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綿不絕的雨點,敲打落地窗,像一把冰冷的碎石子,不斷砸在玻璃上。劉陽坐在書桌前,
視線從攤開的財務報表移到窗外,遠處城市天際線灰蒙蒙一片。
桌上暖黃的小燈映照著這個精心打理過的書房。書架碼著燙金字的書籍文件,
角落是女兒昨天剛畫的涂鴉:一個簡筆小人背著書包,笑得眼睛彎成兩條細線。
空氣里有淡淡的油墨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被遺忘在角落的熟悉草木氣息。
快遞盒就放在觸手可及的桌角。沒有寄件人姓名,地址欄潦草地寫著“大涼山支路”。
“大涼山”三個字映入眼簾,他指尖微微一滯,心臟像被什么東西輕輕剮蹭了一下。
拆開一層層包裹嚴實的硬紙板,
陌生卻又纏繞在記憶深處的味道瞬間撲鼻而來——混雜著泥土潮氣、索瑪花若有似無的香氣,
甚至還有一絲仿佛穿透時光而來的……火焰灼燒后的微燼。劉陽的呼吸停滯了片刻。
里面是一件折疊整齊的查爾瓦。深沉的藍黑色土布經緯分明,
邊緣用鮮艷的紅、黃、綠三色絲線密密匝匝鎖著邊,厚重,沉甸甸的。
布料上那些細小的磨痕和歲月沉淀出的柔韌手感,讓時間一下子倒流了十六年。
他慢慢拿起它,披在肩頭。微涼的粗糲觸感包裹上來,壓著他的肩頸,
像在無聲地訴說一種古老而堅韌的重量。指尖無意識地摸索著查爾瓦的邊緣,
觸到一個小小的、凸起的硬物。他翻過查爾瓦深藍色的衣角,一枚小小的銀鈴鐺赫然出現。
它被幾根同色的細線仔細地縫在衣角內側,小巧玲瓏,不過豌豆大小,工藝卻極其精細繁復。
劉陽的指尖輕輕拂過鈴鐺冰涼的表面。歲月模糊了它銳利的棱角,
卻絲毫未減損其上古老紋飾的力量。螺旋狀蔓生的枝蔓紋路盤繞回旋,
托起中央一輪飽滿的圓日圖騰,邊緣細密的鏤空如星辰點點。鈴舌處空空如也。
他沉默地凝視著這枚失聲的鈴鐺,十六年前山野的風仿佛立刻穿窗而過,
帶來風中飄蕩的清脆鈴聲。那個舉著紅傘、裙裾飛揚的姑娘似乎重新回到了眼前,
笑著向他招手,手腕上的鈴鐺在春風中叮咚作響。那是屬于阿果的聲音。
雨水毫無征兆地降臨。起初是細細密密的牛毛雨,打在臉上酥酥麻麻,
很快便織成一面灰蒙蒙的簾幕。土路瞬間活了過來,吸飽了水,膨脹、軟化,
變成一鍋粘稠滾燙的泥粥。濃密的烏云沉重地壓著遠處墨綠的山梁,視線所及一片氤氳。
劉陽一腳深一腳淺,跋涉在這片泥濘里。從省城支教初來乍到瓦崗村,才一天不到。
腳下嶄新的運動鞋早就被泥漿裹得面目全非,每一步都像踩在黏糊糊的糨糊坑里,
抬腳發出“噗嗤”的悶響。雨點噼里啪啦地砸在背上,濕透的襯衫冰冷地貼在皮膚上,
寒氣針扎一樣往里鉆。他狼狽地用裝教案和資料的提包擋在頭頂,無濟于事。
雨水順著發梢、臉頰,不住地往下淌,眼鏡鏡片也糊成了一片朦朧的水簾。
山風帶著寒意從濕衣服的縫隙里鉆進來,凍得他牙齒都有些打顫。前方泥路上,
一個身影逆著雨幕向他走來。一把大紅油紙傘緩緩移近,
像灰白色幕布上唯一倔強的鮮亮色塊。傘面微微向上揚了揚,露出一張年輕的臉龐。
雨水沖刷過的臉頰光潔明亮,眼睛格外黑亮清澈,帶著山泉的清冽。
一彎細細的銀項圈精巧地嵌在她弧度優美的脖頸上,襯得膚質更加細膩柔和。
烏黑濃密的發辮整齊盤在腦后,只余幾縷被雨打濕的發絲隨意貼在光潔的額頭和頸側。
她穿著深藍色上衣和靛青色手工布裙,裙邊繡著絢麗的紅黃色傳統花紋。裙擺下的腳踝纖細,
踩著沾了不少泥點的黑布鞋。她的眼神帶著一絲好奇,
無聲地落在劉陽同樣沾滿泥濘的鞋子和濕透的衣服上。四目交接的瞬間,
劉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臟漏跳了一拍,隨即又被無措占據——他幾乎像個泥塑的怪人。
下一秒,姑娘做出了一個讓劉陽意外的動作。她默默地靠過來,
將手中的紅傘穩穩舉過劉陽的頭頂,恰到好處的弧度恰好遮擋住撲面而來被風吹斜的雨絲。
溫暖干燥的氣息連同一種淡淡的、混合著泥土清新和火塘微溫的氣味瞬間包裹住了他,
隔絕了刺骨的冷風冷雨。雨點不再直接砸落身上,只在傘沿四周織成一道密集閃亮的雨線,
嘩嘩地匯入泥潭。“謝謝!”劉陽反應過來,忙不迭地道謝,
聲音因為突如其來的溫暖和猝不及防的窘迫而微微發緊。他笨拙地抬起濕漉漉的胳膊,
試圖去接傘柄,“我自己來!”姑娘卻搖搖頭,并未松手,只是淺淺地彎了彎唇角,
露出一排潔白得像小貝殼的牙齒。她沒有應聲,只是眼神里的那點好奇化開了些,
像被雨洗過的天空,明亮坦然。她就這樣舉著傘,微微偏頭看著他,目光清澈見底,
仿佛在觀察一頭闖入山林的陌生小獸。劉陽的臉頰莫名熱了起來,笨拙地再次道謝,
聲線愈發沙啞:“謝,謝謝你!我剛來,在村小的。
”他指了指不遠處在雨中顯得灰蒙蒙的簡陋校舍輪廓,“我叫劉陽。”她依舊沒說話,
只是點了點頭,示意他跟著。那把厚重的紅傘穩穩地罩在他頭頂,
她自己卻有半邊肩膀暴露在斜飛的冷雨中,靛藍色的肩頭布料顏色無聲加深。
劉陽瞥見她腳上那雙沾了泥點的黑布鞋——其中一只白線襪的邊緣也沾了泥污。
山雨敲打著傘布,“噼啪”作響。泥漿濺到劉陽的鞋面和褲管上,
也潑灑到了姑娘干凈的黑布鞋幫和腳踝邊的白布襪上。
污濁的泥點迅速在白色布面上暈染開一片刺眼的褐斑。劉陽的心驟然縮緊,
一絲莫名的鈍痛感攀上心頭。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蹲下身,忘了泥漿的污濁和濕冷,
動作快得像是要把一個即將跌落的珍寶抱穩。他掏出口袋里揉得皺巴巴但還勉強干爽的紙巾,
點顫音低聲說:“你的襪子……臟了……”紙巾小心地覆上白襪邊緣那片被泥漿侵蝕的不堪。
細軟的紙巾觸碰到微涼的棉布,瞬間吸飽了泥水,顏色變得深重,變得柔鈍無力。
指腹下的棉布質地有些粗糙,卻帶著年輕肌膚的溫熱,透過紙背,傳遞到劉陽冰涼的指尖,
引發一陣奇異的酥麻感。他的動作笨拙、局促,像是在擦拭一件碰不得的藝術品。
時間凝固了幾秒。頭頂的雨聲,遠處模糊山林的輪廓,
近處濃稠的泥濘似乎都退到了遙遠的地方。只余兩人在這方紅傘撐起的狹小世界,
雨滴沿著傘骨流淌,匯成斷續的銀線落下。姑娘下意識地輕輕往回縮了縮腳,
臉上第一次清晰地顯露出一絲羞赧。紅暈如云霞般飛快地爬上她的臉頰,
從耳根蔓延到小巧的下頜。她沒有開口斥責或是阻止,只是偏過頭去,抿緊了嘴唇,
細密的睫毛如同驚懼的蝶翅,不住輕顫。一瓣不知何處被風雨打落的索瑪花,掙扎著飄落,
無聲地停在傘面邊緣,在風雨里微微顫動。劉陽這才恍然回神,觸電般縮回手,
紙巾已然濕透糟爛,留在襪沿的泥污也并未擦去多少,反而被涂抹開了一片更狼狽的污跡。
尷尬像冷水漫過全身,他趕緊把手藏到身后,那點污跡在指間黏膩不堪。他猛地站起身,
動作過大帶起一陣風,傘下的空間也跟著晃動了一下。這一次,姑娘終于開口了,聲音不高,
卻像一滴雨水落入心湖,清澈婉轉:“阿果。”她停頓了一下,濃密的睫毛抬起,
黑亮的眸子清晰地映出劉陽狼狽而局促的臉,“我叫阿果。”說完,她重新攥緊了傘柄,
腳步微動,繼續向前,示意劉陽跟上。濕透的靛青裙擺掃過濕滑的地面,留下淺淺的水痕。
后來劉陽得知,阿果,在彝語里是星辰。山野之間最明亮的星。紅傘之下,
通往瓦崗村的泥濘路仍在腳下延伸。阿果依舊穩穩地舉著傘,
大半遮擋著這個陌生的漢族青年。劉陽默默調整腳步,試圖盡量靠近阿果,
卻又笨拙地不敢靠得太近,唯恐自己的濕衣蹭到對方,或是被察覺方才失禮后的窘迫心跳。
每一次傘面因他無意的靠近而輕微晃動,他都立刻退回原地。雨勢稍歇,成了連綿的雨絲,
涼山初春的草木氣息愈發濃郁地沁入呼吸。雨水洗凈的空氣清冽甘甜,
吸入肺里帶著微涼的刺痛。山風穿林而過,林濤聲低回,間或夾雜著極遠處幾聲悠長的牛哞,
穿過層層雨幕和水汽傳來。小路沿著山坡蜿蜒,兩側是密密匝匝的灌木和松樹,
被雨水洗刷得青翠欲滴。巖石壁上掛滿了蜿蜒的苔蘚和細小的蕨類,綠意濕漉漉地流淌。
一個陡峭的斜坡突兀地橫亙在眼前。斜坡被連日雨水浸泡得極其松軟,
泥水混著被沖落的山石碎片,如同攪稠的黃米漿糊。劉陽一步沒踏穩,腳底猛地一滑,
帶著泥水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向一側趔趄,喉嚨里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幾乎在同一剎那,
阿果的手飛快地從傘柄上移開,溫熱而有力的指尖一把抓住了劉陽的手肘。
那股力量來得突然,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和源于山野生長的沉穩,
如同巖壁間強韌的樹根,瞬間穩住了他搖搖欲墜的身形。她的手有著薄薄一層繭子,
觸感有些粗糙,卻充滿奇異的力量感。隔著劉陽濕透的襯衫袖筒,
那股熱力清晰地烙印在他的皮膚上,燙得他心頭猛地一跳,呼吸窒住。他幾乎僵在那里,
目光無法從那只抓住自己手臂的手上挪開,黝黑的皮膚映襯著他手臂的蒼白,指節勻稱有力,
帶著勞作磨礪的痕跡。“當心。”阿果的聲音打破了傘下瞬間的凝固,平靜清澈如泉水。
她很快松開了手,仿佛只是扶了一把搖搖欲墜的柴禾那樣自然,視線平靜地落在他臉上,
再次確認他腳下穩住。“哦……哦!對不起!謝謝!”劉陽回過神,
一連串笨拙的道歉和道謝沖口而出。阿果沒再回應,只是重新把傘扶正,繼續無聲地領路。
只是那方才短暫交握的熾熱觸感卻固執地留在劉陽的手臂皮膚上,透過濕冷的布料,
持續地散發著熱度,如同烙鐵剛剛離開后隱約的燙痛,清晰又灼人。
瓦崗小學由三間依山壁而建的低矮瓦房組成,屋瓦黑黢黢的,
墻壁是大塊的黃泥混合碎石壘砌而成,縫隙間塞著干枯的蒿草。
雨水正順著低矮的屋檐斷斷續續地往下滴落,
在門前坑洼不平的地上砸出一個個細小的渾濁水坑。
幾只落湯雞般濕漉漉的本地麻羽公雞正躲在窄小的屋檐下,縮著脖子擠在一起避雨,
顯得委屈巴巴。學校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讀書聲。
阿果陪著劉陽找到了暫時存放行李的空置小屋。小屋幾乎家徒四壁,
靠墻一張吱呀作響的竹板床,一張粗糙的原木小桌,墻角堆著幾塊未經劈開的柴火。
光線昏暗,唯一的窗戶又高又小,外面雨天的灰光艱難地爬進來。阿果將紅傘收起,
傘尖朝下立在門口墻邊,傘骨滴下的雨水很快在地上洇開一小片深色。她沒有立刻離開,
而是站在略顯局促的門口,看著劉陽把那個同樣沾滿泥濘的提包放在吱呀作響的桌子上,
又從里面掏出一件厚夾克,隨手就擱在冷硬的床板上。“這里……”她終于再次開口,
聲音在空寂的室內顯得格外清亮,“要燒柴火,才不冷。”黑亮的眼睛掠過墻角那堆柴火,
又落在劉陽單薄的濕衣上。劉陽忙不迭點頭:“燒!我這就燒!”他立刻行動起來,
搓了搓凍得有些僵硬的手,蹲到墻角那堆柴火邊。可手指觸碰到的木頭全都濕冷沉重,
他笨拙地試圖將它們架起來,搭成一個可以引火的小三角,
但濕木頭沾了手心里的水汽滑不留手,接連塌落了好幾次。
微不可聞的一聲輕輕的嘆息從身后傳來。劉陽后背一僵,還未回頭,
阿果已經無聲地走到了火塘邊。她輕盈地蹲下身,取過幾塊小些的引火柴,
又從腰間一個小小的粗布口袋里掏出隨身帶的火鐮和一小塊柔軟的油紙搓成的引火絨。
幾片被精心剝去青皮的松明被她從柴堆深處熟練地抽出。“嚓”一聲輕響,
火鐮精準地擦過燧石,濺起明亮的一點火星,準確地彈落在引火絨上。
一星橘紅的火苗“蓬”地跳起。阿果靈巧的手指飛快地將引火柴搭成小錐形,
讓那點珍貴的火苗舔舐上去。幾片干燥的松明迅速被引燃,橘黃的光瞬間亮起,
溫暖的松脂香氣和干燥的煙味彌散開來。火舌貪婪地舔舐著阿果手中新添入的木柴,
發出噼啪的歡快輕響。原本空蕩冰冷的土屋仿佛瞬間被這跳動的光與熱重新塑造。
原本彌漫的潮濕陰冷氣息,像被無形的暖流驅散吞噬,取而代之的,是松木燃燒的清爽焦香,
以及溫暖氣流所裹挾的令人心安的細微顆粒感。柴火映在劉陽濕透的衣料上,
蒸騰起縷縷白汽,粘在皮膚上的寒意正絲絲縷縷地被剝離。阿果并未起身離開,
她依舊蹲在漸旺的火堆旁,專注地看著跳躍的火焰。火光落在她的側臉上,
勾勒出柔和而認真的輪廓,皮膚映襯著暖橙色的光芒,深邃的眼眸沉靜如潭水。
細小的銀飾在她發間、耳垂上偶爾反射一點跳躍的金光。那只曾抓住他手臂的手,
此刻正靈巧地用一根木棍撥動著燃燒的柴禾,手腕纖細卻有力。簡陋的小桌邊,
劉陽看著自己在微燙火光的烘烤下蒸騰起水汽的衣袖,恍惚間覺得,
這火塘燒暖的不僅是小小的泥屋,似乎有些東西已經被點燃了,
就在這大涼山最深處的雨季里,無聲地灼灼燃燒起來。
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有了依靠,
盡管支撐他的只是一堆木柴燃燒后騰起的橘紅色火焰。
跳動火焰的光芒投射在阿果寧靜專注的眉眼上,形成奇異的光暈。
一股暖流順著凍僵的四肢百骸逐漸奔涌開,最后全部涌向心臟,
在那里匯聚成一個溫熱的泉眼,汩汩作響。
劉陽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火塘邊那雙沾了泥污的黑布鞋和白線襪上。泥點干涸了些,
變成刺眼的斑點。一股沖動涌上來。他猛地起身,快步走到自己濕漉漉的提包邊摸索。
包里除了書和換洗衣物,還有一些日常用品。
他的手指碰到一個硬殼的長方體盒子——那是昨天在縣城采購日用品時,
順手塞進去的一個簡易醫藥包,里面有幾片碘伏消毒棉片和一些潔凈的紗布塊。
他抽出一片獨立包裝的碘伏棉片,攥在手心,那熟悉的藍色塑料包裝帶著微微的粗糙感。
劉陽深吸一口氣,像是鼓足了某種勇氣,蹲下身靠近仍在專注撥弄柴禾的阿果。
他隔著一段距離,伸出手,
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和緊張:“那個……鞋襪……我這里有消毒棉片,擦一擦吧,
怕……怕泥巴太久不好……”阿果被他突然的靠近和聲音驚動,略顯驚訝地轉過臉。
她的目光觸碰到劉陽手中那片小小的藍色包裝的棉片,又落回到自己沾著泥污的白襪邊緣,
隨即垂下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在臉頰上投下淡淡陰影,只留下一句幾乎輕不可聞的回答,
如同薄薄的霧氣擦過:“不用,不要緊的。”她的手指卻悄悄地把裙擺往下輕輕拉扯了一些,
試圖更多遮住那片并不完美的污跡。火光映照下,她耳根泛起一層淡淡的、不易察覺的紅暈,
如同初綻的索瑪花蕾,透著細微的羞澀。最終阿果還是快步離開了,消失在學校的小木門外。
三天后,學生們終于回來了,他們赤著腳或穿著破爛鞋子跑來,劉陽第一次站上講臺,
面對著一雙雙懵懂又充滿好奇的黑眼睛。他講著乘法口訣,用盡力氣比劃。
孩子們開始只是抿著嘴,帶著戒備看他,直到看到他在黑板上畫著滑稽夸張的太陽月亮,
才第一次爆發出真正童稚的、毫無芥蒂的哄堂大笑。
孩子們的笑聲有種野草沖破石縫的蓬勃力量。笑聲穿過破損的窗欞,一直飄到屋外空地上。
劉陽不經意抬眼望向窗外,陽光很亮。在那棵虬結的老核桃樹下,阿果正站在那里。
她像是路過,又像特意停留。手里捧著一件折得方方正正、洗得有些泛白的靛青色粗布衣物。
她微微倚靠著斑駁的樹干,目光寧靜地穿過窗格子,落在那簡陋卻熱火朝天的教室里。
日光透過濃密枝葉,在她身上篩下跳躍晃動的金色光點。那光點灑在她的眼睫、鬢角,
還有唇邊一抹若有似無的柔和弧度上,仿佛無聲的贊賞。那一刻,
劉陽的世界似乎只剩下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核桃樹葉落下的光斑,以及樹下安靜的女孩。
窗外偶爾飄來的零星笑聲此刻顯得遙遠,粉筆在粗糙黑板上劃過的沙沙聲也模糊了節奏。
他不由自主停下了講解乘法表的動作,喉間準備好的詞句似乎被這無聲的對望短暫地封存。
仿佛感受到教室里的靜默,阿果抬起眼,目光與他碰撞。那雙眼睛在陽光下更加清澈剔透,
如同陽光下微微流動的溪水。她輕輕對他點了點頭,
微微抿起的嘴角向上彎起一個小小的、安靜的弧度。
學生們跟著這位新老師講乘法口訣的聲音戛然而止,視線齊刷刷順著老師的目光望出去,
落到樹下的阿果身上,好奇的目光在老師和窗外的女孩之間來回穿梭。
教室里的靜默讓阿果意識到自己被發現了。她臉上那份寧靜柔和的笑意飛快地隱沒,
取而代之的是一絲窘迫和慌亂。她像是受驚的小鹿,飛快地垂下眼簾,抱著手里的布包,
匆匆轉身離開。靛青色的裙擺只留下一道快速消失在樹影后的掠影,
和空氣里彌漫開一絲若有若無的皂角清冽氣息。劉陽猛地回過神,清了清有些發緊的喉嚨。
他拿起半截粉筆,裝作若無其事地重新敲了敲黑板,
清晰:“我們……繼續來看三乘三……”他用力在黑板上寫下兩個并排的阿拉伯數字“3”,
那雪白的粉末簌簌落下。下課鈴是手工鐵皮鈴鐺,清脆的聲音在整個院落里回蕩。
孩子們喧嚷著沖出教室的門檻,腳步快活地踏起塵土。
劉陽收拾好粉筆和翻得卷了邊的舊教材,剛跨出教室的低矮門檻,
就看到阿果正靠在不遠處的院墻土基邊等著。她像是等了有些時候,
腳下平整的沙土地面有幾道被布鞋尖輕輕劃出的細碎痕跡。見到劉陽出來,她抬起頭,
澄澈的眼眸里映著午后的陽光,像溪底最干凈的卵石。“給你的。”她聲音很輕,
帶著一種不習慣表達的自然怯意,把一直小心抱在懷里的布包遞給劉陽。
劉陽困惑地接過這個手感厚實、布料結實的包裹。他一層層打開外面靛青色的粗布,
里面竟然是一雙嶄新的布鞋。鞋是純手工做的,每一針每一線都結實細密,
鞋面厚實挺括的布鞋。深黑色的大底納得密密實實,鞋幫則用了淺棕色的土布,
裁剪得異常合腳,邊緣還細密地滾了一圈靛青色的布條,針腳勻稱得如同用尺子量過。
這和他初到時在泥水里跋涉弄臟的那雙運動鞋截然不同,是純粹的鄉土氣息,
是踏在石板和泥地上該有的模樣。“這……”劉陽愣住了,手指撫過厚實緊密的針腳,
觸感溫潤,“給我的?”“嗯。”阿果輕輕應了一聲,
視線掠過劉陽腳上那雙因連續幾日跋涉、沾滿泥灰幾乎看不出原色的運動鞋,解釋道,
“上山下溝,這個,經穿。”她停頓了一下,補充道,“是用新的布做的。
”嶄新的靛青色粗布鞋面在她手中散發著干凈的陽光氣息。不知為何,
他腦中突然掠過三天前自己蹲在火塘邊,遞出的那片未曾被接受的藍色包裝棉片,
和她被泥漿弄臟的白襪邊緣上那道難看的褐斑。手中的鞋子沉甸甸的,
仿佛包含著某種無言熨帖的重量。下午放學,
斜陽將學校背后的山坡涂上一層溫暖柔和的金邊。劉陽猶豫了很久,
最終還是拿起他那個裝著日常用品的濕漉提包。他走到那棵虬枝盤結的老核桃樹下。
樹皮粗礪龜裂,樹根盤錯裸露。昨天阿果離開的那個位置,
地面上留著幾道淺淺的、被她布鞋劃出的新痕。劉陽的目光在樹根附近的泥土和落葉間搜尋。
終于,他在一個極其隱蔽的淺坑凹陷處,找到了那雙小小的黑布鞋。鞋面洗刷得干干凈凈,
卻掩飾不了鞋幫邊緣被樹枝刮破的細小裂口,以及那白線襪上,即便仔細清洗,
邊緣卻仍殘留著一道頑固的泥色印記,仿佛已嵌入纖維紋理之中。心頭涌上一點細微的悸動,
帶著小心翼翼的珍惜。劉陽迅速從包里拿出一個干凈的塑料袋,
輕手輕腳地將這雙阿果穿過的鞋子和白襪放進去,仔細收好。
微溫的布料觸感似乎還留在指尖。做完這一切,他仿佛完成了一個秘密的儀式。
傍晚的風從山谷吹來,帶著暮色微涼的草木清氣,掠過他的面頰。四周是寂靜的,
只有偶爾幾聲山雀的清鳴。劉陽抬起頭,望向山下暮靄中炊煙裊裊的瓦崗村寨,
那幾縷纏繞上升的青煙,柔和地融化在金紅的夕照里,顯得格外安寧。
劉陽穿著那雙嶄新的靛青布鞋。它不如運動鞋彈性十足,初時硬得硌腳,
甚至磨紅了腳后跟的皮肉。然而幾天山間行走下來,它卻奇異地變得服帖,
厚硬鞋底踏在碎石子路、黃泥小徑或濕滑的鋪著苔蘚的青石板上,
發出沉穩踏實的“沙沙”摩擦聲。他開始熟悉從學校通往阿果家那個偏僻院落的路。
青石板砌成的石階嵌在山坡上,歲月和無數足跡磨得光滑發亮,棱角圓潤。
路兩旁是低矮的土坯房院墻,茅草頂或是青黑色的瓦片,
墻上不規則地掛著成串金黃的玉米、通紅的辣椒。院門多是古舊的厚實木門,或敞開著,
或虛掩著縫隙,可以瞥見里面用碎石鋪就的地面,角落里安靜覓食的土雞,
蹲在矮墻陰影里吐著舌頭的黃狗。劉陽穿過村寨走向阿果家時,總會帶點什么。
或許是在縣城采購時特意多買的幾支帶著香味的藍色圓珠筆,筆桿是晶瑩的淺藍色,
里面墨水的顏色也是柔和的藍墨色,在孩子們粗糙的手寫本上,
寫出細細的、帶著水果甜香的字跡;也可能是幾本薄薄的圖畫書,色彩飽和跳躍,
畫面簡單明快,線條在頁面上舒展,講述森林中動物故事;又或者,
僅僅是一把從學校附近野坡上采來的、不知名的小野花。花瓣是柔嫩的淡紫,
嬌小的如同山間小精靈,被一根細軟的草莖隨意捆扎成一束。花朵邊緣微微卷曲,
掛著晶瑩的晨露。每次他跨過那矮矮的石門檻,走進阿果家小小的院子,
總能看見她正安靜地坐在院子角落的小凳子上,
手里常拿著一本被翻閱多次、書頁微微卷翹的小學課本。她的指尖緩慢劃過紙張,
專注的側臉被陽光鍍上一層金邊。山雨來得快也去得快,那天午后天色剛亮,
山坡上積了薄薄一層雨水的草地閃爍著細碎的光點。劉陽夾著書,
穿過彌漫著雨后清新草木氣息的小道去上課。
正穿過一道山溪邊被沖刷得平滑裸露的青石堆時,
溪水潺潺流動的聲音里夾雜著一陣清脆的、歡快的叮鈴鈴……叮鈴鈴……這聲音輕靈悅耳,
像是山溪里最活潑的水流撞擊卵石。劉陽循聲抬目望去。晨光澄澈,
穿過沾著水珠的樹葉縫隙,在濕漉漉的青石板路上跳躍。
阿果正和幾個同樣盛裝的小姑娘一起,小心翼翼地踮著腳尖,
努力避開石面上還未散盡的小水洼。陽光灑在她身上。阿果穿著盛裝,
墨黑厚重的上衣刺繡繁復,領口和袖口綴著鮮艷的彩色絲線拼花圖案,一圈緊挨著一圈,
針腳密集得像是盛放的花朵。深色百褶裙層層疊疊,隨步履輕盈地擺動。
裙擺邊緣是一圈足有兩掌寬、色彩斑斕的手工繡片。
大朵怒放的索瑪花、纏繞的枝蔓、幾何化的太陽、月亮圖案,在靛藍、深紅的底布上,
用明黃、翠綠、亮粉的絲線栩栩如生地綻放、纏繞。
腳上是嶄新的、用麻線納得極厚實硬挺的黑色包邊布鞋。她微微偏轉著頭,
像是在聽著同伴說什么,唇邊帶著明朗純凈的笑意。最吸引劉陽目光的是她腕間。
一只小巧精致的銀鐲繞在她的手腕上,
光滑的銀環上等距離綴著三顆精巧的、比玉米粒還略小些的小圓鈴鐺。
隨著她輕盈的腳步和偶爾抬手攏耳邊發絲的動作,那些小小的銀鈴便搖晃起來,
在清晨清冽的空氣里,蕩開一串串清靈細碎、仿佛裹著露珠的叮鈴聲。鈴鐺晃動著,
細碎的光芒如螢火明滅。鈴音輕盈,落在他心上卻擲地有聲。阿果忽然轉過臉來,
清澈的目光撞上了劉陽久久注視的眼神。“劉老師!”一個清脆的小女孩聲音響起,
是阿果身邊的一個小姑娘,扎著兩根細細的辮子,笑嘻嘻地喊了一句。阿果聞聲也看了過來,
迎上劉陽的目光。她沒有說話,只是微微彎起唇角,露出一個安靜的笑容,
如同遠處被雨水洗過的索瑪花,純凈又帶著初綻的羞怯。手腕輕輕一動,
那幾顆小銀鈴又發出一陣細碎悅耳的叮當聲。直到姑娘的身影消失在青石小徑的盡頭,
那細微的鈴音卻像被無形的風卷入了深谷,反復回響在山澗草木和陽光交織的清冷空氣里。
劉陽立在那里,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書本粗糙的頁腳,第一次覺得這山野清晨的風,
暖融融地將心頭都熨燙得柔軟起來。當日下午,陽光斜照進空曠的教室。
塵埃在光柱里靜靜漂浮。劉陽拿著粉筆,在黑板上勾勒出幾條筆直的線條,
又在它們交匯處用力畫下一個點。“看這里,”他的手指點在那個小小的交叉點上,
語調放慢,努力清晰,“原點,標記 O。”粉筆尖向下移動,沿著畫好的直線劃出去一段,
“這里是 A 點。”他又換了一條垂直的線向上劃去,“這里是 B 點。”最后,
寫下一個簡單的等式: OA * OB = OC * OD講臺下面仰著的七八張小臉,
大多寫著明晃晃的懵懂和困惑。幾道清澈的目光隨著粉筆移動,
但那簡單的符號和字母組合對孩子們來說如同天書,目光漸漸渙散,
小眉頭無意識地微微蹙緊。阿果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陽光透過木格窗欞,
在她攤開的、印著密密麻麻漢字的泛黃課本上投下清晰方正的亮斑,
也在她低垂的濃密眼睫上跳躍。那些粉筆畫的點和線條映在她的瞳孔里,顯得遙遠而抽象。
她握著鉛筆的手指因為用力,指節略微繃得有些發白,筆尖懸停在紙上,
留下一個暈開的小墨點。似乎努力地想捕捉住什么,那黑亮的眼眸深處,
卻浮動著一種劉陽熟悉的、像被薄霧籠罩山梁的迷茫。他的心莫名地揪緊了一下。
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涌上來,似乎比孩子們聽不懂還要讓他沉重。粉筆被擱下,
發出輕微的脆響。他無聲地吸了口氣,壓下心里的急躁。“沒關系,不明白很正常。
”劉陽盡力讓聲音平靜下來,目光緩緩掃過每一張稚嫩的臉龐,最終在阿果身上停留了一瞬,
帶著安撫的溫和,“多講幾次,總能明白的。”他重新拿起粉筆,準備換個角度再講。
“劉老師!”一個小男孩忍不住了,仰著紅撲撲的臉蛋,大聲道,“這個點,點,
和那個叉叉圈圈,能摘果子嗎?能換糖果嗎?
”教室里爆發出一陣壓抑著的、小心翼翼的竊笑,如同微風穿過樹林的嗚咽。
劉陽的目光再次不經意地轉向后排。阿果的臉頰微不可察地漲紅了,
像遠處山梁上被晚霞浸潤的云朵。那雙原本映著陽光的清亮眼睛,此刻飛快地低垂下去,
視線牢牢地鎖在桌上的課本上,濃密的睫毛如同受傷蝶翼般迅速垂落,遮住了里面所有亮光。
她擱在粗糙原木桌面上的那只握筆的手,也悄悄蜷縮起來,一點一點收回到桌下的陰暗中,
仿佛要藏起什么羞于示人的東西。只是腕間那幾顆細小的銀鈴,隨著她細微退縮的動作,
發出了一聲極其輕微、幾乎要被窗外山風吹散的叮鈴聲,幾不可聞,
卻又像細針一樣扎在劉陽的心口。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那雙眼睛里消失的光芒,
那份無聲的退縮和窘迫,比任何提問或笑聲都更讓他感到一種沉甸甸的痛。
像是精心澆灌的花蕾尚未綻放就被風雨打蔫。當天晚上,
昏黃的煤油燈光如同被紗巾籠罩的火焰,在簡陋小屋內搖擺不定,將影子拉得很長。
劉陽坐在吱呀作響的木桌前,眉心微擰,手里捏著的半截鉛筆頭在白紙上發出沙沙細響。
桌上的書本被他攤開得有些凌亂,幾張打滿草稿的演算紙散落在一旁。他涂畫著、修改著,
紙張被劃破了幾處痕跡。他最終定格的畫面極其簡單:一束束旋轉擴散的線條,
如同奔涌旋轉的水渦在紙上鋪開。水渦中心是個醒目的實心點。
圍繞其旁的線條軌跡呈現清晰優美、不斷向外擴展的螺旋形狀,
仿佛被一種巨大而無形的力量所捕獲、牽引著向外延展奔涌。
這螺旋形的線條圖案如同初生的羊角,又像某種緩慢盤旋上升的古老力量圖騰,
最終在最遙遠的外緣處,連接著兩顆小小的五芒星圖案。
劉陽輕輕用指尖描摹著紙上的那道螺旋曲線,又摩挲著紙張邊緣,
感受這簡易紙張粗糲的表面和堅硬木質桌面之間帶來的觸感落差。
那流暢的螺旋讓他想起阿果百褶裙邊緣刺繡里那些同樣旋繞、充滿神秘意味的云紋。
他小心翼翼地把這張畫著螺旋和小星的紙疊好,
鄭重地夾進自己厚厚的教案本里硬殼封面之間最深處,紙張發出輕微的摩擦聲響。
第二天放學后,孩子們像歸巢的雀鳥散入山野。教室里只剩下粉筆末的微塵在陽光里打著旋。
阿果坐在空蕩蕩的教室后排,低著頭,專注地將桌上散落的小半截彩色粉筆頭一根根撿起來,
排好放進墻角的木粉筆盒里。午后的光線穿過破舊的窗欞,在她烏黑的發辮上跳躍。
劉陽深吸一口氣,像是鼓足了全身的勇氣,才從講臺上走下,
一步步穿過教室里散亂擺放的矮桌矮凳,走到阿果身邊。他攤開手心,
露出那張被仔細壓平、畫著螺旋和星星的紙。阿果抬起頭,黑亮的眼眸帶著一絲困惑,
但并無昨日課堂上的那種窘迫暗淡。她看向那張紙,隨即,那雙眼睛驟然亮了起來,
如同陰云散開后驟然投射下來的光束,穿透了所有之前的黯淡迷茫。
那其中漾開的純粹的驚喜和光亮,燙得劉陽心頭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