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碾過鐵軌的“哐當(dāng)”聲帶著一種催眠般的單調(diào),
窗外北方深秋的曠野是一片望不到頭的灰黃,像是被時光遺忘的褪色油畫。李津靠在椅背上,
肩膀上枕著昕倩。她的呼吸溫?zé)岫鶆颍瑤е窗l(fā)水淡淡的甜香,
是這略顯沉悶車廂里唯一鮮活的慰藉??照{(diào)吹出的風(fēng)帶著點(diǎn)塑料味,
混合著不知哪個角落飄來的醬菜氣息。李津低頭,嘴唇輕輕擦過昕倩光潔的額頭,
像一片羽毛落下。她嘴角彎了彎,沒有睜眼,只是更緊地往他懷里縮了縮。
就在那一剎那——光,熄滅了。不是普通的斷電,而是絕對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仿佛整個疾馳的列車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猛地攥緊,塞進(jìn)了墨汁浸泡的口袋。
窗外的風(fēng)聲、車輪的轟鳴,瞬間被吸走大半,
只剩下一種令人心悸的、在耳膜深處嗡鳴的死寂底噪?!鞍 ?!
”昕倩短促的驚叫像玻璃碎裂般刺破黑暗?!霸趺椿厥??!”“燈!乘務(wù)員!
”恐慌如同投入油鍋的水滴,瞬間在密閉的車廂里炸開。
李津幾乎是本能地將昕倩死死箍進(jìn)懷里。她的身體在劇烈地顫抖,像一只落入冰水的小鳥。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她心臟狂跳的撞擊,和自己胸腔里那顆擂鼓般的心跳幾乎要撞在一起。
“別怕…可能是長隧道…”李津的聲音干澀發(fā)緊,連自己都無法說服。他努力回憶這條線路,
根本不存在需要如此漫長、如此徹底黑暗的隧道。時間在粘稠的黑暗里失去了標(biāo)尺。
每一秒都被恐懼拉扯得無比漫長??諝庾兊帽浯坦牵恳淮魏粑紟е鴿庵氐蔫F銹味,
直灌肺腑,凍得骨髓都在打顫。就在這窒息般的黑暗即將壓垮所有人時——“滋啦——!
”頭頂那排慘白的LED燈管猛地一閃,發(fā)出垂死般的電流嘶鳴。光,回來了。
世界卻已面目全非。李津的目光下意識地投向?qū)γ孀?。幾秒前?/p>
那里還坐著一位精神矍鑠、慢悠悠翻看報紙的老大爺。此刻,報紙滑落在過道的地毯上,
座位上,只剩下一具穿著洗得發(fā)白藍(lán)色工裝外套的……干尸。皮膚緊緊包裹著嶙峋的骨架,
呈現(xiàn)出朽木般的深褐色??斩吹难鄹C凝固著難以言喻的驚駭,干癟的嘴巴微微張開,
仿佛連最后的吶喊都被黑暗吞噬。幾縷灰白的頭發(fā)散落在座位上,像枯萎的草根。
“呃……”李津的喉嚨里發(fā)出一聲被扼住的抽氣,胃里翻江倒海。他猛地捂住昕倩的眼睛,
“別看!”聲音嘶啞變形。但已經(jīng)晚了。短暫的死寂后,整個車廂如同被投入滾燙油鍋,
徹底沸騰!“死人!死人啦??!”尖利的哭嚎撕裂空氣?!皨專屇阍趺戳??醒醒?。?/p>
”另一側(cè),一個中年男人抱著懷里頭發(fā)瞬間雪白、皺紋深如溝壑、已然失去意識的老婦人,
絕望地哭喊。僅僅幾秒,慈祥的老人被無形的力量粗暴地推進(jìn)了時光的碾磨機(jī)?!拔业哪槪?/p>
我的手!不——!”年輕女人摸著自己松弛下垂、布滿皺紋的臉頰,
對著車窗倒影發(fā)出非人的尖叫。她身旁衣著精致的男人,
西裝滑稽地掛在迅速佝僂下去的身體上,像一棵被蛀空的朽木般萎頓下去。衰老!
違反常理的急速衰老!像一場無聲的瘟疫在車廂里瘋狂蔓延。時間被扭曲成鋒利的剃刀,
無情地刮去所有生命的血肉。恐懼像冰冷粘稠的瀝青,灌滿了車廂的每一個角落。
最初的尖叫過后,是更令人心膽俱裂的死寂,
只剩下絕望的喘息和皮肉骨骼不堪重負(fù)的“咯吱”聲。徹骨的寒意并非來自外界,
而是從李津自己的骨髓深處猛地炸開。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指關(guān)節(jié)似乎粗大了些?
皮膚那層年輕的光澤蒙上了黯淡的灰翳。沉重的疲憊感和虛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
瞬間淹沒了他的雙腿?!敖蚋纭睉牙飩鱽黻抠晃⑷跞缥抿傅穆曇簦?/p>
帶著哭腔和一種令人心碎的衰老感。李津的心臟像被冰手狠狠攥住,他松開捂著她眼睛的手。
昕倩的臉頰失去了花瓣般的紅潤,變得蒼白失血。幾根刺眼的白發(fā)混雜在她烏黑的鬢角。
最讓李津心碎的是她的眼神,曾經(jīng)盛滿狡黠笑意的明亮眼睛,
此刻被一層濃重的、屬于老人的渾濁茫然所覆蓋。時間的剃刀,同樣懸在她的頭頂。
“不……”李津喉嚨發(fā)堵,巨大的恐慌將他淹沒。他拼盡全力將昕倩抱得更緊,
仿佛要將她揉進(jìn)自己的骨頭。雙手死死攥住她冰涼的手指,十指緊扣,
用盡生命最后的力量去傳遞那點(diǎn)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就在掌心、指縫緊密相貼的剎那——一股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暖流,毫無預(yù)兆地出現(xiàn)了!
它像一滴滾燙的熔巖,突兀地注入了他幾乎凍僵的血管。起初細(xì)微如寒冬呵出的白氣,
卻頑強(qiáng)地存在著,迅速從兩人皮膚緊密相貼的地方——掌心、交纏的手指,
順著血脈奔流的方向擴(kuò)散開來!暖流所過之處,那凍徹骨髓的寒意,竟然……稍稍退卻了!
沉重的手臂、灌鉛般的雙腿、壓在心口的窒息疲憊,出現(xiàn)了一絲極其輕微的松動。
雖然衰老的侵蝕感并未消失,但那瞬間墜入無盡深淵的絕望感,奇跡般地停滯了。
李津猛地一震,難以置信地低頭看向兩人緊扣的手。不是錯覺!他抬起頭,
撞上昕倩同樣驚愕的眼神。她眼中的渾濁茫然似乎淡去一絲,驚恐依舊,
卻多了一點(diǎn)難以置信的微光?!敖蚋纭恪俊彼穆曇籼撊跎硢??!笆?!握緊!別松開!
”李津的聲音嘶啞如破風(fēng)箱,語氣卻斬釘截鐵。他將昕倩的手攥得更緊,指節(jié)泛白。
那微弱的暖流,似乎也隨之增強(qiáng)了一絲絲,
在他們交握的掌心形成一個小小的、對抗死亡的溫暖堡壘。然而,堡壘之外,是地獄。
“救…命…”斜前方傳來一聲貓被掐斷脖子般的呻吟。一個穿時髦衛(wèi)衣的年輕人癱在座位上,
皮膚松弛如沙皮狗的褶皺。他枯枝般的手徒勞抬起,眼中最后的光彩搖曳幾下,徹底熄滅。
手臂頹然落下,砸在扶手上,發(fā)出沉悶空洞的輕響?!斑腊 ?!”過道里,
一個試圖掙扎站起的男人猛地向前撲倒,身體接觸地面的瞬間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咔嚓”聲,
像一截瞬間蛀空的朽木,扭曲地癱軟不動。死亡的陰影帶著腐朽的氣息彌漫開來,
混合著灰塵、鐵銹和緩慢腐爛的味道,鉆進(jìn)鼻孔,粘在喉嚨里,令人作嘔。
李津和昕倩如同驚濤駭浪中緊抱浮木的求生者,身體緊貼得沒有一絲縫隙。
那源自彼此接觸的微弱暖流,是他們唯一的武器,卻脆弱如風(fēng)中燭火。
每一次燈光驟然熄滅又亮起,都伴隨著一陣刺骨的寒意襲來,試圖將那點(diǎn)暖意徹底吹滅。
每一次寒意掠過,李津都能感覺到懷中昕倩的顫抖加劇,自己指關(guān)節(jié)的僵硬感也愈發(fā)明顯,
骨骼深處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皥猿肿 毁弧粗摇崩罱虼⒅?,聲音粗糲沙啞。
他強(qiáng)迫昕倩抬頭。她的臉色蒼白如紙,發(fā)絲間的銀白如同蔓延的霜雪,越來越多。
眼角的細(xì)紋悄然加深。每一次燈滅燈亮,都像在她身上刻下一刀歲月的痕跡。
“冷…津哥…好冷…”昕倩的聲音微弱如嘆息,眼神又開始渙散。暖流對抗著衰老,
卻無法完全驅(qū)散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和虛弱。“別睡!不能睡!握緊我!”李津低吼,
額頭抵住她的額頭。他感覺自己也快撐不住了,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如拖拽巨石。
視線邊緣出現(xiàn)模糊黑點(diǎn),耳朵里是血液奔流的轟鳴。死亡的鐮刀,冰冷地逼近。
混亂如同投入火堆的汽油,瞬間爆燃!“是你!一定是你搞的鬼!把命還給我!
”一個頭發(fā)花白大半、面容扭曲的中年男人,像瘋狗一樣撲向旁邊同樣衰老的女人,
枯瘦的手指死死掐住她的脖子,雙眼赤紅。“放開…咳…不是我…”女人徒勞掙扎,
臉色由白轉(zhuǎn)青紫?!肮治铮∧銈兌际枪治铮 绷硪粋€角落,年輕女孩蜷縮在座位下,
抱著頭神經(jīng)質(zhì)地尖叫,對著空氣胡亂揮舞手臂。
的刺耳刮擦聲、跪地磕頭祈禱的沉悶“砰砰”聲……每一次無謂的消耗都在加速生命的流逝。
李津眼睜睜看著那些撕扯的人動作迅速變得遲緩無力,然后癱軟下去,皮膚灰敗。
哭嚎咒罵聲一個接一個戛然而止。車廂飛快變成墳場。
混合著血腥和腐敗的刺鼻氣味越來越濃重。
“別聽…別管他們…”李津把昕倩的頭按在自己胸口。他能感覺到她溫?zé)岬臏I水浸透衣料。
他自己也牙關(guān)緊咬,口腔里彌漫著濃重的鐵銹味——牙齦在巨大的壓力和虛弱下滲出血。
他死死盯著緊握的手,那微弱的暖流是他們唯一的燈塔,
在一次次寒意沖擊下變得更加微弱、飄忽。時間在恐懼和緩慢死亡中被無限拉長、扭曲。
李津的意識在沉重的疲憊和刺骨寒意中沉浮。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幾分鐘,也許幾個小時?
視野蒙上灰翳,耳中是血液嗡鳴和自己破風(fēng)箱般的喘息。
每一次呼吸都帶來胸腔撕裂般的疼痛。他低頭看向懷中的昕倩,她的頭發(fā)幾乎全白,
皮膚松弛貼在骨頭上,眼窩深陷,只剩下微弱起伏的胸膛證明她還活著。
他自己也像生銹的機(jī)器,每一次動彈都伴隨著骨骼的呻吟。車廂里,死寂無聲。
最后一聲呻吟早已消失。那些曾經(jīng)的乘客,
都變成了座位上、過道里一具具形態(tài)各異的“雕塑”——皮膚干癟深褐如朽木,
空洞的眼窩“望”著慘白的車頂燈。色彩鮮艷的衣服蒙上死灰。整節(jié)車廂,
如同瞬間凍結(jié)的末日墳場。只有李津和昕倩兩株枯藤,
還在艱難維系著最后一絲微弱的生命之火,依靠彼此接觸傳遞的那點(diǎn)稀薄暖意。
就在李津意識即將滑入深淵的那一刻——車窗之外,那濃稠得化不開的黑暗,
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猛地撕開!無法形容的刺眼!金紅色的、灼熱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