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二年秋夜，暴雨沖垮山路。＞警探林默的汽車拋錨深山，
遇見舉著油紙傘的民俗學者陸硯青。＞“前面有家客棧可避雨。”學者指向黑暗深處。
＞林默跟隨前往，踏入燈火通明的歸寧客棧。＞梳妝的旗袍女子永遠梳不完最后一縷頭發。
＞打算盤的商人反復清點染血的銀元。＞老式留聲機循環著同一段哀樂。
＞當子時鐘聲第七次敲響，林默發現：＞所有住客后頸都有相同的朱砂印記。
＞包括陸硯青——和自己頸后的一模一樣。---雨水，不是從天而降的，
倒像是從無邊無際的墨黑蒼穹里傾倒下來的。冰冷、粘稠，
帶著一股子沖刷不凈的土腥氣和朽木腐敗的霉味，狠狠砸在車頂的鐵皮上，
發出沉悶而持續的轟鳴，如同無數只冰冷的拳頭在瘋狂擂鼓。車前兩道昏黃的光柱，
在這潑天雨幕里，像被水泡爛的紙燈籠，只能勉強撕開前方幾步遠的濃稠黑暗，
照出泥濘山路猙獰的輪廓。雨水匯成渾濁的溪流，裹挾著碎石和斷枝，在車輪下肆意橫流。
林默死死攥著冰冷的方向盤，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車身猛地一沉，
伴隨著一陣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和撕裂泥漿的悶響，徹底不動了。
引擎蓋下傳來幾聲短促而絕望的嗚咽，隨即徹底歸于死寂，只剩下車外鋪天蓋地的雨聲，
填滿了整個世界。他重重一拳砸在喇叭上，刺耳的鳴笛聲瞬間被狂暴的雨聲吞沒，
連個回響都沒留下。手機屏幕在黑暗中幽幽亮起，信號格的位置，
只有一個冷冰冰、空空蕩蕩的叉號，像一只嘲弄的眼睛。寒意，
并非僅僅來自濕透的警服緊貼著脊背，更像是從骨頭縫里一絲絲鉆出來，纏繞著每一寸神經。
這條通往鄰省追查走私案的近道，此刻成了冰冷的囚籠。前不著村，后不著店，
只有這吞噬一切的雨，和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黑暗。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
視線透過被水汽模糊的車窗，投向外面混沌的世界。除了雨，還是雨。
就在他幾乎要被這絕望的寂靜逼瘋時，車窗外，那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里，
毫無征兆地浮起一團朦朧的光暈。光暈微微搖曳著，由遠及近，緩慢而穩定。
雨水在光暈的邊緣濺開細碎的水花。那是一個人。一個身形頎長、穿著月白長衫的男人，
撐著一柄寬大的舊式油紙傘，靜靜地站在離車頭幾步遠的雨幕中。傘面微微前傾，
遮住了他的眉眼，只能看見線條清晰的下頜，和握著傘柄的、骨節分明的手。
那雙手異常的白皙，在昏黃車燈和傘下光暈的交織下，幾乎有些不真實。林默的心猛地一沉，
右手下意識地摸向腰間的槍套。冰冷的金屬觸感帶來一絲短暫的安全感，
但很快又被更大的疑慮覆蓋。深更半夜，荒山野嶺，大雨如注，一個穿著如此格格不入的人，
如同鬼魅般出現在這里？他猛地推開車門。冰冷的雨水夾雜著山風，瞬間劈頭蓋臉地砸來，
激得他渾身一顫。他瞇起眼，警惕地盯著雨幕中的身影，提高聲音，
試圖壓過嘈雜的雨聲：“誰在那里？”傘沿緩緩抬起。一張年輕的臉龐顯露出來。眉目清雋，
帶著一種書卷氣的沉靜，只是臉色在傘下微弱的光暈里，顯得有些過分的蒼白，
如同古墓里新出土的薄胎瓷器。他的眼睛很特別，瞳仁顏色偏淺，像是蒙著一層薄霧的琥珀，
平靜地看向林默，沒有絲毫慌亂或驚訝。“先生是趕路遇上麻煩了？”他的聲音不高，
卻奇異地穿透了嘩嘩雨聲，清晰入耳，帶著一種舊式文人的溫潤腔調。林默沒有放松警惕，
雨水順著他剛硬的鬢角不斷淌下。“車拋錨了。這鬼地方……”他含糊地應了一句，
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對方。“荒山夜雨，確實不便。”白衣男子微微頷首，語氣平和，
“往前不遠，有家客棧，名喚‘歸寧’，可暫避風雨。”他抬起那只蒼白的手，
指向車燈無法穿透的、更深的黑暗深處，那方向仿佛直通幽冥。“這雨，
怕是一時半刻停不了。”林默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黑。前路？客棧？
在這連路都快被沖垮的鬼地方？他本能地抗拒這個提議。這個人，這出現的方式，
都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可濕透的警服貼在身上，冰冷刺骨，而車里的死寂，
比外面的風雨更讓人難以忍受。留在這里，與等死何異？
他深吸了一口混雜著雨腥和泥土味的空氣，冰冷的濕氣直灌肺腑。“帶路。
”聲音帶著警探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干脆，也隱含著一絲孤注一擲的決然。
白衣男子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再次微微頷首，唇角甚至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他執著傘，
轉身，那團朦朧的光暈便在前方引路，步履從容地踏入濃稠的黑暗。林默拔出手槍，
熟練地檢查了一下彈匣，冰冷的金屬觸感讓他定了定神，隨即緊緊跟上。
冰冷的雨水模糊了視線，腳下的泥濘每一次都幾乎要吞噬掉他的皮鞋。他努力睜大眼，
試圖看清前方那點唯一的光亮，以及那個飄忽的白影。每一步都踏在未知之上，
仿佛行走在深淵的邊緣。那引路的光暈，非但不能驅散黑暗，
反而讓四周的陰影顯得更加深邃莫測，如同無數潛伏的巨獸，正無聲地注視著闖入者。
走了約莫十幾分鐘，林默感覺雙腳早已被冰冷的泥水泡得麻木，每一次抬腿都異常沉重。
就在他幾乎要懷疑這所謂的“不遠”是否是個陷阱時，前方引路的白衣男子腳步一頓，
聲音穿透雨幕傳來：“到了。”林默猛地抬頭。前方的黑暗，
毫無預兆地被撕開了一道巨大的口子。沒有預想中的荒涼破敗，更非什么山野小店。
眼前豁然矗立著一座龐大的建筑，飛檐斗拱，雕梁畫棟，在傾盆暴雨中巍然不動。
數不清的朱紅色燈籠從高大的門楣一直懸掛到兩側延伸的廊檐深處，在狂風中劇烈地搖曳著，
散發出大片大片暖融卻詭異的紅光，將整座客棧籠罩在一片氤氳的、不真實的光暈里。
這光亮如此突兀而濃烈，仿佛硬生生從黑暗的幕布上剪裁下來的一塊，
又像是潑灑在無垠墨池中的一灘濃稠血漬。雨水在紅光映照下，如同淋漓的血線，
從高翹的檐角不斷淌落。巨大的門楣上，一塊黑底金字的牌匾高懸——“歸寧客棧”。
那字跡雄渾古樸，在紅光的映襯下，卻透著一股子難以言喻的陰森。緊閉的朱漆大門上，
兩只巨大的黃銅獸首門環，在雨水的沖刷下泛著冰冷幽暗的光澤。整座客棧，
在暴雨和荒山的包圍中，寂靜得可怕。沒有一絲人聲，只有風雨敲打瓦片和燈籠的嘩嘩聲，
以及燈籠骨架在風里發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呻吟。“歸寧……”林默低聲念出牌匾上的字，
眉頭擰得更緊。這名字，在這荒山野嶺，只讓人覺得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安寧歸處？
更像是一句冰冷的讖語。白衣男子走到緊閉的朱漆大門前，伸出那只蒼白得過分的手，
握住了冰冷的黃銅獸首門環。“篤…篤…篤…”三聲叩響，不高不低，
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風雨聲，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回蕩在寂靜的客棧門前。門內毫無回應。
就在林默的警惕即將攀至頂點時，那兩扇沉重的朱漆大門，無聲無息地，向內滑開了。
沒有門軸轉動的吱嘎，沒有仆役的詢問，仿佛門后只是虛空。
一股混合著陳舊木質、濃郁熏香和某種難以名狀的甜膩腐朽氣味的熱風，猛地從門內涌出，
撲在淋得透濕的林默臉上，讓他胃里一陣翻騰。門內，是燈火通明的前廳。
光可鑒人的水磨青磚地面，粗大的朱漆廊柱支撐著高闊的屋頂。一切都光鮮、整潔，
甚至稱得上富麗堂皇。然而，這過分的明亮和整潔，在門外的狂風暴雨和死寂的襯托下，
顯得極其詭異。那燈光似乎沒有溫度，只是冰冷地照亮著一切。白衣男子收起傘，
動作輕緩地拂去長衫上并不存在的水珠，側身示意林默：“請進吧，林警探。雨露風寒，
莫要傷了身子。”林默的瞳孔驟然收縮，全身肌肉瞬間繃緊，右手閃電般按住了腰間的槍柄！
冰冷的槍身緊貼著掌心，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鎮定。他從未透露過自己的身份！
這個在荒山雨夜突然出現的陌生人，如何得知他是警探？一股寒意，
比門外冰冷的雨水更加刺骨，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他猛地抬眼，
銳利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刀子，狠狠刺向站在門內的白衣男子。
那人依舊是一副溫文爾雅的模樣，臉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仿佛只是出于禮貌的淺笑。
那雙琥珀色的眸子，在廳堂明亮卻毫無溫度的光線下，顯得更加朦朧，
如同隔著一層終年不散的薄霧，平靜地回視著林默的審視，沒有半分躲閃，也沒有一絲波瀾。
“你是誰？”林默的聲音壓得很低，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濃濃的戒備和威脅。
“在下陸硯青，”白衣男子微微躬身，姿態無可挑剔，語調依舊平穩溫潤，
“一個……對這片山野舊事略有興趣的閑散之人。”他頓了頓，
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掃過林默按住槍柄的手，那層薄霧般的眸子里，
有什么東西極其細微地閃動了一下，快得讓人無法捕捉，“警探不必多慮。
不過是方才在車旁，瞧見了您腰間配槍的皮套款式，那是省城警署的標準制式。如此雨夜，
單身驅車走這險峻山道的，除了公務在身的警探，尋常旅人怕是沒這個膽量。
”他的解釋聽起來合情合理，邏輯清晰，甚至帶著幾分書生的迂腐氣。然而，
林默心中的疑慮非但沒有消散，反而像滴入清水的墨汁，迅速暈染開更大的陰影。太巧了。
一切都太巧了。
人、知曉身份的“學者”、還有眼前這座在深山暴雨中燈火輝煌、寂靜無聲的“歸寧客棧”。
“陸硯青……”林默重復著這個名字，眼神銳利如鷹隼，
試圖從對方臉上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破綻。陸硯青只是坦然回視，
唇角那抹淺淡的笑意依舊掛著，仿佛一層面具，隔絕了所有真實的情緒。“正是。林警探，
雨大風急，還是先進來暖暖身子吧。掌柜的……大約是在后頭忙了。”他側身讓開道路，
目光投向燈火通明卻空無一人的前廳深處。就在林默猶豫的瞬間，
一陣穿堂風猛地從洞開的門外灌入，夾雜著冰冷的雨絲，
吹得前廳懸掛的幾盞琉璃燈劇烈晃動，光影搖曳，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暗影。
那股甜膩腐朽的氣味似乎更濃了。“哼。”林默鼻腔里發出一聲短促的冷哼，
終究是頂著那刺骨的寒意和濃重的疑慮，一步跨過了那道高高的朱漆門檻。
靴底踏在冰涼光滑的青磚地面上，發出清脆的回響，
在這過分空曠寂靜的大廳里顯得格外突兀。身后，那兩扇沉重的朱漆大門，
如同被無形的手推動著，悄無聲息地、嚴絲合縫地關上了。
沉悶的閉合聲隔絕了門外狂暴的風雨，也仿佛隔絕了外界的一切。
一股更加沉悶、帶著濃郁陳腐氣息的暖意，徹底將他包裹。前廳寬敞得有些過分。
除了幾根粗壯的朱漆廊柱，便是幾張酸枝木的桌椅，擦拭得光可鑒人，卻空無一人。
柜臺在廳堂的盡頭，高高的柜面后也是空空蕩蕩。墻壁上掛著幾幅筆觸古拙卻陰郁的山水畫，
畫中的山巒如同蟄伏的巨獸，透著一股子死氣沉沉。
漫著檀香、舊木頭、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陳年脂粉混合著食物悶久了的甜膩氣味。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琉璃燈罩里蠟燭燃燒時偶爾發出的輕微嗶嗶聲，
以及門外風雨被隔絕后變得沉悶的嗚咽。林默的警靴踏在青磚上，發出清晰的叩擊聲，
每一步都敲在寂靜的鼓點上。他緊繃著神經，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過每一個角落。
陸硯青則安靜地跟在他身后半步，步履輕悄，月白的長衫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微光，
像一道沉默的影子。繞過一根粗大的廊柱，前廳的一角顯露出來。那里，靠窗的位置，
安置著一張精巧的梳妝臺。銅鏡、妝奩、象牙梳，一應俱全。
一個穿著墨綠色絲絨旗袍的女子背對著他們，端坐在鏡前。她身形窈窕，
烏黑的發髻綰得一絲不茍，露出白皙修長的脖頸。此刻，她正執著梳子，一遍又一遍，
緩慢而專注地梳理著鬢邊一縷垂下的發絲。那縷發絲似乎怎么也梳不順服，
她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執著，手臂抬起、落下，抬起、落下……周而復始，
精準得如同鐘表里的齒輪。林默的腳步頓住了，眉頭緊鎖。這場景透著說不出的怪異。
女子的動作太過專注，太過機械，仿佛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縷頭發和手中的梳子。
窗外的風雨、大廳里的腳步聲、甚至他們的存在，似乎都與她無關。就在這時，
一陣“噼啪、噼啪”的脆響，帶著一種令人煩躁的節奏感，從另一個方向傳來。
林默循聲望去。在大廳的另一側，靠近樓梯口的一張八仙桌旁，
坐著一個穿著暗紫色綢緞馬褂、腦滿腸肥的中年商人。他面前攤開著一本厚厚的賬簿，
旁邊放著一個黃銅算盤。他那雙肥厚短粗的手指，正異常靈活地在算盤珠子上飛快地撥動著。
噼啪聲正是算珠碰撞發出的。然而，
當林默的目光落在他手邊那一小堆作為計數用的銀元上時，一股寒意瞬間竄上脊背。
那幾枚銀元，在明亮的燈光下，清晰地反射著刺目的紅光——那是早已干涸發黑的血跡！
有幾枚的邊緣甚至沾著暗紅色的碎屑，像是凝固的血塊！商人對此視若無睹，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算盤和賬簿上，布滿油汗的臉上表情嚴肅而專注，
嘴里似乎還在無聲地念念有詞，反復計算著那些染血的銀元。林默的右手再次按在了槍柄上，
指關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這絕不是正常的客棧！這些客人……他們的狀態，
像被無形的絲線操控的木偶，沉浸在自己詭異而重復的世界里。“陸先生，
”林默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金屬摩擦的質感，“你確定……這地方能住人？
”陸硯青的目光也掃過那梳頭的女子和撥算盤的商人，臉上那抹淺淡的笑意似乎淡了些，
但依舊平靜無波。他的視線并未在那些染血的銀元上停留，仿佛那只是尋常物件。
“歸寧客棧，向來如此。”他的聲音很輕，如同耳語，“只收留……有緣的夜歸人。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大廳深處，“林警探稍安勿躁，我去尋掌柜的登記。”他剛邁出一步，
一陣更加突兀的聲音驟然響起，打斷了這詭異凝滯的畫面。
滋啦啦……嗯……啊……”那是一種老式留聲機特有的、帶著嚴重磨損和電流雜音的唱片聲。
刺耳的刮擦聲里，一個極其哀怨凄婉、拖著長長哭腔的女聲咿咿呀呀地唱著，詞句模糊不清，
但那悲慟欲絕的調子，卻像冰冷的鋼絲，瞬間纏繞上人的神經末梢，直往骨頭縫里鉆。
聲音的來源，是大廳通往后方天井的月洞門附近，
一張小幾上擺放著的一架笨重的、黃銅喇叭花造型的留聲機。黑膠唱片在燈下緩慢地旋轉著，
唱針在溝槽里艱難地跋涉，發出令人心悸的噪音。哀樂一起，
整個大廳的氣氛陡然變得更加陰森粘稠。那梳頭女子的動作似乎沒有絲毫變化，
依舊執著于那縷頭發。那撥打算盤的商人，手指的節奏卻微不可察地亂了一拍，
隨即又恢復了那令人煩躁的噼啪聲，仿佛那哀樂只是背景里微不足道的雜音。
林默的太陽穴突突直跳，留聲機那哀怨的哭腔像無數根冰冷的針，扎進他的耳膜，
攪動著他的神經。他強迫自己將目光從那詭異的景象上撕開，
看向陸硯青：“這鬼地方到底怎么回事？那些人……”他指了指梳妝臺和八仙桌的方向，
聲音里壓抑著驚疑和憤怒。陸硯青的腳步停在月洞門邊，他側過頭，蒼白的臉上，
那層薄霧般的朦朧似乎更重了。他輕輕嘆了口氣，
那嘆息聲幾乎被留聲機的哀樂淹沒：“歸寧客棧，是‘歸處’，也是‘困處’。
他們……走不出自己的時辰了。”他的話語如同謎題，眼神卻飄向月洞門后更深沉的黑暗，
那里隱約傳來另一種沉悶的、富有節奏的聲響。“咚！咚！咚！
……”是沉重的鈍器擊打在厚實砧板上的聲音，間隔精準，力量沉猛。陸硯青沒再解釋，
身影一閃，便消失在月洞門后的陰影里，只留下那件月白長衫的一角殘影，很快被黑暗吞沒。
林默獨自一人站在空曠詭異的大廳中央。左邊是梳不完頭發的旗袍女子，
右邊是撥弄染血銀元的商人，前方是咿咿呀呀哭嚎的留聲機，
后方是緊閉的、隔絕風雨的大門。沉悶的剁砍聲從月洞門后持續傳來，每一次落下，
都像敲在人的心口。他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混合著檀香和甜膩的腐朽味涌入肺腑。
警探的本能壓倒了對未知的驚懼。他需要信息。他邁開腳步，走向那個撥打算盤的商人。
每一步都踏在青磚上，發出清晰的回響。他走到八仙桌旁，站定。
商人依舊專注地撥弄著算盤，對近在咫尺的林默毫無反應。油亮的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反射著燈光。“老板，”林默開口，聲音刻意放得平穩，“這雨可真夠大的。”沒有回應。
商人的手指依舊在算盤珠子上飛舞，噼啪作響。林默提高了一點音量：“請問，
住店一晚多少錢？”商人撥算盤的手指猛地一頓！那精準的節奏被打斷了。
他布滿血絲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終于，焦距落在了林默的臉上。
那眼神空洞、渾濁，像是蒙著一層厚厚的灰翳，沒有絲毫活人的神采，
只有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茫然。他的嘴唇囁嚅了幾下，
發出極其嘶啞、仿佛砂紙摩擦的聲音：“……賬……要清……血債……血償……”話音未落，
他那雙空洞的眼睛又猛地轉了回去，重新死死盯住賬簿和算盤，手指再次瘋狂地撥動起來，
噼啪聲比之前更加急促、更加刺耳，仿佛要將什么東西徹底掩蓋。血債血償？
林默的心猛地一沉。他不再理會這個顯然無法溝通的商人，目光轉向梳妝臺的方向。
他走到那女子身后幾步遠停下。銅鏡里，映出一張模糊而蒼白的臉，眉眼清秀，卻毫無生氣。
她依舊執著地、緩慢地梳理著鬢邊那縷垂下的發絲，動作輕柔得近乎詭異。林默注意到，
那縷頭發其實早已光滑服帖，但她手中的梳子，每一次都精準地落在同一個位置，
重復著相同的軌跡。“這位小姐，”林默盡量放緩語氣，“打擾了。
請問您知道掌柜的在哪兒嗎？”女子梳頭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銅鏡里那雙原本空洞的眼睛，
眼珠卻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視線仿佛穿透了鏡面，落在了林默的身上。
那目光冰冷、黏膩，帶著一種非人的審視。她的嘴唇微微張開，卻沒有聲音發出，
只做了一個極其細微的口型。林默屏住呼吸，緊盯著她的嘴唇。
“……子……時……” 口型無聲地開合。子時？林默皺眉。就在這時，
留聲機發出的哀樂聲陡然拔高了一個凄厲的調門，如同女鬼的尖嘯：“啊——！
”這突如其來的尖利噪音讓林默頭皮一炸。他下意識地扭頭看向留聲機方向。再轉回頭時，
銅鏡里，那女子的臉孔驟然變了！原本只是蒼白的臉頰，
瞬間爬滿了蛛網般細密的青黑色紋路，嘴角咧開一個極其怨毒而詭異的弧度，
那雙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濃稠的黑暗在翻涌！林默渾身汗毛倒豎，猛地后退一步，
右手瞬間拔出了腰間的配槍！冰冷的槍口指向鏡面！“砰！”一聲輕微的爆裂聲。
留聲機唱針下的那張黑膠唱片，毫無征兆地炸裂開來！尖銳的碎片四散飛濺。
那凄厲的哀樂戛然而止，
只留下唱針在空轉的底盤上發出的、單調而絕望的“滋啦……滋啦……”聲。大廳里，
只剩下算盤珠子的噼啪聲、月洞門后沉悶的剁砍聲，以及唱針空轉的噪音，
交織成一片更令人窒息的死寂。鏡中的女子，臉上的青黑紋路和怨毒笑容，
如同幻覺般消失了，又恢復成那副蒼白、空洞、執著梳頭的模樣，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
林默的槍口微微顫抖，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幻覺？還是……他死死盯著那面詭異的銅鏡，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林警探？”陸硯青的聲音從月洞門的方向傳來，
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疑惑。林默猛地轉身，槍口下意識地調轉，指向聲音來源。
陸硯青正從月洞門后的陰影里走出來，手里拿著一個黃銅鑰匙牌，
鑰匙牌上系著一小截褪色的紅繩。他臉上依舊是那副溫潤平靜的表情，
對林默指向自己的槍口似乎視而不見，目光掃過炸裂的唱片和空轉的留聲機，
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掌柜的不在賬房，許是去后廚了。鑰匙我先取來了，
二樓丙字房。”他將鑰匙牌遞向林默，語氣平和，“這留聲機年久失修，時常如此，
驚擾警探了。”林默盯著陸硯青那雙蒙著薄霧的琥珀色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