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停的將手伸進大衣內兜，不斷檢查著那塊白色橡皮是否還在。
雨天空像被戳破了個巨大的窟窿，渾濁的水柱傾瀉而下，狠狠砸在水泥地上，
濺起一片迷蒙的白霧。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濃重的水腥氣和泥土被反復沖刷后的酸澀味道。
我拖著那只貼滿了花花綠綠航空托運標簽的沉重行李箱，
擠在火車站出站口濕漉漉、鬧哄哄的人潮里。汗水和外面飄進來的雨水混在一起，
順著額角往下淌，糊住了視線。
朵里灌滿了火車刺耳的汽笛、行李箱輪子不堪重負的呻吟、還有四面八方焦躁的催促和抱怨，
攪成一鍋滾燙的、令人窒息的粥。就在這片混亂的泥濘里，目光穿透重重雨幕和水汽，
毫無預兆地，捕捉到了那個身影。她站在離出站口十幾米遠的臨時雨棚下，
小小的個子幾乎要被周圍涌動的人潮淹沒。可她還是一眼就看到了我。她努力踮著腳尖，
手臂高高地舉過頭頂，手里緊緊攥著一塊硬紙板做的簡陋接站牌。雨水把紙板邊緣打濕了，
軟塌塌地垂下來，
上面用粗黑的馬克筆寫著幾個歪歪扭扭、被水汽洇得有些模糊的大字：“林宇同學”。
雨水順著她額前濕透的劉海滑下來，流過光潔的額頭，再蜿蜒著滴進她彎起的眼睛里。
可那雙眼睛亮得驚人，穿透了這片灰蒙蒙的雨幕，像兩簇小小的火焰，固執地燃燒著，
直直地落在我身上。剎那間，
笛的嘶鳴、人群的推搡、行李箱輪子碾過積水的嘩啦聲——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抽走了。
世界陷入一種奇異的真空。只剩下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又狂野地跳動，咚咚咚，
像擂著一面破鼓。那聲音震得耳膜嗡嗡作響，蓋過了一切嘈雜。真的是她。
那個名字在唇齒間無聲地滾過——李念。記憶像被這雨水激活的膠片，帶著潮濕的氣息，
嘩啦啦地倒退回七年前那個同樣悶熱難耐的下午。小學畢業在即，
空氣里浮動著離別的躁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感傷。教室像個巨大的蒸籠，
頭頂的老式吊扇有氣無力地旋轉著，發出吱呀吱呀的呻吟，攪動的熱風黏糊糊地撲在臉上。
我正埋頭跟一道刁鉆的數學題死磕，眉頭擰成了疙瘩。突然，
一只帶著汗意的手掌不由分說地拍在我攤開的作業本上，力道不大，卻驚得我差點跳起來。
“喂！林宇！”抬起頭，撞上李念那雙黑白分明、此刻正帶著點狡黠笑意的眼睛。
她額角掛著細密的汗珠，幾縷碎發黏在上面，臉頰因為跑動而微微泛紅。“干嘛？
”我沒好氣地問，思路被打斷的煩躁寫在臉上。她也不惱，
笑嘻嘻地把另一只攥成拳頭的手伸到我鼻子底下，然后猛地攤開。
掌心里躺著一塊嶄新的、方方正正的白色橡皮擦。塑料包裝紙在風扇卷起的熱風里輕輕抖動，
發出窸窸窣窣的微響。“喏，賠你的！”她聲音清脆，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得意，
“上次游泳課，我不是不小心把你的橡皮弄丟進水里了嘛？找了好久都沒撈著。這塊新的，
賠給你！”我愣了一下。那都是多久前的事了？那堂混亂的游泳課，她被水嗆得直咳嗽，
慌亂中抓掉了我的書包，也弄丟了我新買的橡皮……后來她自己也發了場高燒，
醒來后總說是她把我從水里撈上來的。這事都快被大家淡忘了。“哦……謝謝。
”我伸手去接。指尖剛碰到那涼涼的塑料包裝，她卻猛地一下把手縮了回去，
動作快得像只受驚的兔子。我抓了個空。“哎？”我疑惑地看著她。
她臉上閃過一絲可疑的紅暈，眼神飄忽了一下，隨即又理直氣壯起來：“光賠橡皮不行！
上次……上次我救你，我還沒好好謝謝你呢！”她頓了頓，像是在給自己鼓勁，
聲音拔高了一度，“這樣吧！以后，我罩著你！誰欺負你，我幫你打回去！”說著，
她還用力揮了揮她那沒什么威懾力的小拳頭。周圍的幾個同學聽到了，發出一陣低低的哄笑。
我的臉騰地一下熱了起來，尷尬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我飛快地瞥了她一眼，
沒好氣地低聲嘟囔：“誰要你罩……” 一把從她手里把那塊嶄新的橡皮“搶”了過來，
胡亂塞進鉛筆盒里，發出“哐當”一聲響。李念看著我的動作，非但沒生氣，
反而咧開嘴笑了，露出一排小白牙，眼睛彎成了月牙兒。那笑容干凈又明亮，
像穿透教室里悶熱空氣的一束陽光，晃得人有點睜不開眼。后來，
那塊橡皮并沒有被束之高閣。它成了我鉛筆盒里最常被使用，也最常“失蹤”的東西。
每次當我發現它不見了，焦躁地翻遍書包每一個角落時，總能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
看見它安靜地躺在李念的課桌上，或者被她當成小玩意兒在手指間靈活地轉來轉去。然后，
在我佯裝惱怒的注視下，她總會嘿嘿一笑，或者做個鬼臉，把它拋回給我。
這種小小的“掠奪”與“歸還”，成了我們之間心照不宣的游戲，
貫穿了整個小學時代的尾聲。橡皮擦，成了那段懵懂歲月里，
一個帶著點別扭又莫名溫暖的注腳。記憶的碎片在眼前飛速閃過，
又被眼前滂沱的雨聲狠狠拽回現實。我拖著笨重的行李箱，像一艘笨拙的破冰船，
艱難地分開濕漉漉的人群，一步一步朝雨棚下那個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了的身影挪去。
終于站定在她面前。雨水順著雨棚邊緣嘩啦啦地淌下，形成一道模糊的水簾。水汽氤氳中，
她仰著臉看我，嘴角的笑容一點點擴大，像水面上暈開的漣漪。那笑容里，有我熟悉的狡黠，
有久別重逢的欣喜，還有一種……我說不上來的、更深沉的東西。“林宇同學，”她開口，
聲音在雨聲里顯得有些輕，卻又異常清晰，“歡迎來到大學！”尾音微微上揚，
帶著點小小的得意和促狹，仿佛我們昨天才在小學的教室里斗過嘴，
而不是隔著整整三年的高中時光。我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她高舉的接站牌，又落回她臉上。
喉嚨有些發干，千頭萬緒堵在胸口，最終卻只擠出一個詞，
帶著長途跋涉后的沙啞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李念。
”雨點密集地敲打著頭頂的塑料雨棚，噼啪作響，像無數細小的鼓點。
我們隔著咫尺距離站著，行李箱的輪子陷在濕漉漉的地磚縫隙里。三年高中時光的空白，
仿佛被這場傾盆大雨暫時沖刷掉了，只留下一種奇異的、帶著潮氣的熟悉感。
她臉上的笑容依舊明亮，像穿透雨幕的微光。她利落地把接站牌夾到腋下，騰出手，
很自然地朝我伸過來：“箱子給我？看你都快被壓垮了。”“不用。
”我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拒絕，聲音有點生硬。手指下意識地攥緊了行李箱濕冷的金屬拉桿，
指關節微微泛白。一種莫名的局促感突然攫住了我，
像回到了小學時被她當眾宣布“罩著我”的那個尷尬瞬間。這三年，我們各自在不同的高中，
聯系幾乎中斷。那根曾經若有若無的線，驟然重新接上，反而讓人有些不知所措。
她的手停在半空，指尖沾著雨水，亮晶晶的。她沒收回，只是歪了歪頭，那雙眼睛依舊彎著，
笑意卻更深了些，帶著點洞悉一切的狡黠：“林宇，三年不見，你怎么還這么別扭？
”她往前湊近了一小步，
雨水的潮氣混合著她身上一種淡淡的、像是洗衣粉又像是陽光曬過的干燥味道，撲面而來，
“是不是覺得，被我這個‘救命恩人’接站，很沒面子啊？
”“救命恩人”四個字被她咬得格外清晰，帶著點調侃的意味。我的臉頰瞬間騰起一股熱意，
幸好有雨水的遮掩，不那么明顯。
腦海里不受控制地閃過那個模糊的片段——小學混亂的游泳課后，她高燒不退，
醒來后纏著老師，固執地一遍遍重復：“是我把林宇從水里撈起來的！是我救了他！
” 無論我怎么解釋那只是她在混亂中的錯覺，她都堅信不疑。
那成了我們之間一個無法解開的結，也成了她后來時常掛在嘴邊的“鐵證”。“李念，
”我有些無奈地開口，試圖轉移話題，“那都是小時候的事了，你……”“事實就是事實！
”她飛快地打斷我，語氣斬釘截鐵，眼睛亮得驚人，“要不是你，我可能就……”她沒說完，
只是用力抿了抿唇，那瞬間閃過的認真甚至帶上了一絲執拗，
與她臉上的笑意奇異地混合在一起。隨即，她又恢復了那種輕松的神態，
手再次伸向我那個大箱子的拉桿，這次帶上了不容拒絕的力道，“少廢話！快松手！
看你都淋成落湯雞了！趕緊去宿舍！”不由分說地，
她硬是從我手里“搶”走了那個最沉的大箱子。箱子輪子猛地一滑，
她小小的身體被帶得趔趄了一下，我下意識地伸手想扶，她卻已經站穩，
還回頭沖我得意地揚了揚下巴：“看！我說我能罩著你吧！”雨還在下。
她一手費力地拖著那個幾乎到她腰高的大箱子，另一只手還夾著那塊濕漉漉的接站牌，
小小的身影在雨幕和人群里顯得格外單薄，卻又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韌勁兒。
我拖著另一個箱子，默默地跟在她旁邊。雨點打在臉上，冰涼，心里卻有什么東西，
像被這雨水浸透的土地，一點點變得松軟起來。那根斷掉的線，
似乎正被這雨水和她固執的“罩著你”重新連接，纏繞。大學的時光像被按下了快進鍵，
又涂抹上了濃稠的蜜糖。李念，這個固執地認定她是我“救命恩人”的女孩，
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姿態，徹底融入了我生活的每一個縫隙。那個大得離譜的行李箱，
最終成了我宿舍里一個沉默的見證者。那個把它搬上來的人卻幾乎天天在我面前晃悠。
總能精準地“偶遇”在我去上課的路上、圖書館常坐的角落、甚至男生宿舍樓下的籃球場邊。
手里永遠拿著些小玩意兒——有時是食堂新出的、據她說“甜得發齁”的蛋撻，
有時是她覺得“特別適合你”的深藍色文具袋，更多的，
是一塊塊包裝各異、但本質功能相同的橡皮擦。“喏！林宇！
”她笑嘻嘻地把一塊印著卡通火箭圖案的橡皮拍在我攤開的《高等數學》教材上，
驚得旁邊自習的同學紛紛側目，“看這個！像不像你解題時想原地起飛的樣子？
”我無奈地嘆氣，把橡皮推回去：“李念，我真用不了那么多橡皮。
小學那塊都還在我抽屜里躺著呢。”“那怎么一樣！
”她理直氣壯地又把橡皮塞進我筆袋的側兜，“舊的是舊的，新的是新的！
這是‘罩著你’的軍需補給！”她故意把“罩著你”三個字說得很大聲，
引來更多好奇的目光，我的耳朵尖又開始隱隱發燙。她似乎把這當成了某種樂趣，
樂此不疲地搜集各種橡皮，然后以各種理由塞給我。它們有的出現在我早晨打開的書包里，
有的夾在圖書館借閱的書頁里，有的甚至在我打完籃球，從更衣柜拿出衣服時，
從口袋里掉了出來。“李念！
”我捏著那塊從球衣口袋里掉出來的、印著傻乎乎小熊圖案的橡皮，
又好氣又好笑地攔住準備溜走的她，“你又來！”她眨眨眼，一臉無辜：“哎呀，
肯定是上次幫你整理書包不小心掉進去的！你看它多可愛，跟你多配！”說著，
她飛快地踮起腳尖，伸手在我汗濕的頭發上揉了一把，像安撫一只炸毛的貓，
然后咯咯笑著跑開了。指尖溫熱的觸感留在發梢，混著汗水的黏膩，
卻奇異地驅散了球賽后的疲憊。我站在原地，手里攥著那塊傻氣的小熊橡皮，
看著她在夕陽的金光里跑遠的背影，心底某個角落，像被羽毛輕輕搔了一下，又癢又軟。
甜蜜的日常里，那個關于“救命恩人”的執念，始終是她情感基調里最核心的音符。
圖書館自習區的燈光總是亮到深夜。某個悶熱的夏夜，窗外毫無預兆地響起滾雷，緊接著，
整個圖書館陷入一片漆黑——停電了。短暫的驚呼和騷動后，應急燈幽幽亮起，
投下昏黃朦朧的光暈。“啊！”旁邊傳來李念低低的驚呼，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我借著應急燈微弱的光線看過去。她雙手緊緊攥著攤開的書本邊緣，指節用力到發白，
臉色在昏暗中顯得異常蒼白，眼神有些失焦地望著窗外被閃電瞬間照亮的雨幕。“怎么了？
”我低聲問。她猛地回過神，用力搖了搖頭，擠出一個笑容，
但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很勉強。“沒、沒什么，”她的聲音有點飄，
“就是……突然黑了，有點……不習慣。”她頓了頓，像是怕我不信，又飛快地補充了一句，
“真的沒事！”可她的身體卻下意識地往我這邊靠了靠，手臂幾乎貼到了我的胳膊。
隔著薄薄的夏衣，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她細微的、無法控制的顫抖。
窗外的雨聲和雷聲交織在一起，嘩啦啦，轟隆隆，像一首狂暴的交響樂。
一個念頭電光火石般閃過——是水。是小時候那次溺水留下的恐懼。
盡管她總說是我被她“救”了，但那同樣瀕死的體驗，終究在她心里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記。
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擰了一下。猶豫只是一瞬，我摘下右耳的耳機，摸索著，
輕輕塞進她微涼的左耳廓里。她身體明顯一僵，有些錯愕地轉頭看我。“聽點別的，
”我把手機屏幕按亮，調到播放器頁面，低聲說，“蓋過雨聲。
”耳機里流淌出周杰倫《晴天》的前奏，清澈的吉他聲在狹小的空間里響起。
在窗外雷雨的轟鳴和圖書館里壓抑的竊竊私語中，這旋律顯得格外溫柔而堅定。
她緊繃的身體慢慢放松下來，攥著書本的手指也一點點松開。她沒有說話，
只是安靜地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在應急燈昏黃的光線下投下淡淡的陰影。
只有左耳里，共享著同一首歌的旋律，隔絕了窗外的驚濤駭浪。過了很久，
久到那首歌循環了兩遍，窗外雨勢漸小，雷聲遠去。她才緩緩睜開眼，側過頭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