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鎮上做白事的錢老板收到一份詭異訂單。客人要求照著張民國女子的照片扎童女。
交貨當夜紙人突然對著空床笑,老錢嚇得把它鎖進庫房。
第二天棺材鋪來人咆哮:“誰讓你把紙人送墳地的!
”老錢哆嗦著打開庫房——紙人依然端坐,可裙角沾著新鮮黃泥。他連夜請我師傅去驗貨,
發現紙人骨架里塞著張發黃的婚書:“今以活新郎,
配亡新娘......”------鎮子西頭的老錢,開了間小小的紙活鋪,紙扎車馬,
搖錢樹金山銀山,童男童女,都擱在他那雙粗糲的手底下活泛起來。
鋪面終年彌漫著干燥竹篾兒、刺鼻漿糊還有淡淡霉塵的混合氣味,門臉不大,
光線總像摻了灰,模糊了晝夜。老錢人高馬大,面上生著橫肉,干這一行久了,
對陰間事早已沒了敬畏。他的手指頭常年被削竹片的篾刀劃得溝溝壑壑,結著厚厚的黑痂,
那些散碎的紙屑便深深嵌在皮縫里,如同抹不開的污痕。那是個傍晚,店里沒點大燈,
只有角落一盞小煤油燈搖曳地散著一點昏黃,四周陳列著半成品的紙人紙馬,
灰白色的紙衣紙裙在黯淡光里無風也似乎微微抖著。這時,門板“吱呀”一聲開了。
客人無聲無息地站在門外背光的陰影里,身形輪廓頗為僵硬。老錢瞇縫著眼抬起臉,
心中卻訝異對方穿著身灰撲撲的舊式長衫,像是從褪色的老照片中脫身而出的人。
那人裹著深色頭巾,看不清面容,卻偏偏襯得一張臉異常白,更顯出種虛浮的不真實感。
客人聲音低沉含糊,仿佛聲帶被粗糙砂礫磨過,只簡單問一句:“能扎活兒?”老錢應下,
只當一筆平常生意。那人小心翼翼從懷里摸出張小小的照片遞給老錢,
泛黃的紙邊幾乎朽成碎屑,上面是個年輕女子,穿著窄袖短襖和深色布裙,面容清秀,
卻有種無法言喻的古怪,那笑意僵硬在嘴角兩側。“照著這個,”來人語氣不容商量,
“扎童女。要結實,關節能動那種。料子,全用頂好的,”他頓了頓,補充一句,“莫用紅。
”隨即取出舊布手絹包好的幾塊沉甸甸銀元,預付十足,“過幾天我來取。
”捏著那些冰涼的銀元,老錢心底那點疑慮煙消云散。死人錢,哪有不賺之理?
老錢手腳麻利,幾天工夫,活計便成了大半。可也是從這活兒上手開始,夜里便不平靜起來。
起初只是睡不安穩,老夢見有只手冰冰涼,若即若離地卡住脖頸;后來便清晰起來,
分明是那童女紙人用細細的竹骨指節,緊緊扼他的咽喉。他掙扎著驚醒,冷汗浸透后背,
喉嚨火燒火燎。他摸索著爬起來點亮油燈,昏黃一團光影中,屋角那紙人的雛形悄然默立著,
空白的臉上既無眼也無口,空洞得直令人打寒噤。老錢心里泛著不安嘀咕,
這紙人仿佛有意識盯著他,卻仍然壓住了心中那點驚懼。他咬咬牙,又悶頭接著扎竹篾骨架,
粘那些慘白的仿綾紙。心里罵罵咧咧,死人玩意兒,敢來找老子索命?
還不是看中了那幾塊銀元的好分量。到了真正完工那晚,怪異到了極致,童女紙人已然完成,
穿著紙裁的素白小襖和一條靛青的百褶裙,立在一個小竹條扎的底座上。
空蕩蕩的面孔被老錢提筆點上眼珠,添上嘴角兩筆淡淡的笑紋,
頓時顯出幾分僵持的詭異活氣來。做完這一切,老錢疲憊不堪,也顧不得收拾工具,
草草抹了把臉,便躺到墻角那張窄窄的木床上,沉沉睡去。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久,
他陡然一陣發冷,仿佛寒氣凝成的冰水順著骨頭鉆流進四肢百骸。睡意如潮水般退去,
只剩下赤裸裸的恐慌攫住了心臟。他在被子下繃緊身體,眼珠驚惶地在黑暗里轉動,
喉嚨干得厲害,一點聲音也發不出。屋內靜得出奇,
靜得能聽見自己血液在耳膜里沖撞的咆哮。就在這死一樣的寂靜里,
—“吱嘎……吱嘎……”那是干燥的篾條關節極其緩慢、極其費力地摩擦、轉動發出的聲音!
聲音,來自那個紙人立著的地方!老錢身體冰涼似鐵板一塊,呼吸徹底停止。
他不敢睜開眼睛,只在內心深處迸發著凄厲的尖叫:“莫看!莫看!
”然而身體卻完全脫離了掌控,脖頸如同生銹的合頁,發出微不可聞的“喀”聲,
一點一點、僵硬地向上轉動,帶動著頭顱,向那聲音來源的方向挪了過去。
在窗縫漏進的一縷微弱月光下,老錢終于看見:那頂著頭頂紙花的童女紙人,
原本應該筆直朝前的身軀正一點點,極其別扭地、一點一點地扭向他的床鋪!
它那慘白的面孔上,用墨汁點畫出的彎彎笑紋,在搖曳不定的灰蒙蒙月光里扭曲著,
放大成一張無聲慘笑的嘴!“嗬!”一聲短促、不似人聲的尖叫猛地沖破了死寂!
老錢如同被滾油燙著一樣從床上彈起,僅存一絲理智尚未崩斷,他渾身抖若篩糠,
也不知是哪里涌出的力氣還是純粹的絕望,赤紅著眼睛低吼著撲了過去!不能讓它再動了!
木頭底座上的紙人,距離他的床鋪僅兩三步之遙。他不去看那咧著墨黑笑紋的紙臉,
拼盡全身力氣,一把死死箍住那冰冷、脆弱的紙篾骨架!竹篾冰涼刺骨,
那感覺卻像是捏住了一段凍結在寒冬里的死人骨頭!他不敢松手,喉嚨里擠出野獸般的低嗥,
拖拽著這堆死物跌跌撞撞沖出臥房,沖進隔壁充當庫房的小屋!
倉房角落里還堆著些舊貨和糊到一半的紙馬。老錢連看都不敢再看那紙人一眼,
仿佛用盡了畢生力氣,狠狠將它摜在墻根!“砰”地一聲悶響,
庫房的門被他用最快的速度甩上。銹蝕的鐵插銷發出刺耳的尖叫,“咔噠”落下!
他背死死抵著冰冷門板,整個人順著門板滑下來,癱坐在地上,渾身抖得控制不住,
汗水小溪般淌下額角和脖子,冷得如同被剝光丟在臘月的冰面上,手指摳在地上,
指甲縫里嵌滿了塵土。那一晚是怎么過來的,天亮后他全然記不清了,只覺得腦中混沌一片。
只記得死死守著那道門,耳朵捕捉著庫房里每一絲微不可聞的聲響。天剛蒙蒙放亮,
鋪面還沒正式開張,前門就被人捶響了。“哐!哐!哐!”捶門聲兇得像是要拆店門板,
力道沉重,每一下都像砸在老錢繃緊的神經上。他猛地驚醒,剛從坐了一夜的冰冷地上撐起,
腰背酸痛得齜牙咧嘴。誰這么一大早跑來砸門?他揉著發漲的太陽穴,心里升起煩躁的火氣。
打開門板一條縫,外面站著棺材鋪的王老九和他兩個五大三粗的兒子。
王老九一臉的焦躁驚惶,眼睛布滿血絲,劈頭蓋臉就是一句炸雷:“錢瘸子!
你他娘的失心瘋了不成?!”老錢愣住:“啊?”“裝什么傻!
”王老九身后的高大兒子粗聲吼道,“昨個晚上!你趁人不知道,
把那鬼畫符的童女送到張家新墳那兒去干啥?!”語氣又兇又懼,還帶著濃濃的不解。
老錢心里“咯噔”一聲,像有東西從高處重重摔落到胃里。張家新墳?童女?
他根本沒動那鬼東西!他張了張嘴,想辯解,可喉嚨像是被冰冷的手攥緊,
只發出幾聲無意義的“嗬……嗬……”,所有血氣轟然沖頂,昨晚紙人詭笑扭動,
如同烙印重新滾燙地烙入腦中,臉上一下子變得慘白如紙,連帶著嘴唇也顫抖著褪盡血色。
他猛地轉身,“嘩啦”一下拉開庫房那扇薄木門!顧不得身后王老九父子驚疑的目光,
沖了進去!那童女紙人,赫然還在!它安靜地立在墻根那片陰影里,素白的紙襖,
靛青的百褶裙,低眉斂目,點著黑眼珠的慘白臉上,嘴角彎著兩點不變的墨痕。可,
老錢的眼神如同被燙傷般凝固了——就在那靛青的紙裙下擺處,赫然,
沾染著星星點點、潮濕的、新鮮的黃泥!像剛剛跋涉過崎嶇泥濘的路,留下的罪證。
清晨微光從庫房的小天窗里斜射進來,空氣中的塵埃清晰可見。
老錢死死盯著那幾點醒目的、甚至帶著新鮮濕氣的黃泥,
耳畔如同塞進了無數只被掐住脖子的蟬,嗡嗡尖嘯著,隔絕了外界所有的聲音。
王老九被他這失魂落魄的樣子嚇住了,聲音壓下來,疑惑問道:“老錢?喂,錢瘸子?!
”“不……不是我……我沒……”老錢喃喃自語,聲音嘶啞走調。
他像是猛然驚覺自己說漏了什么,一個激靈,猛地回身把門再次緊緊關死。“老王!
”老錢一把拽住王老九的粗布衣襟,手上青筋迸起,眼睛里的驚恐幾乎要淌出來,“不對頭!
絕對不對頭!那墳……它沾著……沾著墳上的泥回來了!”他語無倫次。
王老九被他扯得踉蹌,看到他這副模樣,再聽那“墳上的泥”幾個字,
自家兒子也是一副撞見鬼的驚恐表情,棺材鋪掌柜的臉色也“唰”地變得慘白,
粗聲里也帶了顫:“你說清楚!那女的是什么人?你從哪接的活兒?
昨兒……昨兒送過去的紙人,邪乎著呢!”老錢顧不上解釋,腦子一片亂麻,
只有一個念頭異常清晰:必須……必須找我師父!那是一位幾乎不再替人點靈做法的老紙匠,
如今住在鎮子盡頭的河沿邊上,整日釣魚,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大歲數。“幫我看住鋪子!
千萬別讓人動!我去找老周師父!”老錢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撞出庫房,
頭也不回地朝鎮外沖去,把王老九和他兩個驚疑不定的兒子留在了原地。
店鋪里彌漫著竹漿舊紙的氣息,仿佛死一樣寂靜。老錢跑得心肺都像要炸開,
沖進那間臨河的、爬滿了藤蔓的破敗小屋時,已是正午。小院里陽光刺眼,河水緩慢流淌。
他師父,那個被鎮上人稱為老周師父的佝僂老頭,正坐在河邊一棵垂柳下的小馬扎上,
魚竿斜斜支在面前渾濁的水里,仿佛一根枯枝。老錢撲倒在地,汗水浸透了頭發衣衫,
說著那張泛黃照片、扭動詭笑的紙人、庫房門鎖、墳地的新泥……最后指向自家鋪子的方向,
口里翻來覆去就是一句:“師父!救救我!那東西回來了!
它沾著黃泥……它……它昨夜自己去了墳地!又……又回來了!它就在我庫房里立著!
”老周師父布滿老人斑、像干樹皮般的老手始終穩穩地捏著釣竿,
渾濁的眼珠望著渾濁的河水,仿佛那奔流的水里有說不盡的道理。
直到老錢把所有的恐懼都倒完,抖如風中殘葉般跪在那一片亂草里,
師父才慢悠悠地抬起渾濁老眼瞥了他一眼,
只從喉嚨深處極慢、極沙啞地吐出兩個字:“看看。”回程的路格外漫長沉重,日頭西斜,
將老周師父佝僂的身影拉得如同竹篾編成的細長鬼影。老錢一步一蹭地跟在后面,
每一步都似踏在滾燙的鐵針上。暮色四合,薄薄的煙氣在青石板路面上流淌起來,
更似陰間彌漫而來的幽魂氣息。終于推開那緊閉鋪門時,店里一片漆黑。
王老九父子點起的油燈,火焰被風帶地扭動跳躍,
昏黃光線給庫房的門口染上濃重陰郁的色調。王老九靠墻守著,見他們進來,明顯松了口氣,
但又帶著無法掩飾的恐懼看向庫房那扇薄薄的門板。老周師父不再說話,徑直推開庫房。
老錢慌忙端了一盞燈湊近。煤油燈跳躍的火舌舔舐著昏黃光圈,勉強驅開方寸黑暗。
那紙人依舊靜立在墻角陰影里,靛青的百褶裙擺下,幾點暗黃的泥斑在燈下格外觸目驚心。
它就那么無聲立著,卻又仿佛散發著無形的寒意。老周師父走上前,微微屈身,
伸出如同枯枝般的手指,毫無征兆地用力戳向紙人的胸口!
“噗嗤——”脆弱的紙層和老舊的篾骨,根本經不起這指尖一點力道,
竟然被戳進去一個不深的窟窿!聲音輕微,卻扎得人汗毛倒豎!
一股難以形容的陳腐、塵土混合著若有似無的霉味散發出來。師父佝僂著的背似乎更彎了。
他沒有停手,就著那個破口,兩根枯瘦的手指顫巍巍地探了進去,
如同在尸體腹腔中摸索著什么禁忌的殘骸。庫房里只剩下他粗濁的喘息聲,
還有那兩根指頭在空腔里細細索索的觸碰聲。空氣凝固了,沉重得好似整片黃土埋壓下來。
終于,他那兩枚顫巍巍的手指,從篾骨支撐和厚厚白紙的間隙中,夾出了一角——黃!極舊,
極脆,像被漫長歲月磨耗到只剩下薄薄一層的枯葉。老周師父小心翼翼,
如同處理著什么薄冰又或死者的皮膚,將那脆弱的物件,一點一點,
徹底從紙人冰冷的“胸腔”里剝拽出來。湊近燈光,
勉強看清——是半張折痕累累、破損嚴重的紅紙,顏色都褪盡了,只剩紙芯深處的一點朽紅。
那上面墨色早已黯淡發灰,墨痕也暈染了邊緣,
刻印在骨頭上的字:【今以……新郎……配……亡……新……娘】紙的邊緣有燒灼過的痕跡,
像是半截殘書。一股濃烈嗆人的陳年灰燼氣味猛地竄入鼻腔。“嘶——!
”老錢猛地向后彈開一大步,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冷汗瞬間浸透了身上單衣,
一股極致的冰寒從他骨髓深處瘋狂炸開!他手腳徹底失了知覺般癱軟下去,
若不是王老九眼疾手快拽了他胳膊一把,他整個人就跌坐進塵埃里了。
師父渾濁老眼死死盯著那半張紙上幾個如同鮮血凝固的字,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了一下,
臉上縱橫的皺紋擰成一團,像一塊被痛苦揉皺的臟布。
“活新郎……配亡新娘……” 老錢喉嚨里滾著不成調的破碎聲音,如瀕死野狗,
“我……我收錢的那天……張家那墳……”他陡然想起了那個穿舊長衫遞照片的客人,
那股子陰寒不似活人的氣息瞬間如同實質般扼住了他的喉嚨。那根本不是活人!
那是……那是替那女鬼跑腿的……買命……鬼差?!這念頭如同毒蛇噬心,
一股難以言喻的巨大恐懼漩渦般瞬間卷緊,將他活活窒息!本能驅使下,
他猛地抬手捂住脖頸后方。就在那一瞬間,脖頸深處陡然傳來一陣劇痛,
仿佛有冰錐狠狠扎了進去!他悶哼一聲,眼前陣陣發黑。王老九離得最近,猛地抽了口冷氣,
手指直指他脖頸,聲音抖得不成調子:“老錢!……你……你脖子……!”庫房門口幽暗中,
師父那盞提燈的火苗陡然一陣噼啪劇烈跳躍,
將渾濁的光影投射在老錢慘白的脖子上——赫然三道青紫腫脹的指痕,
清晰無比地浮現在皮肉之上!仿佛剛剛才被一只冰冷如鐵、枯瘦如柴的手,死命扼了許久!
王老九瞬間面如土色,活像見了地府爬出的惡鬼,
牙齒咯咯打架再也不敢多待半刻:“娘、娘的!這事兒老子管不起!走!快走!
”他跌跌撞撞,拖著兩個嚇呆了的兒子,連滾帶爬地撞出庫房,撞開鋪門,
逃入了門外深沉如墨的黑夜只留下雜沓遠去的腳步聲和庫房里一片死寂。老錢僵在原地,
手還死死捂著灼痛冰冷的脖子,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墻角那堆死物。
老周師父佝僂的身影被燈光拉扯成一個巨大變形的暗影,覆蓋在墻壁和紙人上。
燈焰再次瘋狂地跳動了一下,“呼”地一聲熄滅。瞬間而至的黑暗濃稠如同凝固的墨汁,
帶著死亡的味道,沉沉灌滿了整間庫房。庫房死寂得如同巨大的墳墓。鋪面那邊,
懸掛在門框上的氣死風燈,昏黃的火苗被冷風卷起,吱呀聲中搖得更狠了些,
仿佛隨時都要熄滅。燈籠罩子在風里輕輕碰撞,發出幽渺空洞的回響。光線搖曳著掙扎著,
微弱地透過庫房敞開一道縫隙的門板,在地上割出一條狹窄的、蒼白的光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