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浦江的汽笛聲，在1934年初夏這場纏綿不散的梅雨里，被濕重的空氣拖拽、扭曲，
最終悶成一聲悠長而絕望的嗚咽，穿透禮查飯店厚重的花崗巖墻壁，滲入每一個毛孔。
空氣粘稠得能擰出水，混合著江水的腥咸、腐爛植物的土腥，
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若有似無的甜膩氣息，令人作嘔。我，威廉·道森，
《紐約先驅論壇報》名義上的遠東觀察員，實質上的調查記者，
此刻正站在禮查飯店那標志性的青銅旋轉門前。冰冷的雨水順著我的呢子大衣領口往里鉆，
但我渾然不覺，目光死死鎖在門廊下那令人心悸的一幕。兩名紅衣侍者，
戴著慘白如骨瓷、毫無表情的面具，
正沉默地將第四具裹尸袋抬上一輛停在雨幕中的黑色道奇卡車。
雨水無情地沖刷著他們油光锃亮的油布雨衣，匯成渾濁的水流，
滴落在飯店門口那張奢華卻已污穢不堪的波斯地毯上。水漬暈開，
帶著一種刺目的、仿佛干涸血液的褐紅色。我的胃袋一陣痙攣。三天前，
《字林西報》那油墨未干的頭版頭條，還清晰地印在腦海里：“法租界連環失蹤案，
恐慌蔓延！”而當時，
茄的總編麥考林爵士那輕蔑的嗤笑猶在耳畔：“不過是些黃包車夫爛醉跌進蘇州河的尋常事，
威廉，你該把寶貴的版面留給委員長的捷報，那才是真正的新聞！
”他那雙被雪茄煙霧熏得瞇起的眼睛里，滿是殖民者的傲慢與對底層生命的漠視。
但眼前這景象，絕非尋常。卡車尾燈昏黃的光線穿透雨簾，
將那地毯上的“水漬”照得愈發刺眼——那不是雨水，是血。新鮮、粘稠，
以一種極其暴力的方式被拖拽出來，形成長長的軌跡。痕跡的盡頭，
在青銅門框精美的雕花處戛然而止，幾個深深的指印清晰地刻在金屬上，
指甲的劃痕清晰可見，無聲地訴說著受害者被拖走時那無法言喻的恐懼和最后的掙扎。
那些被粗糙白布包裹的輪廓，在侍者們的動作下微微晃動，
呈現出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柔軟感，毫無骨骼應有的支撐。
它們讓我瞬間聯想到碼頭工人從渾濁江底費力打撈起的那些泡發浮尸——肢體腫脹，
所有關節都以違反人體工學的詭異角度扭曲、蜷縮，
仿佛是被某種無法想象的巨力像擰絞濕抹布一樣隨意蹂躪后丟棄的破爛布偶。“道森先生？
”一個聲音，清冷、圓潤，帶著一絲吳儂軟語的尾音，卻像冰錐刺破了沉悶的空氣。
我猛地轉頭。一道身影從門廳巨大的科林斯立柱后悄然轉出，仿佛是從陰影本身凝結而成。
她穿著墨綠色的織金旗袍，金線在門廳昏暗的光線下流淌著幽暗的光澤，
勾勒出玲瓏卻透著非人般冷硬的曲線。手中把玩著一柄象牙折扇，
扇骨在幽暗中泛著一種令人不安的、近乎尸蠟的慘白光澤。
我的目光下意識地掃向她腳下的黑色絲絨繡鞋——鞋面光潔如新，纖塵不染，
甚至連一絲泥漿水痕都沒有。她就那樣亭亭玉立，卻給人一種錯覺：她并非踏在地毯上，
而是自始至終都漂浮在離地一寸的空氣之上，隔絕著塵世的污濁。就在她出現的瞬間，
那些原本如同雕塑般矗立、搬運尸體的紅衣侍者，動作整齊劃一地停頓，
然后如同被無形的手操控的木偶，齊刷刷地退入更深邃的廊柱陰影中，消失不見。
頭頂巨大的水晶吊燈投下搖曳的光斑，在他們低垂的慘白面具上跳躍、閃爍，光影交錯間，
那些面具仿佛活了過來，扭曲成某種古老而猙獰的儺戲面孔，無聲地嘲弄著生者的世界。
“沒想到《紐約先驅論壇報》的遠東觀察員，也愛讀《點石齋畫報》這類市井小報。
”她唇角微揚，勾勒出一個毫無溫度的笑容，
將一份折疊得整整齊齊、紙張泛黃發脆的報紙輕輕推到我面前。
旗袍那高高的立領隨著她輕淺的笑意泛起細微的漣漪，領口上方露出的后頸肌膚，
在吊燈昏黃的光暈下，呈現出一種病態的、近乎半透明的質感。我屏住呼吸，
心臟狂跳——在那層薄如蟬翼的皮膚下，隱約可見青紫色的血管，
它們不像人類的血管那樣安靜蟄伏，反而如同某種深海腔腸動物（如珊瑚蟲）的觸手，
在緩緩地、有節奏地蠕動、搏動。一股難以形容的氣味鉆入我的鼻腔。腐敗的甜香，
濃烈得化不開，中間夾雜著一種刺鼻的化學藥劑味和濃重的魚腥。
深處最陰冷的記憶——曼哈頓下東區那間光線昏暗、永遠彌漫著福爾馬林氣味的公共停尸房。
那些浸泡在巨大玻璃罐里的畸形胎兒標本，在水綠色的液體中沉浮，
玻璃罐上貼著冰冷而獵奇的標簽：“馬戲團奇觀”。一種生理性的厭惡感直沖喉頭。
就在這時，一個紅衣侍者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我們側方，端著一個銀質托盤，
上面放著精致的骨瓷茶杯，盛著琥珀色的錫蘭紅茶。他的動作僵硬而精準。
就在他放下茶杯的瞬間，
光捕捉到了他白色手套與黑色袖口之間露出的那一小截手腕皮膚——那根本不是人類的皮膚！
上面布滿了層層疊疊、灰綠色的、類似魚鱗的角質層！更令人頭皮發麻的是，
這些“鱗片”并非死物，它們隨著侍者微弱的呼吸，極其輕微地張合著，
如同……如同魚類在水中呼吸的鰓裂！“租界巡捕房的先生們，
認定閘北那場大火是‘地下分子’的又一次縱火暴行。
”她忽然用折扇尖優雅地指向巨大的落地窗外。雨幕之外，隔著渾濁的黃浦江，
對岸閘北區的方向，一片不祥的橘紅色火光正頑強地刺破重重雨簾，映紅了低垂的云層，
仿佛地獄之門在人間打開了一道縫隙。她的目光轉回，
那雙深邃得如同古井的眼眸牢牢鎖住我，聲音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但是，
細心的威廉先生，您應該早就發現了一個更有趣的巧合吧？
所有在法租界失蹤的人——無論是碼頭工人、舞女、小販，
還是前幾天剛失蹤的那位法國銀行家的情婦——無一例外，都在上個月圓之夜的前一天，
接觸過圣瑪利亞教會醫院發放的‘免費霍亂疫苗’。
”她刻意加重了“免費”和“巧合”兩個詞。我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
右手下意識地緊緊攥住了深藏在外套口袋里的東西。那是一支冰冷的玻璃試管，
試管壁緊貼著我的掌心，傳來一陣陣令人心悸的、不屬于這個雨夜的、微微的涼意。三天前，
我買通了圣瑪利亞醫院一個心懷不滿的清潔工，
從他們戒備森嚴的實驗室冷藏庫里偷取出來的，正是這批所謂的“霍亂疫苗”樣本。此刻，
隔著衣料，我清晰地感覺到，試管內那原本應清澈或乳白的液體，正變得渾濁粘稠，
甚至滲出一種詭異的微溫。在口袋的絕對黑暗中，我曾在昨晚旅館的浴室里，
用厚布蒙住窗戶縫隙，偷偷觀察過它——渾濁的液體中懸浮著無數細小的黑色絮狀物，
它們在絕對的黑暗中，會突然收縮，然后迅速凝聚，形成一顆顆布滿血絲的眼球狀結構。
“轟隆——！”一聲震耳欲聾的炸雷毫無征兆地在頭頂爆開，
仿佛要將整個禮查飯店的屋頂掀翻！慘白的電光瞬間撕裂了昏暗的門廳，
將所有物體的影子都拉扯得猙獰變形。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剎那，
我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那個女人后頸處那片半透明的皮膚，在強光的刺激下，
突然如同干燥的河床般皸裂開數道細小的縫隙！緊接著，
幾根青白色、濕漉漉、如同初生蛆蟲般的細小肉芽，竟從她脊椎骨的縫隙處猛地鉆了出來！
它們在墨綠色旗袍高聳的立領下瘋狂地扭動、交纏，
迅速凝結成一個鼓脹的、如同藤壺附著在船底般的丑陋凸起！我的血液瞬間凍結，
全身的汗毛倒豎！然而，雷聲的余音還在回蕩，當女人似乎被雷聲驚擾，
自然而然地轉身望向窗外翻騰的黃浦江面時，那恐怖的景象如同被按下了倒放鍵。
裂開的皮膚瞬間彌合，肉芽縮回，凸起消失，光滑的后頸恢復如初，
仿佛剛才那地獄般的景象，真的只是光影在極度緊張下制造的、荒誕不經的幻覺。
只有那股濃郁的腐敗甜香，證明著某種非人存在的真實。
“史密斯神父……他似乎向你提起過，
我們在調查外灘那些古老的、屬于‘石匠兄弟會’的地下祭壇？
”她吐出的氣息帶著一股杏仁般的苦澀味道，令人聯想到氰化物。她手中的象牙折扇，
邊緣鋒利如刀，此刻正帶著一種情人愛撫般的輕柔，卻又無比致命地，
緩緩劃過我暴露在空氣中的喉結皮膚，激起一片冰冷的雞皮疙瘩。
“小心那些刻在十六鋪碼頭青石臺階上的星形符號，親愛的威廉。”她的聲音低如耳語，
卻字字如冰錐刺入我的耳膜，“當金星沉入天底點——當它在午夜時分運行至天空的最低點，
光芒被大地完全吞噬的那一刻——那些沉睡在深淵，或者游蕩于星海之間的‘存在’，
會順著月亮投下的蒼白階梯溯游而上。”她的話語像一把冰冷的鑰匙，
瞬間打開了我記憶中最恐懼的抽屜。今晨，在十六鋪碼頭，趁著短暫退潮的間隙，
我在潮濕滑膩的青石臺階上看到的景象再次浮現在眼前：那些被江水沖刷了百年的石階表面，
不知何時布滿了密密麻麻、深不見底的蜂窩狀孔洞！每個孔穴的邊緣都異常光滑，
如同被強酸腐蝕過，正源源不斷地滲出粘稠、散發著強烈腥臭的暗綠色粘液。
這些粘液順著臺階流淌，在接觸空氣后迅速凝固，
形成一片片令人作嘔的、類似腐爛海星觸腕的放射狀紋路。
更恐怖的是那些被潮水拋棄在岸邊的魚尸——它們扭曲變形，魚眼翻白，
鰓蓋反常地向外翻卷，如同綻放的、帶著死亡氣息的黑色花瓣。而它們的腹腔，
無一例外地被撐得鼓脹欲裂，透過半透明的魚皮，
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塞滿了無數顆珍珠大小、微微搏動、散發著幽綠色微光的蟲卵！
紅衣侍者如同鬼魅般，再次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我們身后，保持著令人窒息的沉默。
女人不再看我，用純正的吳語輕哼起一段旋律婉轉卻透著無盡蒼涼的評彈小調。
她優雅地轉身，墨綠色的旗袍下擺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拖曳而過。我死死盯著她的背影，
心臟狂跳——在她繡鞋踏過的地方，竟留下了一串淡淡的、如同稀釋血液般的淡紅色水印！
當她婀娜的身影消失在通往飯店深處豪華套房的回廊轉角時，
我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旁邊墻壁上懸掛的一幅描繪維多利亞時期淑女花園茶會的巨大油畫。
就在這一瞬間，我全身的血液幾乎凝固！那畫中原本端莊嫻靜的淑女面容，
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生著恐怖的潰爛！精致的油彩如同融化的蠟油般剝落，
露出下面畫布底層的森森白骨，空洞的眼窩似乎在無聲地尖叫！
一股粘稠、散發著惡臭的黑色汁液，正從畫面各處，特別是“潰爛”的部位，緩緩滲出，
沿著華麗的畫框滴落。圣依納爵教堂。地下的古老石砌地窖，
比最深的墓穴還要陰冷潮濕百倍。空氣凝固著，
合著陳年的塵土、腐爛的木頭、老鼠糞便和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來自深海淤泥的腥咸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