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開第七年,林嶼終于帶著另一個女孩來到了海邊。他牽著她,
站在那塊刻著我名字的礁石旁,海風吹亂了他的額發。他望著翻滾的海浪,聲音很輕,
卻清晰地穿透風聲:“星遙,以后…我就不常來了。我得往前走了。
” 我臉上的笑容像被海風凍住,過了許久,才低低地應了一聲:“早該這樣了?!逼吣炅?。
自從那場意外將我永遠留在這片海域,林嶼就成了這海岸線的守望者。他每周三傍晚,
風雨無阻。有時帶一束素凈的雛菊,有時只是一枚在海灘上撿到的、他覺得好看的貝殼。
他會坐在那塊礁石上,對著空茫的大海,絮絮叨叨。講他公司新來的實習生有多笨手笨腳,
講他養的綠蘿又長出了新葉子,
講他昨晚夢到我們高中時翻墻去看流星雨結果被保安追……他不需要回應,
他只是固執地對著這片吞沒我的海,傾訴著所有無處安放的思念。
附近的“老住戶們”都說我福氣好,人都沒了七年,還有這么個癡心人念念不忘。
我起初也暗自得意,看吧,這就是我挑男人的眼光??傻靡庵?,是更深的焦灼。林嶼,
你不能這樣。人生還那么長,總陷在回憶里算怎么回事?我一遍遍對著他的背影低語,
希望海風能把我的勸告吹進他心里??烧娴搅诉@一天,當親耳聽見他說要“往前走了”,
眼眶還是不受控制地酸脹發燙。深夜的海岸線并不寂靜,浪濤是永恒的背景音。
新來的“鄰居”是個沉默寡言的老漁夫鬼魂,他正修補著一張無形的破漁網,
偶爾抬眼看看我:“明天,他還來?”我篤定地點頭:“來。七年了,從沒斷過。
”老漁夫扯了扯嘴角:“你倒是數得清?!痹趺磿挡磺??這風吹雨淋的日日夜夜,
都是我掰著指頭熬過來的。周三傍晚,海風帶著咸濕的涼意。
林嶼的身影準時出現在蜿蜒的棧道上。他今天沒帶花,也沒帶貝殼,
手里只拎著一個熟悉的、有些磨損的保溫桶?!靶沁b,”他在礁石邊坐下,擰開保溫桶蓋,
一股甜香飄散出來,“海鹽焦糖餅干,剛烤的,還熱著。你以前總嫌我烤糊。
”老漁夫在旁邊“嘖”了一聲:“不是說只來坐坐?”林嶼小心地把一塊餅干放在礁石上,
指尖輕輕拂過我的名字,聲音溫柔得像怕驚擾了海鷗:“七年了,時間過得真快,是不是?
”他沉默了一會兒,看著遠處歸航的漁船:“昨天,碰到張嬸了。還記得嗎?
高中食堂打飯總愛給你多舀一勺紅燒肉的張嬸?!?我忍不住翻個白眼:“張嬸?李嬸?
王嬸?你倒是說清楚??!” 他總是這樣,說話留半截,好像我還活著,還能跟他斗嘴猜謎。
他像是接收到了我的腹誹,自己笑了笑:“她女兒下個月結婚,請柬都送到我手里了。
時間真快,那小丫頭片子,以前總跟在你屁股后面叫‘星遙姐姐’?!蔽一秀绷艘幌?。是啊,
那個扎著沖天辮、鼻涕邋遢的小丫頭,都要嫁人了。林嶼拿起一塊餅干,咬了一小口,
又放下,眉頭微蹙:“好像糖放少了,不夠甜?!蔽蚁乱庾R地想去拿另一塊嘗嘗,
指尖卻徒勞地穿過餅干。他總是這樣,笨手笨腳,偏偏又執著得很,
非要烤我最愛的海鹽焦糖餅干?!皬垕疬€問我,”林嶼的聲音低了下去,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問我現在…過得怎么樣。
說…要不要給我介紹個知根知底的姑娘。”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冰冷的海水浸透。“我說,
”他抬起頭,目光仿佛穿透虛空,落在我臉上,“我有喜歡的人了。她叫星遙,
是我這輩子唯一想娶的姑娘。只是……她迷路了,我得等她回家。
” 他摩挲著左手無名指上那枚素圈戒指,語氣輕柔卻像重錘砸在我心上,
“我也只等她一個。”林嶼垂下眼睫:“星遙,我也想和你有個家,養只貓,
最好再有個眼睛像你的女兒……” 我聽著,心像被揉碎又泡在咸澀的海水里,
又酸又疼:“傻子!你這守著個念想的日子,比我們真正在一起的日子都長了!林嶼,
不值得啊!”“星遙……” 他的聲音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鼻音,“我好想你。
你……想我嗎?”我猛地別過頭,眼淚差點掉下來:“煩死了!每次來都要惹我哭!
”一旁的老漁夫默默嘆了口氣,粗糙的手掌在破舊的褲子上擦了擦,什么也沒說。
林嶼又絮叨了很久,大多是些瑣碎的日常,卻字字句句都帶著舊時光的溫度。我想哭,
又怕被老漁夫看笑話,只能強忍著。海風漸漸大了,吹得人透心涼。林嶼大概是冷了,
他縮了縮肩膀,把保溫桶蓋好。每次臨走前,他都會這樣沉默地坐一會兒,只是今天,
這沉默的時間長得讓人心慌?!傲謳Z,”我嘆了口氣,像過去七年里重復過無數次那樣,
“別耗著了,為我一個回不來的人,不值得。往前走,好好生活,行嗎?替我……看看爸媽。
”“林嶼,忘了我吧。”開始總是他在說,結束總是我喋喋不休。而礁石旁的他,
安靜地坐著,仿佛真的在認真傾聽海風帶來的每一句低語。“林嶼,”我重復著,
像念一個咒語,“忘了我吧。”林嶼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為海潮都要退盡。
他才忽然又開口,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的輕松:“其實……前幾天搬了個家。離市區近了些,
通勤方便點。但離海邊……就遠了點?!?他頓了頓,“新家……很空。
我按你以前畫的草圖布置了陽臺,想種點你喜歡的薄荷。不過沙發我換了深灰色,
你不許生氣?。磕隳切┊嫛叶紥煸谛聲苛?,一抬頭就能看見。每次加班到很晚,
總覺得你還在旁邊給我煮咖啡……”“小虎(他養的貓)最近不愛吃貓糧了,
就愛吃我烤糊的餅干,胖得像個球。我放你以前錄的歌給它聽,它就躺在你常坐的那個位置,
呼嚕呼嚕的……”我聽著聽著,終于忍不住哭出聲:“林嶼你他媽是不是傻!
家里全是我的影子,你怎么走出去???!”林嶼走了。他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沙粒,
像是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星遙,一周一次太少了。以后……我每天下班都繞過來看看你,
好不好?” 看著他消失在棧道盡頭的背影,老漁夫慢悠悠地踱過來,
渾濁的眼睛看著我:“你總說他傻,我看你倆半斤八兩?!蔽夷税涯槪骸罢l更傻?
”老漁夫哼了一聲:“傻到一塊兒去了,分不清?!蔽铱嘈Γ骸拔矣X得他更傻一點。
”接下來的日子,林嶼真的每天都來了。話變得更多,也更瑣碎。公司門口的流浪貓生了崽,
樓下早餐店換了老板豆漿變味了,他新學會了一道菜……全是些沒營養的流水賬,
我卻聽得津津有味,像在彌補錯過的七年時光。他這樣堅持了整整十天。然后,
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再也沒出現。當他再次踏上棧道時,
我一眼就看到了——他左手無名指上,那枚戴了七年的戒指,不見了。
我的心瞬間沉入冰冷的海底。不詳的預感攫住了我,我猛地抬頭看向林嶼。林嶼這次空著手。
海風吹得他衣袂翻飛,他走到礁石邊,沒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望著大海,
臉上帶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釋然的笑意?!靶沁b,天氣轉涼了?!彼_口,
聲音平靜無波。偌大的海邊,只有濤聲和他的聲音。他靠著礁石,沉默了好一會兒,
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對著這片海七年,我忽然覺得……有點累了。
” 他低頭笑了笑,那笑容里不再有往日的沉重,“這些天沒來,
心里……好像也沒那么空得慌了?!薄靶沁b,我大概……真的該放下你了。
”我的心像被海風刺穿,一陣尖銳的痛楚蔓延開來。原來鬼魂,也是會痛的。
“公司里新來的同事,”林嶼說這話時,眼睛里亮起了光,
那是我熟悉的、曾經只為我閃耀的光芒,此刻卻帶著新的溫度,“一個挺……開朗的女孩。
看到她的笑容,我竟然……久違地心跳加速了?!薄澳翘旒影嘞掠?,她沒帶傘,
站在公司門口跳著腳躲雨,頭發都淋濕了。那一刻,我腦子里有個聲音說:‘送她回家吧,
以后……都別讓她淋雨了?!薄霸瓉硇膭印褪沁@么簡單又猝不及防的事。
”林嶼講述這些的時候,眉宇間是真實的喜悅和溫柔的寵溺,像被陽光重新照耀的海面。
“星遙,”他看向礁石上我的名字,聲音很輕,“你會……怪我嗎?”我站在凜冽的海風中,
感覺這風穿透了我的魂體,帶來一陣陣撕裂般的痛楚。等了七年的話,
真真切切聽到的這一刻,竟是如此的難以承受。怎么會怪你?我高興還來不及!我扯開嘴角,
想大笑兩聲,可目光觸及他坦然而明亮的眼神,那笑聲卻卡在喉嚨里,變成一聲哽咽。
我盯著他看了半晌,才啞著嗓子,像用盡了全身力氣:“挺好的……真挺好的。
”那天是個難得的晴天,陽光灑在海面上,碎金般跳躍。林嶼的身影再次出現在棧道上,
依舊挺拔出眾,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認出。他消失了一段時間,猛地再見,
竟有種恍如隔世的不真實感。而他身側,多了一個穿著鵝黃色連衣裙、笑容明媚的女孩。
我全身僵硬地站起身。林嶼,帶她來看我了。他握著女孩的手,目光落在那塊冰冷的礁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