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說權力是一把刀,握在手上可以殺人,也能救命。但沒人告訴我,那把刀其實從不屬于你。
你只是被選中的替罪羊,只是他們搏殺時撒落的一滴血。而我曾以為,只要認真干事,
就能在這場看不見的斗爭里活下來。直到那一天,我被叫進辦公室,
在落款欄簽下自己的名字。那一刻,我才明白——這不是調令,是祭文。
1 工牌編號第2578號中午十二點三十七分,我坐在辦公室靠窗的位置,
桌上風扇嗡嗡響,溫度計卡在三十六度,
顯示屏屏保停在“2022年6月14日 星期二”。我已經盯著這個日期看了三天,
像個等刑的犯人。今天本該出調令的日子。辦公室一共六個人,此刻只剩下我和王小軍。
他窩在角落刷著視頻,聲音調得極小,怕驚擾了某種秩序。我打開文件夾,
把上午報送的《區項目初審意向報告》翻出來又看一遍,沒問題,但沒用。文件好壞,
從來不是決定命運的依據?!澳氵@次肯定行?!蓖跣≤娍戳宋乙谎?,笑得有點勉強,
“老黃退休了,科里只剩你最資深。”我笑了笑沒說話。資深不是資本,是包袱。
我來這科五年,從試用到臨聘再到“待定”,一次次集體評議時被按下,
一次次被告知“再等等”。但這次不一樣,我比誰都清楚:這次再不上去,
我就再也上不去了。下午兩點半,電話響起,是科長張鳴:“小顧,
到三樓會議室開個臨時會?!蔽倚睦镆惶仙衔募樖职压づ苿e在胸前,門還沒推開,
就看見對面窗口,兩個西裝男正在卸走檔案柜。會議室坐著七八個人,氣氛冷得出奇。
張鳴坐在首位,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點點頭:“顧誠,把這份材料簽了。”我走過去,
看清第一頁,是一份《專項審計說明書》,下方有我名字旁的簽字欄。內容大致是,
因資料提交不全、評審數據出錯,造成項目擱淺,責任人需做情況說明并接受暫時停職調查。
我腦袋里“嗡”一聲,像被人悶頭按進水缸里?!拔覜]參與后期送審?!蔽姨ь^看他,
“報告初稿我是做的,但數據填報是財務部,最終送的是市項目科。”“我們都知道。
”張鳴平靜地說,“這事已經壓了兩天,再拖就要上報,影響不好。”“我簽,
就默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不是默認?!彼f來筆,“是組織決定?!蔽覜]接筆,
只是直直地看著那份文件。十幾行字、兩頁紙、一支簽字筆,
就能讓一個人徹底消失在系統里。我笑了?!斑@是誰定的決定?”“你要明白,
這不是針對你。”張鳴輕聲說,“反倒是個機會,穩住一下,后面會有人說話的。
”我沉默了好一會,終究沒說什么,接過筆,按下簽名。筆尖落在那一行空白上,一筆一劃,
我寫得比任何一次都認真。出了會議室,陽光正毒。我站在一樓樓梯口,
掏出煙盒卻發現空了。王小軍在門口等我,看見我臉色,愣了一下,“……簽了?”我點頭,
他罵了句粗話,把煙盒遞過來,“知道你不會逃?!蔽业皖^點煙,火苗跳了一下,
把工牌上的號碼照得清清楚楚:2578。一個沒人記得的編號,一個沒人會查證的責任人。
傍晚五點整,我接到市項目專班辦公室的通知:明天上午九點,報到入駐高新區拆遷項目組。
調令急件,限時處理。我愣住了。誰在幫我?又是為了什么?我才剛剛被“替罪”處理,
怎么會被破格調入主力項目組?電話那頭的聲音不等我反應,“還有一個事需要確認,
顧誠同志,你是否知曉本次調令涉及的聯合問責備案?”我聽著這句話,
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知道”還是“不知道”。我站在昏黃走廊盡頭,掛斷電話,
陽光斜斜照在我臉上,工牌泛著舊銅色的光。我忽然意識到一件事:今天這份調令,
不是補償。是重啟的投名狀。2 臨時編制,正式犧牲高新區拆遷項目專班的臨時駐地,
在城南一幢還未正式掛牌的寫字樓里。電梯沒裝好,連辦公桌都還帶著包裝塑料皮,
地板有幾處翹起,踩著咯吱響。我是早上八點二十到的,比約定時間提前了四十分鐘。
門還鎖著。我坐在樓道窗臺上抽煙,等了快半小時,才看見一個女人走過來,
穿著一身淺灰西裝,左手拎著黑色公文包,右手夾著資料袋,目光直視前方,一言不發。
她的步伐極穩,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像機械碼點,一點都不拖泥帶水。“你是……顧誠?
”她看我一眼。聲音很輕,卻有壓迫感。“是?!蔽艺酒鹕怼!爸炷?,項目專班臨時秘書。
”她遞給我一份名單,“五人小組,你是第三個到的?!蔽覓吡艘谎?,名單上除了我和她,
還有兩人不熟——一個姓喬,一個姓于。第五個空著,備注是“替補調配中”。
我跟她進了辦公室,灰白墻皮,三張桌子拼成L型,中間卡著一臺沒聯網的打印機。
她一邊翻資料一邊說:“這次我們負責的,是‘河濱-南苑段’第一期拆遷。
先期任務是完成住戶資料復核與現場協調。通俗點說,
就是兩個星期內必須完成一百二十戶征拆簽約率達標,月底交初步成效。”我點點頭,
“分片了嗎?”“還沒,今天上午先看全景資料。明天下戶?!彼捳f完,
又抬頭看了我一眼,“你是臨時調進來的,知道我們組原來誰的位子嗎?”我搖頭。
“周立民,楊維川帶出來的老人?!彼Z氣淡得像說天氣,“昨天凌晨剛停職調查,
涉嫌擅改評估表數據?!蔽铱粗凵?,像想從中看出點什么,可她面色平靜,
沒有一絲波瀾。九點剛過,喬帆也到了。他比我年輕些,穿著顯眼,牛仔褲和白襯衫,
手腕戴著塊醒目的表,見到我們笑著點頭,“哎呦,氣氛這么壓?。俊睕]人接他的話。
他也不介意,自顧自找了個位置坐下,一邊擺弄自己的資料包,一邊說:“南苑段?
我以前在那邊搞過街道社區評估,熟人不少。”朱娜掃了他一眼:“你不是負責公關端?
”“現在是‘組員’,全能型選手?!彼f完,沖我咧嘴一笑,“你就是顧誠?
前兩天那事我聽說了,背鍋干凈,字簽得利落,有前途?!蔽叶⒅朊?,沒接話。
他倒也不尷尬,轉頭繼續翻資料。十點,組長于衛東來了。五十多歲,胖,臉黑,嗓門大,
說話不繞彎子:“廢話不多講,形勢你們都清楚。這個組是補上的,但任務是真的。能完成,
就是功;搞砸了,直接封組,誰都別想全身而退。”“我們這邊三個口子對接住戶和街道,
喬帆盯媒體和群眾反饋,朱娜負責協調調度,資料和上報我來抓?!彼D頭看我:“顧誠,
你之前做流程文件的,熟數表,拆遷評估這塊你懂多少?”“流程清楚,資料建檔也做過。
”我回答簡潔。“行,那你跑A區。”他把一張表拍在我桌上,“45戶,
都是低保戶、殘疾戶、孤老戶,最難啃的一塊。”我沒說話。朱娜也沒看我,
只低頭記錄了幾筆。會議散了后,我去茶水間接水,正好碰見喬帆。他咬著牙簽,
看我一眼:“你知道你是干嘛來的嗎?”我抬眼:“你說?!薄疤嫜a,不是補缺,是替死。
”他笑著搖頭,“你那塊地,上個月剛有個組撲街了,數據全作廢,底下情緒嚴重。
這次讓你頂,是看你沒背景,出了事也好切?!蔽覜]回答。
他卻又低聲一句:“不過你也別慌,真要動刀,咱不動得慢點,他們還真以為你不疼。
”他轉身離開,留下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你不是被拉進來了,你是被扔進來的。
”我回到桌前,翻開資料——全是手寫復印件、模糊戶籍證明、停產證明、遷移通知表。
這些紙張看似不起眼,卻關乎幾十戶人的命,也關乎我們的命。午休前,朱娜走過來,
放下一張名單,“B區的調研戶你抽空也順下,缺數據。你不是本來就做這些的嗎?
”我點頭。她轉身時,忽然回頭問我一句:“你還真信,這調令是為你好?
”我輕聲說:“我不信,但我不能不接?!彼戳宋胰耄瑳]再說話,走回自己的桌前。
窗外陽光正好,遠處的高架橋上車流如線。我低頭繼續翻資料,
心里卻無比清醒:他們讓我頂罪,我就順勢把罪拿來用。我不是不怕死,
只是不想再白活一次。而要活出名堂,得從別人不敢走的地方下刀。哪怕,
下一次開會落款的那張紙,又是我的名字。3 最薄的紙,
最硬的釘我拿到A區戶表的第二天一早,就去了南苑街道辦。臨走前,
朱娜給我看了一份統計列表,指著其中一列說:“注意這個編號,以前拆過一次,失敗。
你這次要碰的,大多數是那一批留下來的‘頑固戶’?!蔽覓吡艘谎郏?/p>
號后面標著一串括號:殘疾人、低保、未婚孤寡……一串讓任何正常項目經理都頭疼的標簽。
街道辦的王主任帶我進會議室時,先打了個哈欠,連水都沒倒,
隨口說:“你們專班怎么又換人了?前一個顧問走的時候,說這批人不能碰,碰了就炸。
”“不是不能碰,是沒人愿意花時間碰?!蔽倚χ厮安灰粯印!薄澳阌卸嗌贂r間?
”“兩周?!彼⒅铱戳藥酌耄α耍骸澳悄阋膊灰粯佣嗑??!敝形缜埃遗芰宋鍛?。
三戶不開門,一戶住著老人臥床不起,說話模糊;最后一戶,鐵門剛敲兩下,
屋里就傳出怒吼:“再來打擾我一次,我就往樓下扔煤氣罐!”我站在門口,
聽著里面女人的哭聲夾雜著孩子的喊叫,一句話沒說就走了。這是我預料之中的局面。
可真面對時,心底仍舊堵得慌。下午,我去市檔案館調舊案記錄。
2019年那次“第一輪拆遷計劃”,同樣是這一片區域。
最終因“群眾對政策疑慮大”“評估標準執行難度高”而中止。但當年到底評了多少,
動了多少,又被誰叫停的,卷宗里沒有寫。我翻到最后一頁時,
文件下角貼著一張便簽:“初評基數疑似被高估,涉及多戶空掛人口及虛報戶口。
需注意……”后面的字跡模糊了,但足夠讓我心里泛起涼意。空掛戶?虛報?那說明什么?
說明當年的數據可能是做出來的。說明現在我們面對的釘子戶,不是政策執行難,
而是遺留爛攤子反噬。我從檔案館出來,天已經黑了,路邊亮著一排排慘白的路燈。
我回到項目專班,整層樓都空了,只有喬帆還在辦公室打電話。他掛了電話,
笑著看我:“你猜我剛剛在談什么?市電視臺的新媒體組,說下周要采訪專班,
搞個正能量宣傳樣板。你說,是不是時候做點‘進度’出來?”我看著他,沒說話。
他攤手:“別緊張,我沒叫你硬拆。我只是說——可以讓‘進度’先出來,再讓現實跟上。
”“假的?”我問?!鞍胝姘爰?。拍個兩三戶配合的,宣傳上說成‘A區完成率35%’,
誰會查?”我冷笑:“你是顧問還是導演?”他笑:“我是活下來的人?!蔽覜]再理他,
轉身走出門口。樓道燈壞了一盞,燈光在地上投出斷裂的影子?;氐阶√?,我洗了把臉,
坐在床邊,把今天所有的住戶名單重新過了一遍。
眼前是堆成山的拆遷協議、身份證復印件、戶口簿、評估表。我忽然覺得,
這些紙比刀還鋒利。每一張紙上寫的,不是數字,是命。第二天,我換了策略。
直接從街道里找曾經參與過評估的人聊,找到一個姓邱的老干部。他早退休了,
見我說是來“補救”的,嘆了口氣,遞來一份早年打印的名單?!爱敃r虛報有一批,
街道里心里都有數。你別問誰批的,這話不能說。但你想找真戶,我幫你圈出一些。
”他用紅筆一點點圈出來,標注在旁邊:“這個,老頭確實住著;這個,幾年前搬走了,
留下戶口;這個,是關系戶,別碰?!蔽铱粗侨Τ龅氖畮讉€紅圈,
忽然意識到——當年的失敗不是群眾反對,是假數據被戳破?,F在的“釘子戶”,
是為過去的假象買單。但沒人想揭這個鍋,所有人都指著我們去“繼續推進”。我回辦公室,
把這些信息整合進系統。剛敲完最后一戶備注,朱娜推門進來,手里拿著幾張傳真。
“于衛東叫你去。”她把紙丟到我桌上,“市紀委備案組要查看A區初評數據源,
今天下午要交。你前天上報的那份‘草案’,哪來的原始簽字表?
”我抬眼:“你不早知道我沒簽字表?”“那你還交?”“你知道不交的后果是什么。
”我平靜地說,“但我只交了數據,不交簽字。”她盯著我,眼里一閃一閃,像是壓著火,
“你在玩火?!蔽铱吭谝巫由?,看著她:“你以為這局里誰不是?”她沒再說話。半分鐘后,
她收起紙張轉身就走,聲音極低:“下一輪數據,別交了。等我信號?!遍T輕輕合上。
我一個人坐在昏暗的辦公室,窗外陽光正落進來,照在那張拆遷名單上。
我終于知道了我要做什么——不止是填表、跑戶、簽字。我得從這一頁頁數據里,
把他們藏起來的謊,掀開。哪怕紙薄如蟬翼,也要把最硬的釘撬出來。
哪怕最后穿透這張紙的人,是我自己。4 簽字人周立民三天后,喬帆把我叫到天臺。
他說話的時候,風很大,陽光打在他肩膀上,把整個人輪廓拉得極清晰。
“你之前不是想知道周立民到底是怎么掉下來的么?”他不緊不慢地說,“我查了一下,
他最后一份批復材料,簽的是不該簽的東西。”“哪個項目?”我問。“不是項目,
是一筆‘補償款’。”他把一張打印紙塞到我手里,“賬面顯示是轉給安置對象,
實則是打入一家掛靠企業,空殼公司,實際受益人是……”我低頭看,
落款是“楊維川辦公室”;收款單位叫“中融順達市政咨詢有限公司”。查無股東,
查無法人,辦公地址登記在一間停業小賣部。我看著喬帆:“你怎么拿到的?”他笑了笑,
“你以為我只搞公關?”“你想讓我干嘛?”“這周有一次數據推進會,
于衛東會上要講A區進展。你把我這份資料藏進數據資料堆里,遞交。
別直接亮——讓他們自己翻到?!薄澳悴慌氯腔鹕仙??”“他們不認得我字跡?!彼f完,
輕輕拍了拍我的肩,“你得快了,朱娜估計也撐不久?!蔽艺驹谠貨]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