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筋水泥的巨獸蟄伏于大地,玻璃幕墻反射著冰冷的光。
都市,一座吞噬星辰的鋼鐵森林,車流如熾熱的鐵水奔騰不息,鳴笛聲交織成一片喧囂的魔音,與虞緲記憶中深山的萬籟俱寂、鳥語蟲鳴形成了極大地反差。
自爺爺羽化、他孑然下山,已近半月。此刻,虞緲一襲樸素的青布衣衫,背著一個簡單行囊,立于這人潮洶涌、光怪陸離的街頭,顯得格格不入。他那雙深邃的眸子,帶著對城市的排斥,但更多的,卻是初涉紅塵的冷靜與被壓抑的好奇。
他并未在街頭駐足太久,身影一轉,便沒入了一家毫不起眼的舊書店。店堂幽暗,空氣中彌漫著故紙的沉靜芬芳。
虞緲指尖拂過一排排積滿塵埃的古籍,目光專注而銳利,他在尋找那些可能與《玄元指迷》相互印證的蛛絲馬跡,也試圖從這些泛黃的書頁間,窺探這個“現代”社會的真實脈絡。
他爺爺曾言,天地有大秘,古今有傳承,縱使滄海桑田,大道之痕總會以各種形式遺留。
然而,虞緲行走于這個所謂的“科技昌明”的時代,目之所及,皆是冰冷的機器與浮躁的人心。那些古老神話傳說中的仙山樓閣、通天徹地的大能者,似乎只存在于故紙堆的幻想之中,現實世界里,竟尋不到半點真實存在的痕跡。這讓他心中時常泛起疑惑,難道那些驚天動地的過往,真的只是先民的臆想?還是說,真正的傳承,早已被歲月徹底掩埋,或者以一種他尚未理解的方式存在著?
他從書架深處抽出一本線裝的《山海異聞錄》,書頁枯黃,字跡卻依舊清晰。他翻閱著,不時用修長的手指在空中比劃。眉宇間,一片凝思。
“虞緲?真的是你小子!”
一個略帶沙啞,卻充滿驚喜的聲音,打破了書店的沉寂。
虞緲聞聲,那沉浸在古老符文中的思緒被打斷,他緩緩轉過身。只見身后立著一位青年,約莫二十七八年紀,戴著一副細框眼鏡,面容儒雅,只是眉宇間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疲憊,一身戶外工作服上也沾染著些許黃泥的痕跡,顯得風塵仆仆。
“明軒?”虞緲的眼中閃過意外。
來人正是他大學時期為數不多的好友之一,李明軒。當年兩人因對古籍善本的共同愛好而結識,只是畢業后,虞緲遵從祖父之命回歸深山,繼承祖學,而李明軒則憑借優異的成績,進入了國家級的考古研究所,一晃數年未見。
李明軒三步并作兩步沖上前來,激動地拍了拍虞緲的肩膀,力道不輕:“虞緲!好小子!畢業后你就一頭扎進那老林子里,我還以為你真打算效仿古人,當一輩子隱士,不問世事了呢!怎么突然舍得下山了?”他的聲音因激動而有些顫抖,顯然故友重逢讓他喜出望外。
虞緲淡淡一笑:“爺爺走了。”
簡單的三個字,卻道盡了世事無常。
李明軒臉上的笑容一僵,隨即化為歉然與關切:“抱歉,虞緲,我……我不知道。老爺子他……”
他組織了一下語言,安慰道:“節哀順變。老爺子學究天人,定然是仙游去了。”
虞緲點了點頭,并未多言悲戚。他自幼與爺爺相依為命,早已習慣將情感深藏于心。
寒暄過后,李明軒臉上的喜色漸漸被憂慮所取代,他看了一眼四周,壓低了聲音,神色凝重地說道:“說來也真是巧了,你早不下山,晚不下山,偏偏這個時候……我最近正負責一個大項目,遇到天大的麻煩,已經焦頭爛額好一陣子了,正愁找不到破局的法子。”他搓了搓手,顯得有些焦躁不安。
虞緲見狀,心中微動。他與李明軒雖非生死之交,但大學時的情誼尚在。他深知李明軒為人正直,對考古事業懷有近乎癡迷的熱忱,能讓他如此失態的,定然非同小可。出于朋友情誼,他主動開口:“哦?是何事讓你如此為難?若我能幫上些許,自當盡力。”他語氣平靜,卻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
李明軒聞言,眼中閃過希冀的光芒,他拉著虞緲,離開了舊書店,來到附近一家相對僻靜的咖啡館。
“虞緲,此事非同小可,甚至可以說,有些……邪門。”李明軒要了兩杯清水,待侍者走遠后,他深吸一口氣,壓低了聲音,臉色也變得異常嚴肅,“我們考古研究所在秦嶺深處,發現了一座超大型的古墓。”
“秦嶺?”虞緲的眉梢微微一挑。秦嶺,古稱昆侖,龍脈之祖,自古便是神話傳說的匯聚之地,亦是歷代帝王將相尋求長生、埋骨安魂的秘境。
李明軒重重地點了點頭:“沒錯,就是秦嶺!那座古墓的規模之宏大,結構之詭奇,遠超我們以往發掘的任何一座帝王陵寢。更重要的是,我們動用了所有現代科技手段,包括碳十四測年、地質勘探、材質分析,都無法準確判斷出它的具體建造年代!它就像是……憑空出現在那里一樣,不屬于任何一個已知的歷史時期,甚至可能比我們認知的最早文明還要古老!”
他頓了頓,喝了口水,似乎在平復內心的震動:“我們初步勘探后,發現其內部結構異常復雜,簡直就是一座地下的迷宮。更可怕的是,里面疑似布滿了古代的奇門陣法和各種聞所未聞的詭異機關。我們的先遣隊進去后,已經有多名經驗豐富的隊員莫名受傷,甚至有人當場就精神失常,胡言亂語,像是受到了某種未知的精神沖擊。現在,整個項目幾乎陷入停滯,人心惶惶,甚至有隊員產生了嚴重的心理陰影,說什么也不肯再進去了。”
李明軒苦笑一聲,鏡片后的雙眼充滿了血絲:“我們嘗試了各種爆破、切割,甚至動用了軍方的特種設備,但很多地方都像是被一層無形的力量阻隔,根本無法強行突破。里面的布局,完全不符合任何已知朝代的陵寢規制,反而更像……更像某種遠古的祭祀場,或者是一個巨大的、活著的陣法核心!”
他猛地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盯著虞緲:“我想起你,虞緲!我想起你家學淵源,你自小便隨你爺爺學習那些玄之又玄的東西,風水堪輿、奇門遁甲、陰陽五行……你爺爺更是此道真正的大家!我當時還覺得那是封建迷信,現在想來,是我太無知了!所以……所以我想請你出山,作為我們考古隊的特別顧問,幫我們去看看,那座古墓里,到底藏著什么玄機!”
虞緲靜靜地聽著,當聽到“秦嶺深處”、“奇門陣法”、“遠古祭祀場”這些字眼時,他古井無波的心湖,第一次泛起了劇烈的漣漪。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懷中,那里,靜靜地躺著一塊冰涼的青銅殘片——那是爺爺臨終前交給他的,說是祖上傳承,與一樁天大的機緣有關。這些時日,他時常摩挲那殘片,上面的紋路古老而神秘,似字非字,似圖非圖,隱隱間,竟與李明軒描述的某些墓穴特征,產生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模糊對應感。
他沉吟片刻,并未立刻答應:“明軒,此事干系重大,非同兒戲。你可有相關的資料?我想先看看。”
李明軒見虞緲沒有一口回絕,精神頓時一振,連忙從隨身的包里取出一個軍用級別的平板電腦,手指在屏幕上迅速劃動,調出了一系列加密文件。
“你看,這是我們目前已探明區域的墓穴結構三維模型,這是無人機拍攝到的部分甬道照片,還有這些……這些是我們拓印下來的壁畫和符號,至今無人能夠解讀,仿佛不屬于這個世界的文明。”李明軒的聲音帶著敬畏。
虞緲的目光凝注在屏幕上。那墓穴結構圖果然如李明軒所說,盤根錯節,深邃幽暗,許多通道的走向完全違背了正常的建筑力學,充滿了詭異的幾何美感。那些照片更是觸目驚心,幽深的墓道兩側,雕刻著猙獰而威嚴的異獸,表情栩栩如生。而那些所謂的“符號”,更是奇特,它們不像是任何已知的古代文字,反而更像是一種蘊含著某種天地至理的道痕!
當一張主通道某個拐角處的結構草圖放大顯示時,虞緲的瞳孔驟然一縮!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從懷中取出了那枚青銅殘片。
那是一塊巴掌大小的殘片,邊緣不規則,呈現出古老的青銅色澤,上面布滿了細密而玄奧的紋路。在咖啡館柔和的燈光下,那些紋路微微閃爍著幽光。
虞緲一手托著殘片,一手指向屏幕上的結構草圖,聲音帶著顫動:“明軒,你看這里……這個拐角的弧度,還有這幾處石柱的排列方位……以及這些墻壁上隱約可見的刻痕走向和比例……”他將青銅殘片緩緩移近屏幕,兩相對比。
李明軒瞪大了眼睛,湊近一看,呼吸猛地一滯!屏幕上那處主通道的結構,尤其是幾個關鍵節點的布局,竟然與虞緲手中那塊青銅殘片上的某些紋路……有著一種驚人的的細節呼應!仿佛那殘片,本就是這古墓結構圖的一部分!
“這……這怎么可能?!”李明軒失聲驚呼,隨即又壓低了聲音,難以置信地看著虞緲手中的銅片,“真的……真的有對應!虞緲,這……這銅片是什么來頭?難道是……”
虞緲深吸一口氣,目光復雜地看著手中的青銅殘片:“我爺爺留下的。只說是祖上傳承了不知多少代的東西,與一樁大機緣有關,讓我好生保管,待時機成熟,自有分曉。”
這一刻,青銅殘片與古墓信息的初步共鳴,劃破了虞緲心中的迷霧。他想起了爺爺臨終前那句意味深長的話:“《玄元指迷》乃咱虞家家傳寶典,然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此書雖包羅萬象,亦有未盡之處。這殘片,或許能補全那一線天機。若有機緣,或可解開諸多上古迷辛,甚至……觸及那早已被遺忘的真實。”
難道,這便是爺爺所說的“機緣”?這座深藏于秦嶺,連現代科技都束手無策的神秘古墓,竟然與自家祖傳的青銅殘片有著如此緊密的聯系!虞緲的心中,涌起一股強烈的沖動,一種冥冥之中的牽引感,讓他對這座古墓產生了前所未有的興趣。這不僅僅是為了幫助朋友,更是為了追尋自己血脈中傳承的秘密,為了解開那縈繞心頭的關于神話與現實的疑惑。
他抬起頭,眼神堅定:“明軒,這個忙,我幫了。這座古墓,我跟你去。”
李明軒聞言,激動得差點跳起來,他緊緊握住虞緲的手,語無倫次道:“太好了!太好了!虞緲,有你加入,我們就有希望了!我就知道,你一定行的!”恍神間,他已經看到了項目的曙光。
虞緲微微頷首,神色依舊平靜:“客氣了,我只是盡力而為。不過,明軒,從你描述的情況和這些資料來看,這座古墓非同小可,其兇險程度,恐怕遠超我們的想象。我們必須做好萬全的準備,切不可魯莽行事。”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李明軒連連點頭,“我現在就向上級匯報,為你申請特別顧問的身份和一切必要的權限。最遲后天,我就帶你去見我們項目的總負責人,他是我們考古界的泰山北斗,陳教授。”
事情就此敲定。李明軒匆匆去聯系上級,安排后續事宜。虞緲則回到了自己臨時租住的簡陋小屋。
小屋內,他盤膝而坐,將那塊青銅殘片置于掌心。這一次,當他凝神觀想時,殘片上的紋路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晰,甚至隱隱散發出一股微弱的、只有他能感知到的奇異波動,與他體內的某種氣息遙相呼應。
他取出《玄元指迷》那本古樸的書冊,開始仔細研讀其中關于古墓堪輿、陣法破解、趨吉避兇的篇章。以往許多晦澀難懂之處,此刻在青銅殘片那引導下,竟有豁然開朗之感。他時而對照殘片上的紋路,時而對照書中的陣圖,手指在空中虛點勾勒,口中念念有詞,似乎在進行著某種復雜的推演。
他知道,此行必然九死一生。那座古墓既然能讓現代化的考古隊束手無策,甚至造成人員傷亡和精神創傷,其內部的兇險絕非尋常。但他并未退縮,反而有種莫名的興奮。這不僅是對未知世界的探索,更是對他所學的真正考驗。
窗外夜色漸濃,虞緲的身影在孤燈下顯得格外專注。他正在為即將到來的地底之旅,積蓄著力量,磨礪著心神。
在虞緲閉門研究的兩日里,他除了推演陣法、熟悉古墓資料外,也曾走出小屋,在都市的人流中感應著四周的氣息。他那遠超常人的敏銳直覺,捕捉到了不尋常的波動。
那是一種非常隱晦的窺探感,如同毒蛇潛伏在暗影之中。似乎有其他勢力,對那座秦嶺深處的神秘古墓,同樣抱有某種難以言說的目的。
虞緲并未聲張。
他站在窗前,看著窗外都市的霓虹閃爍,猶如一片虛幻的星海。手中,那塊冰涼的青銅殘片靜靜躺著,其上的紋路在燈光下微微流動。
“這座古墓,恐怕牽扯的因果,比我想象的還要深遠。”虞緲輕聲自語,眼神變得銳利而深邃。他深吸一口氣,胸中一股豪氣油然而生。管他什么牛鬼蛇神,既然這機緣送上門來,他虞緲,便要闖上一闖!
夜涼如水,虞緲立于簡陋小屋的窗前,望向那遙遠而神秘的秦嶺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