來。
口號聲先是變得稀稀拉拉，繼而徹底中斷，恐慌像墨水滴入清水般迅速蔓延?！坝腥藭灥沽?！
”“是白思思！”“天啊她吐了！”主席臺那邊出現(xiàn)了一陣極其短暫的慌亂。
臺上的校長陳立新臉色一沉，對著話筒急促說了幾句什么。主席臺下方，
立刻有兩名穿著保安制服的人和一個校醫(yī)提著簡易醫(yī)藥箱快步?jīng)_下臺階，
分開人群向事發(fā)現(xiàn)場奔去。麥克風(fēng)里的聲音戛然而止，只剩下尖銳的蜂鳴在空曠中回響。
騷動稍稍平息，但仍有人竊竊私語，眼神交換著不安。教導(dǎo)主任一臉凝重地快步走上臺，
取代了僵立在話筒旁的陳校長。他拿起麥克風(fēng)，沒有再看事發(fā)地點，
聲音洪亮地壓過操場上殘存的嗡嗡議論：“肅靜！各班班主任維持好秩序！集中精神！
”他停頓片刻，深吸一口氣，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感再次透過擴音器響起：“同學(xué)們！
看到了嗎？這就是意志力的象征！這就是信念在燃燒！我們有的同學(xué)，已經(jīng)到了極限，
身體被逼到了絕境，依然沒有向困難低頭！這種為了目標燃燒自己全部力量的精神，
正是——追夢的姿態(tài)！是我們啟明學(xué)子的精氣神！大家要以這樣的同學(xué)為榜樣，燃燒！
繼續(xù)燃燒！”擴音器將他的話語扭曲放大，像沉重的鼓點敲擊在每個人心口。榜樣。燃燒。
臺下的保安和校醫(yī)費力地將身體癱軟的白思思拖離嘔吐物的污穢范圍。
其中一個保安抬起她的上半身，校醫(yī)迅速拿著一個皺巴巴的紙杯靠近她的嘴唇，
杯口溢出刺鼻的氣味。白思思的頭顱無力地偏向一側(cè)，嘴唇失去血色緊抿著，
眼瞼在日光下近乎透明地顫抖著，被酸液灼燒的喉嚨連一絲模糊的呻吟都發(fā)不出來。
酸黃的嘔吐物在塑膠地上慢慢暈開一小灘濕痕，映著慘白的天光，像一種無言的控訴。
她被強行塞回冰冷的齒輪縫隙中。誓師大會在短暫的混亂后，再次被口號聲淹沒了。
風(fēng)穿過教學(xué)樓洞開的鐵門，發(fā)出嗚咽般的低鳴。天色陰沉沉地向地面壓著，
烏云厚重得像一床濕透的棉絮。教室窗框被刮得咔噠作響。白思思弓著背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她的姿勢呈現(xiàn)出一種病態(tài)的僵硬——脊梁像灌滿了劣質(zhì)的混凝土，沉重而滯澀。
書桌上壘疊如堡壘的卷子邊緣微微顫動。教室里的人聲被窗戶玻璃隔絕了一層，嗡嗡的，
聽不真切。同桌何小薇湊得很近，刻意壓低的聲線在筆尖的沙沙聲里擠出：“思思，
聽說了嗎？張帥那瘋子，昨晚……刷卷子刷到凌晨三點直接送醫(yī)院了！”她喉嚨滾動了一下，
聲音更干澀了些，“醫(yī)生說是精神……精神高度緊張，外加營養(yǎng)不良，
血壓太低……”白思思握著筆的指尖神經(jīng)質(zhì)地一顫，圓珠筆從指縫間滑脫，
“啪”地一聲滾落到冰冷的水磨石地上，留下一條歪歪扭扭的藍色劃痕，像一道傷疤。
她沒去撿，也沒應(yīng)聲。
教室后墻那個被玻璃小心框起來的紅色數(shù)字——“99”——像一個獰笑的傷口。
桌上那道藍色劃痕在她眼前漸漸變得模糊，扭曲，延展成無數(shù)縱橫交錯的深淵裂谷。“唉，
”何小薇重重地嘆了口氣，認命地彎腰替她拾起筆，塞回她冰冷的手中，
眼神飛快地掃了一眼左右，聲音壓到只剩氣音，帶著一種混雜著隱秘羨慕和惶惑的情緒，
“可你知道嗎？剛班主任在辦公室說……年級組正考慮給張帥申請今年的市級三好！
”她咽了口唾沫，喉結(jié)緊張地滑動一下，“說這種意志力……就是標桿！就是精神！
要是人人都能這樣拼命……哪怕……哪怕進趟醫(yī)院……清北線都不成問題了！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桌角用力蹭著，指關(guān)節(jié)微微發(fā)白。
白思思的身體繃得像張拉滿瀕臨斷裂的弓，每一根骨頭都在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她的目光死死釘在那灘早已清理干凈的塑膠跑道上——早上她曾倒下的地方。
空氣里仿佛還殘留著胃酸和膽汁混合后的苦澀氣味。
校長高亢煽動的“追夢姿態(tài)”“燃燒精神”又在腦中轟然炸響。她猛地低下頭，
試圖用厚重油膩的劉海遮住臉頰。一陣劇烈的眩暈毫無征兆地襲來，
整個世界在眼前瘋狂傾斜、旋轉(zhuǎn)。胃里一陣劇烈的翻攪，她不得不死死咬住下唇內(nèi)側(cè)，
齒尖嵌進皮肉里，一絲腥甜的鐵銹味無聲地在她口腔彌漫開來。
舌尖嘗到的味道和那天操場上的如出一轍。那晚，白思思家廚房里炸起一團油火，
鍋鏟在鐵鍋邊緣刮出的噪聲尖利地貫穿整個空間。白思思的母親雙手叉腰，
聲音尖利地穿透薄薄的塑料隔斷門，“思思！月考排名掉了五名？你想把我和你爸逼瘋？
五名！那是幾百上千人的差距！是重點大學(xué)和普通大學(xué)的鴻溝！”“咚！
”臥室緊閉的房門震了一下。“我們做錯了什么？”母親的聲音拔得更高，
帶著刀刃刮過玻璃的凄厲感，“為你付出一切！頭發(fā)都愁白了！換來的是什么？啊？
排名下滑！還敢畫……畫畫？”鑰匙串嘩啦啦一陣亂響，強行扭開了門鎖?！芭?！
”房門被重重撞在墻上。母親的身影如同一堵高大的墻，挾著油煙味和怒火砸進來，
眼神灼灼地?zé)?。白思思猛地轉(zhuǎn)身，背緊緊貼著冷硬的書架木板，
雙手下意識地護住書桌唯一帶鎖的抽屜。嘴唇動了動，
卻只溢出一點氣音：“我……”母親根本不給她說話的機會，幾個箭步跨到桌前，
一把拉開那個沒上鎖的抽屜！里面沒有書，
只有一小沓疊得整整齊齊的試卷——壓在最下面的，
赫然是幾張在慘白臺燈下抽空完成的、畫面更陰郁也更破碎的水粉畫稿！“好??！還敢畫！
”母親的咆哮震得整個房間的空氣都在嗡鳴。她劈手抽出一張畫稿！
畫的是一片黯淡、荒蕪的山坡上，一只通體漆黑、羽毛炸起、眼睛空洞似玻璃珠的烏鴉。
“撕啦——！”畫紙被從中狠狠撕裂！緊接著是幾下更加歇斯底里的動作！“嘩啦——嗤啦！
”薄脆的紙張在狂暴的力量面前不堪一擊，瞬間化為無數(shù)慘烈的碎片?！昂诶哮?？
你就畫這喪氣玩意兒！”碎片如骯臟的雪片，從母親顫抖的手掌中紛紛揚揚落下，
覆蓋在地面冰冷的瓷磚上，“畫這些有什么用？能漲分嗎？能保送嗎？有那個時間，
多刷一套理綜卷子能死??？高考不會因為你畫了只黑老鴰就給你加分！”母親胸口劇烈起伏，
雙眼布滿血絲，“畫一次撕一次！我看你還有多少閑心！
”油墨和劣質(zhì)水粉顏料苦澀的氣息瞬間充斥了整個斗室。白思思僵硬地貼著書架，
像一具抽走了靈魂的標本。碎片落在她腳邊，像一堆褪色的、死去的花瓣。
胃底那冰冷的痙攣再一次漫了上來，喉嚨深處涌上灼熱的血腥氣，嗆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眼前發(fā)黑，耳鳴尖銳如針。她只能死死地、用盡全力地攥緊抽屜銅質(zhì)冰冷的鑰匙。
手心里一片濕滑的冰涼。夜沉得像一塊巨大的、吸飽了墨水的絨布，牢牢捂住了所有窗戶。
凌晨兩點，白思思依舊睜著眼，空洞地瞪著天花板上燈影留下的一圈慘淡光暈。
身體像一塊在冷水里泡得太久、快要散開的木頭，沉重冰冷，
只有太陽穴深處那種被電鉆鑿擊的跳痛是活躍的，一下，一下，撕扯著她殘余的理智。
手臂上有一道很淺很淺的紅色劃痕，剛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暗色痂。那是昨天晚自習(xí)時，
她控制不住地用一把尺子邊緣來回劃的。尺子鈍得割不破厚實的校服袖子，
只磨出了一點紅印和火辣辣的刺痛感。喉嚨焦灼般干痛。她輕手輕腳地坐起來，
盡量不發(fā)出一點聲音，赤腳踩上冰冷的地板，摸索著打開房門。客廳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她屏住呼吸，身體僵硬地移動，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重響上。終于摸到了飲水機，
輕輕按下了涼水鍵?！班粥彼髯矒羲皟?nèi)壁的聲音在死寂中顯得異常清晰，
像警鐘敲響！“誰！”一聲低喝從主臥方向傳來，帶著濃重的睡意被攪擾后的煩躁。
“嘩——”拖鞋蹭地的聲音瞬間逼近！客廳頂燈“啪”一聲大亮！
刺眼的光芒瞬間刺入白思思的瞳孔，她猛地閉上眼，手中的水杯差點滑落。父親只穿著睡衣，
帶著一身被驚醒的怒氣站在門口：“干什么呢？”“……喝水。
”聲音嘶啞得幾乎認不出是自己的喉嚨發(fā)出來的。父親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燈，
從頭到腳掃視著她，
最后落在她手臂那道微微發(fā)紅的劃痕上——袖子被她無意間撩上去了一點。
他的眉頭擰成了疙瘩，嘴唇動了動，最終卻什么也沒說，只是重重地、疲憊地嘆了口氣，
聲音沙啞低沉：“睡不著？”那聲音里的疲憊如同重錘砸在心頭?！啊?。
”白思思垂下眼瞼，不敢看父親的眼神。又是一聲更加沉重的嘆息，
帶著夜半時分的沙啞和一種近乎崩潰的絕望：“睡不著就躺下，閉著眼也給我養(yǎng)神！
”父親的聲音里沒有安慰，只有壓抑到極限的暴躁和一種認命的疲憊，“硬熬！
你以為我們想這樣？你以為看著你這樣當?shù)鶍尩男睦锖檬埽窟€不是為你好！
為了讓你日后少吃點生活的苦頭！”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都到這個份上了，
再苦再難也給我咬著牙挺過去！一百天！熬過這一百天，你恨我也行！到時候你就明白了！
”他一揮手，像驅(qū)趕蒼蠅，“回去躺著！胡思亂想最消耗心神！”燈光被粗暴地拍滅，
沉重的腳步聲回了房間?？蛷d瞬間重新沉入令人窒息的黑暗里。白思思端著那半杯冰涼的水，
僵立在原地。黑暗稠密得似乎有了重量，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
冰冷的水汽滲過皮膚直鉆進骨頭縫里。水杯表面凝結(jié)的水珠順著杯壁滑落，滴在她的腳背上。
一點，兩點。冰涼刺骨。像絕望的淚。2教室里彌漫著比昨天更加濃烈的窒息感。
高懸的倒計時數(shù)字又減少了一位——“98”——像個不斷滴血的傷口，
提醒著所有人時間的無情收束。
空氣里充斥著油墨、速溶咖啡和一種無法形容的、緊繃到極致的汗味。
筆尖摩擦紙張的沙沙聲更急了，密密麻麻，
如同瀕臨枯竭的河流在最后的河床上做徒勞的掙扎。有人在無聲地啜泣，肩膀微微聳動，
被面前幾尺厚的卷子墻擋住了視線；也有人眼神放空，瞳孔里的光似乎已提前熄滅，
只剩下一具被無形的線提著手腕、機械書寫的軀殼。白思思的位置空著。
第一節(jié)課的鈴聲已經(jīng)響過三分鐘。班主任老劉快步走進教室，
稀疏的頭發(fā)在額前被風(fēng)攪得微亂。他的目光在教室里極其迅速地掃蕩了一圈，
掠過那個礙眼的空缺時，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隨即被一種更具壓迫力的表情覆蓋。
他走上講臺，沒有一句寒暄，甚至沒有詢問白思思缺席的原因?！鞍炎蛱斓膹娀硪荒贸鰜恚?/p>
”他的聲音像生銹的鐵片刮過黑板，“這次理綜平均分低于重點班三個點！恥辱！
這他媽就是恥辱！”他的手臂狠狠砸在講臺上，粉塵像煙霧一樣騰起?！艾F(xiàn)在！
翻到力學(xué)大題最后一道！有多少人連受力分析方向都標錯了？！腦袋里裝的是糨糊嗎？！
”教室里靜得可怕，只剩下翻試卷時紙張摩擦的恐慌聲響?！鞍姿妓寄?？還沒來？
”坐在角落的楊小帆大著膽子，聲音細得幾乎淹沒在緊張的空氣里。
老劉凌厲的目光瞬間釘在他臉上，那眼神像淬了冰渣的刀子。“問什么問？
一個暈倒就把膽子嚇破了？還是心思就放在這些雜事上？”老劉的聲音陡然拔高，
充滿訓(xùn)斥的意味，“她是在調(diào)整！昨天的‘榜樣精神’沒看明白？學(xué)習(xí)這種精神，
不是學(xué)習(xí)她當眾倒下的形式！你們現(xiàn)在唯一該想的就是題目！是分數(shù)！
是別人還在醫(yī)院都要刷題的精神！
”他猛地一指黑板旁邊那堵冰冷的墻——昨天還是慘白的墻面，
一夜之間被貼上了嶄新的燙金絨面橫幅，鮮紅的大字如同刀刻斧鑿：“生命可以再來，
高考只有一次！向拼搏到極限的優(yōu)秀榜樣學(xué)習(xí)！”每個字都棱角分明，
在慘白的燈光下泛著金屬般冰冷堅硬的光澤。橫幅下方，
一個醒目的、被特意裝飾過的玻璃框里，
、像素粗糙的照片——正是白思思昨日倒伏在宣誓方陣前、渾身被汗水和嘔吐物浸透的瞬間！
照片上的她狼狽不堪，身體蜷曲，臉部因痛苦和窘迫而扭曲模糊，
旁邊配著血紅色的印刷文字：“意志的燃燒！白思思同學(xué)帶病堅守陣地，
為夢想傾盡一切——啟明中學(xué)百日沖刺階段最高榮譽表彰對象！”何小薇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手指死死摳著桌角，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她盯著那張放大變形、失去尊嚴的特寫照片，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般的惡心。那張臉曾經(jīng)在狹窄的課桌空間里挨得那么近，
分享過一個秘密的零食，偷瞄過窗外同一朵云彩的形狀?，F(xiàn)在卻被公開懸掛在恥辱柱上，
打上所謂“拼搏”的冰冷標簽。這哪里是榮耀？
這分明是用她的痛苦和羞恥澆鑄成的、警醒其他人的血淋淋的祭品！“看到了沒！
”老劉的吼聲如同重錘砸醒了死寂，“這才叫燃燒！這才叫不留余地！你們能做到嗎？現(xiàn)在！
低頭！看卷子！今天這套卷面訂正，錯一處，罰抄五十遍相關(guān)知識點！”他拿起一截粉筆，
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錯題就是敵人！是擋在你升學(xué)路上的障礙！用筆尖去消滅它們！
聽見沒有！”粉筆頭被硬生生按斷在掌心。
教室里再次響起一片更為沉重的、帶著絕望意味的翻卷聲。
何小薇感到自己肩膀被重重撞了一下，她驚愕地抬頭，
是隔壁組一直悶頭刷題的吳濤——他眼睛通紅布滿血絲，手里捏著幾乎被搓爛的物理草稿紙，
嘴里急促地念念有詞，根本沒注意撞到了誰。
“媽的……反沖速度公式又忘了……粒子運動軌跡……疊加場……”他猛地抬頭，
布滿紅血絲的眼睛越過何小薇，
直勾勾地盯住她背后——那面懸掛著“拼搏榜樣”照片和“生命可以再來，
高考只有一次”橫幅的墻壁。他的眼神空洞麻木，像兩個深不見底的黝黑孔洞，
所有的光都在里面被殘酷地吸食殆盡。
他似乎想從那些腥紅的字眼中壓榨出最后一點可供點燃的燈油。
何小薇被他那空洞得令人心悸的目光嚇得渾身一冷，猛地低下頭，強迫自己看向攤開的試卷。
可眼前的字母、公式全都像是被水泡過的墨跡，模糊變形，不斷地扭曲、旋轉(zh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