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的初夏，新生命的啼哭與幼兒的咿呀聲交織在土坯房里。霍雨娥凝視著襁褓中皺巴巴的小臉，又看了眼蹣跚學步的二女兒，乳房里擠不出幾滴奶水。小姑子攥著她的手，婆婆嘟囔著“送人吧，送出去才能活”，在那個糧食都要摻野菜的年月，她咬著嘴唇滿臉淚痕，終于點頭將三閨女送人。
三女兒的影子成了她心底拔不掉的刺。盡管次年老四閨女出生，幾年后，終于盼來的小兒子也平安長大，每當孩子們圍坐在煤油燈下分吃窩窩頭，她的目光總會飄向窗外。煤礦的傳聞像飄忽的蒲公英，時時回旋在霍雨娥腦海中，有人說看到一個系著紅頭繩，梳著小辮子，身穿李鐵梅衣服的小女孩，眉眼與二女兒如出一轍。她手捧幾個煮熟的紅薯，在礦區林蔭道上徘徊，卻始終沒能撞見那個讓她魂牽夢繞的身影。
直到十六年后的深秋，有人傳話說三女兒的養母罹患癌癥，托人四處打聽親生父母的下落。希望的火苗剛燃起，又被突如其來的沉默澆滅。后來聽人說，養母終究沒能挺過去，礦上的老鄰居們搖頭嘆息："她爹帶著孩子搬走了，怕是不愿再提從前。"
正月十五的礦市鎮飄著細雪，燈籠紅綢裹著冰碴在風中輕晃。霍雨娥牽著小兒子的手，三個女兒緊隨其后，跟著人流往燈會展區挪步，鼻尖不時掠過棉花糖焦甜的香氣。彩燈長廊里，“猛虎下山”的虎須凝著白霜，“師徒取經”的唐僧像鍍了層月光，引得圍觀人群駐足觀賞，不住贊嘆，鼓掌聲混著孩童的笑鬧此起彼伏。
她卻像失了魂的提線木偶，任由孩子們拽著衣角艱難地往前擠。寒風掀動她褪色的藍布頭巾，目光卻始終懸在燈影幢幢的人群里——那些嬉笑的少女鬢邊簪著絹花，銀鈴般的笑聲撞碎在花燈上，恍惚間竟都成了記憶里三姑娘模糊的面容。
子時梆子響過，一盞盞走馬燈漸次暗下去，雪粒子落在熄滅的燈燭上騰起白煙。霍雨娥踩著滿地碎紅往家走，結冰的路面映著殘燈余燼，像極了她這些年揉碎又拼起的思念。攥在袖中的手心里，還留著個溫熱的煮紅薯，那是她出門前偷偷揣上的，如今早涼透了。
回家后，霍雨娥每天晚上躺在炕上哭哭啼啼，嘴里念叨著："都怪我，當初要是我不答應把孩子送人，誰也抱不走。“煤油燈芯”噼啪作響，爆開火星，在墻上映出她佝僂的影子，像株被霜打蔫的老白菜。丈夫翻個身想勸慰，喉結動了動卻又把嘴邊的話咽了回去——這些年，他何嘗不是把愧疚碾碎了，和著苞米面咽進肚里。
老四姑娘總在半夜聽見母親壓抑的抽噎，借著月光看見炕沿擺著半碗糖水——那是家里最金貴的東西，本應留給小兒子滋補補。"三丫頭若是在，該會給我端熱水吧？"母親的囈語混著眼淚，洇濕了補丁摞補丁的枕巾。
開春時，二女兒為她試穿新裁的藍布衫，往身上一比，霍雨娥突然將頭埋進柔軟的布料，哭得渾身發顫："你妹妹若在，這顏色該多襯她。"布料上漸漸暈開深色的痕，像極了那年礦上飄來的雨，打濕了她沒敢遞出去的煮紅薯。小兒子年幼無知，舉著野山楂詢問母親怎么又哭，她輕輕撫摸著孩子紅撲撲的臉蛋，喃喃低語："娘是怕，怕這輩子連句‘對不起'，都沒處說去。"
兩年后，終于打聽到她的養父在煤礦食堂工作。霍雨娥攥著好不容易省下的幾斤糧票，托了同村在礦上干活的遠房親戚，輾轉遞出了想與女兒相認的心愿。她在灶臺前等消息的日子里，總把家里僅有的幾個雞蛋藏在壇子里，盼著哪天能給女兒煮碗熱乎的。
三閨女的養父是個老實巴交的漢子，搓著布滿老繭的手思索許久，最終還是點頭答應了。那天下著蒙蒙細雨，他帶著梳著麻花辮的小姑娘站在霍雨娥家門前。當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龐映入眼簾，霍雨娥雙腿發軟，險些栽倒在地。屋里的二女兒驚呼出聲，兩姐妹對視的瞬間，空氣仿佛都凝固了——那雙相似的杏眼，還有笑起來時同樣彎起的嘴角，讓在場所有人都紅了眼眶。
一家人圍坐在方團桌前，搪瓷缸里的茶水氤氳著熱氣。三閨女許建梅輕輕撥弄著衣角，聲音帶著怯生生的喜悅：“我本以為親生父母都不要我了，原來不是這樣......”霍雨娥一把將她摟進懷里，淚水滴在女兒發頂：“是娘對不起你，這些年讓你受苦了。”養父坐在一旁，局促地捏著口袋，時不時低頭抿口茶，沉默里藏著復雜的情緒。
當晚，三閨女像只黏人的小貓，緊緊依偎著霍雨娥躺在炕上。月光透過糊著報紙的窗戶灑進來，她亮晶晶的眼睛映著星光：“我沒有媽媽了，現在又有了，感覺好幸福。”母女倆說著話，直到鐘表里傳出“鐺……鐺……鐺……”的報時聲，霍雨娥才發現女兒不知何時已枕著她的手臂睡熟，睫毛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珠。霍雨娥輕輕拭去女兒臉上的淚珠，捋著她柔軟的發辮，突然想起她出生時，也是這樣月光如水的夜晚。
然而好景不長，許建梅的養父越來越顯現出不愿讓女兒再來。每次接建梅回家，都能看見養父站在煤礦家屬樓前，望著女兒遠去的背影發愣。霍雨娥明白他的擔憂，拉著女兒的手反復叮囑：“你父母養你這么多年不容易，回去后更要加倍孝順。咱們是血脈相連，但恩情也不能忘。”女兒懂事地點頭，可每當轉身離去時，她總能看見那單薄的身影走一步三回頭，如同風中搖擺的小樹苗，令人心疼又無奈。
建梅奶奶住院的消息傳來時，煤礦醫院走廊里正彌漫著消毒水與中藥混合的氣味。霍雨娥攥著熱乎的紅糖饅頭推開病房門，正撞見建梅倚著窗臺打盹，搪瓷缸里的涼白開還冒著細碎的水珠。這孩子為了守夜，將長辮胡亂盤在頭頂，眼下烏青像洇開的墨漬，卻仍緊握著吊瓶調節夾，生怕錯過換液的時間。
“快歇著，這兒有我們。”霍雨娥朝門外招了招手，大女兒麻利地展開折疊椅，二女兒和四女兒已默契地分好班——老四去食堂熬小米粥，二女兒幫著擦身換藥，大女兒則取出備好的棉襪，輕輕給老人換上。建梅養父來送飯時，正看見張家三姐妹圍著病床忙前忙后，霍雨娥蹲在地上仔細削著蘋果，果皮在她指間轉出連綿的弧線。
“多虧你們......”男人粗糙的手掌摩挲著保溫桶邊緣，喉結上下滾動。霍雨娥遞過削好的蘋果，蘋果在白熾燈下泛著溫潤的光：“都是一家人，咱不說這些見外話。”窗外春雨淅淅瀝瀝，打在玻璃上的水珠將兩個父親的身影暈染成模糊的輪廓，卻都不約而同望向陪床上沉沉睡去的建梅。
奶奶這場病像一場及時雨，潤澤了兩家人懸著的心。當建梅奶奶康復出院時，兩個父親站在醫院門口，一個遞過親手曬的柿餅，一個塞來新打的玉米面。建梅在中間笑得眉眼彎彎，左手牽著養父布滿老繭的手，右手挽著生父溫熱的臂彎，母親攙扶著滿面紅光的奶奶，身后跟著拎著行李的張家三姐妹，夕陽將眾人的影子拉得很長，最終疊成一幅完美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