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國聯好文第一章:被分割的家陳小樹總覺得自己像塊被嚼過的口香糖,
黏在兩個搖搖欲墜的家庭之間,既臟了別人的手,又失了自己的形。1995年春,
父母在村公所摔碎最后一只粗瓷碗時,他正把臉貼在結著冰花的木格子窗上,
數著房檐下倒掛的冰棱。法院判決書下來那天,母親李鳳霞的指甲掐進他手背,
掐出月牙形的紅印:“小樹,跟媽走,你爹每月給八塊錢生活費,
比跟著那個見酒就沒命的強。”后來,爸爸結婚了,媽媽也結婚了,
他們都過上了自己想要的幸福生活,媽媽帶著小樹來到了后爹家。媽媽和后爹生了3個孩子,
這下就更苦了小樹了。一天,后爹家的木門在身后“咣當”撞上,
卷著灶膛里未燃盡的草灰味。穿藍布衫的后爹斜倚在炕角,旱煙袋“吧嗒吧嗒”吐著白霧,
腳邊蹲著扎羊角辮的小女孩是他們的親生女兒,比他小7歲,
正把他補丁摞補丁的布書包往柴火堆里踢。“吃飯。”李鳳霞端著粗瓷盆從灶臺轉出來,
盆里漂著幾片凍得發黑的白菜葉,唯一的溏心蛋臥在妹妹碗底。小樹的筷子剛掠過蛋邊,
就被母親的竹筷敲得生疼:“沒眼色?那是妹妹長身體的。
”夜里他蜷在灶臺邊搭的木板床上,聽見里屋土炕傳來細碎的絮語。
后爹的煙袋鍋子明滅如鬼火:“拖油瓶白吃白喝,你前夫那八塊錢夠買幾升苞米?
”母親的聲音帶著討好的說:“他手腳勤快,能幫著喂雞,等大了還能下田……”次日清晨,
妹妹把他的課本泡進了喂豬的陶盆。泛黃的書頁泡得發脹,小樹什么都沒說,
蹲在院子里一張張攤開晾在籬笆上,母親卻舉著笤帚沖出來,
笤帚穗子掃過他手背:“你大她7歲,讓著點能少塊肉?凈給家里添亂!
”四月的陽光落在母親梳得油光的發髻上,晃得他睜不開眼——這哪里是親媽,
分明是個后媽。周末小樹去父親家,繼母正坐在炕頭納鞋底,懷里晃著襁褓里的弟弟。
父親往他手里塞了張皺巴巴的五元錢,就被繼母叫去修漏雨的房檐。臨走時,
他聽見灶間傳來低咒:“每月八塊錢養外人,不如給咱娃多買倆窩頭。”暮色漫過村口時,
小樹攥著皺皺巴巴的5元錢往回走。烤紅薯攤的甜香勾著胃袋,他冒著被挨打的下場,
買了個拳頭大的紅薯。滾燙的薯皮蹭破指尖,第一口甜熱涌進嘴里時,
眼淚砸在粗糙的薯皮上,原來這世上最涼的,不是沒吃飽的肚子,是親媽看他時,
眼里像飄著片多余的云。第二章: 燒火棍下的“賊”五月的麥芒扎得手背生疼,
陳小樹背著半筐野莧菜往家走時,聽見院子里傳來妹妹的哭嚎:“媽!雞蛋沒了!
昨兒還剩五個呢!”小樹剛跨進院門,燒火棍就帶著風聲劈過來。
母親李鳳霞舉著尺把長的棗木棍,梢頭還沾著灶膛的黑灰,
劈頭蓋臉砸在他肩上:“好你個吃里扒外的!偷家里雞蛋換錢,反了天了不成!
竹筐“哐當”摔在地上,莧菜滾得滿地都是。小樹踉蹌著往后躲,
燒火棍又結結實實落在手背上,立刻腫起道紅棱——那是母親常用的家伙什,
平時用來撥弄灶膛里的柴火,此刻卻成了抽在他身上的鞭子。“媽!
我沒偷……”他的辯解被妹妹的哭聲蓋過去。妹妹躲在母親身后,
羊角辮上的紅頭繩晃啊晃:“就是哥!我看見他昨兒蹲在雞窩邊!”母親瞪他一眼,
燒火棍又往腿上抽:“還嘴硬?你爹說你最近總往集上跑,不是偷錢是干啥?
”后爹靠在門框上吧嗒旱煙,煙袋鍋子明滅間吐出口濁氣:“早就說這娃靠不住,
到底是沒爹管教的種。”母親的手頓了頓,燒火棍卻沒停,梢頭掃過他的臉,蹭掉塊皮,
和去年冬天她給妹妹捂手時的溫柔,判若兩人。雞窩在灶臺邊的墻根下,
五顆雞蛋原是母親攢著給后爹補身子的。小樹知道,
因為妹妹總說“爹吃了雞蛋能多賺工分”。可他真沒偷——昨兒他蹲在雞窩邊,
再找一塊丟失的碎瓷片,卻被妹妹撞見,硬說他“盯著雞蛋流口水”。“跪下!
”母親用燒火棍戳他膝蓋窩,他踉蹌著跪倒在碎莧菜上,膝蓋硌著塊尖石頭。妹妹湊過來,
用指尖戳他發腫的手背:“小偷哥哥!臭小偷!”母親從圍裙兜里掏出塊皺巴巴的手帕,
給妹妹臉上擦淚,卻沒看他一眼,那手帕是后爹去年趕集買的,藍底白花,
他曾偷偷摸過一次,被母親罵“賤骨頭,沒見過好東西”。暮色漫進院子時,
燒火棍終于停了。母親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火光照得她臉通紅:“今晚上不許吃飯,
反省反省!”她轉身給妹妹盛了碗玉米粥,
碗沿還漂著片油花——那是用雞蛋炒過菜的鍋涮出來的,香味勾得他胃里直翻涌。
后爹坐在炕頭算計著工分,母親湊過去低語:“他爹,要不明天讓他去鎮上磚廠搬磚?
反正小學念到三年級也夠用了,認識自己的名字就得了,省得在家白吃糧。
”小樹站在灶臺邊,聽見“白吃糧”三個字,比燒火棍落在身上還疼。
他真不敢相信這話竟出自自己親生母親的口,此時的心疼極了。后半夜下雨了,
他躲在柴房里發抖,聽見母親在里屋嘆氣:“這娃脾氣倔,打他也是為他好,
省得以后學壞……”后爹哼了聲:“再好也是個外人,等咱自己的閨女兒子長大了,
還得靠他們養老。”雨點透過柴房的縫隙打在他臉上,混著未干的淚痕。
他忽然想起親爹離婚前說過的話:“小樹別怕,爹每月給你錢,餓不著你。
”可八塊錢能買五個雞蛋,卻買不來母親眼里的半分信任,在她心里,
他永遠是個需要用燒火棍管教的“拖油瓶”,就連親妹妹栽贓都不需要查證的“外人”。
天亮時,母親把半塊硬窩頭扔在柴房門口:“吃完去集上把雞賣了,少了一根雞毛,
看我不打斷你腿。”他捏著窩頭往嘴里塞,傷口扯得嘴角發疼,
他就著淚水把這塊充饑的窩頭吃進肚里,原來是親媽賜予他的禮物。比后娘的冷眼更扎心,
因為那棍子落下來時,是母親的“為你好”,眼里那團比灶火更灼人的、陌生的光。
第三章 花褂子與磚粉疤七月的磚廠窯口像個大火爐,陳小樹背著磚坯往窯里送時,
后頸的疤被汗水腌得發疼,那是上周被媽媽的燒火棍抽的,結痂還沒掉,又沾了層磚粉。
正午歇工,他蹲在涼水溝邊洗臉,忽然看見母親挎著竹籃從集上回來。藍布衫下擺沾著草籽,
懷里卻抱著團艷紅的布——是妹妹常念叨的“的確良花布”。“鳳霞嬸,給閨女扯新布啦?
”同村的王嫂子笑著打招呼。母親摸摸懷里的布,眼角堆起笑:“妮子說學校文藝匯演要穿,
她爹特意讓多扯半尺,說要做帶褶子的領口。”話音落時,她忽然瞥見蹲在溝邊的小樹,
笑容僵了僵,轉身拽著妹妹加快腳步:“走,回家媽媽給你做新衣服去。
”妹妹的花褂子做好了。紅底白牡丹的圖案,襯著她新扎的蝴蝶結,像朵開在青瓦墻上的花。
小樹收工回來時,妹妹正站在凳上,媽媽給她調整領口,看見他汗濕的背心,
皺眉道:“身上臟死了,別蹭到你妹衣服。”他低頭看自己磨破的袖口,
露出半截結痂的傷——母親沒問過這傷怎么來的,就像她不知道磚廠的工頭,
總讓他搬最重的磚坯,說“你媽說你能吃苦”。夜里他躲在柴房擦傷口,
聽見里屋傳來母親的笑聲對后爹說:“妮子穿這花褂子,比村東頭劉寡婦家閨女好看十倍。
”月底結算工錢,工頭往他手里塞了卷毛票:“你媽說發了工錢,不準私自藏錢,
如數交給你她。你弟買書包需要錢,家里過日子需要錢。”小樹拿著錢,回到家里,
媽媽看到他回來了,趕緊迎上去說:“廠長說今天發工錢,把錢拿出來。
”小樹顫顫巍巍地說:“媽,能給我留兩毛錢嗎?”媽媽劈手奪過小樹手里的錢,
惡狠狠地說道:“我管你吃管你喝,你還要有二心嗎?”小樹小聲地說:“我的鞋壞了,
想攢點錢買雙鞋。”媽媽說:“買什么鞋呀,有功夫我給你做。”就這樣,
錢都被他媽媽拿走了。秋分那天突降暴雨,磚廠提前放工。他裹著破麻袋往家跑,
路過村口裁縫鋪時,看見母親正站在柜臺前,手里攥著塊藍布是給后爹做衣服呢。
母親的聲音混著雨聲,跟裁縫說:“剩下的布頭給老三做雙鞋,別學他哥,總穿露腳趾的鞋。
”雨水順著額角滴在眼皮上,他忽然想起七歲那年,母親在煤油燈下給他補書包,
針腳歪歪扭扭的,說“小樹乖,等媽攢錢給你買新的”。可后來所有的“攢錢”,
都變成了妹妹的花褂子、弟弟的新書包、后爹的新衣服,沒人關系他。而他身上的傷,
永遠是用磚廠發的過期膏藥隨便貼貼,疼得狠了,就把臉埋進臂彎里堅持著,忍耐著。
那年冬天,妹妹穿著花褂子去鎮上參加匯演。母親特意請了半天假,給他留了塊冷窩頭,
卻給妹妹裝了荷包蛋在鋁飯盒里。他蹲在柴房啃窩頭時,看見母親給妹妹系圍巾,
指尖劃過她的脖頸,像怕碰碎了什么寶貝——而他脖子上的凍瘡,
早被母親說成“男孩子凍凍更結實”。磚廠的煙囪在暮色里冒著煙,他摸了摸后頸的疤,
那里又開始隱隱作痛。遠處傳來母親喊妹妹的聲音,帶著少見的溫柔:“妮子,
把花褂子脫了,別弄臟了!”風卷著細雪吹進柴房,落在他磨破的鞋面上。
他忽然想起親爹說過的“八塊錢撫養費”,
原來那些錢早變成了妹妹花褂子上的牡丹、后爹棉衣上的針腳,而他在母親的賬本里,
永遠是個用磚粉和傷疤換家用的“外人”,哪怕他血管里流的血,曾和她熬了十個月的夜,
連得比任何布紋都緊。
第四章 磨腳的“橡膠底鞋”陳小樹第一次看見母親手里的橡膠轱轆底鞋時,
以為終于能有雙像樣的鞋穿了而慶幸。那是后爹從廢品站撿回來的卡車輪胎皮,
黑黢黢的泛著油光,母親用生銹的剪刀“咔嗒咔嗒”剪了半夜,在煤油燈下給他縫了雙鞋。
說是鞋,不過是兩塊弧形膠皮裹住腳底,左右兩邊用粗線歪歪扭扭地往腳面上纏,
鞋頭和鞋跟像卷邊的荷葉,走路腳非常不舒服。他皺了一下眉頭,
媽媽這時開口了:“能穿就行,別挑三揀四的。”母親把鞋砸在他腳邊,轉身給弟弟喂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