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勃肯大學禮堂的講臺上,感覺后脖頸的碎發都黏在了校服領子上。
臺下烏壓壓坐著的全是各區權貴子弟,他們手腕上的智能終端閃著不同顏色的區徽,
像一群等待投喂的賽博鴿子。“第三區平民趙瀟璺,全額獎學金獲得者,新生代表。
”主持人報出我的名字時,前排幾個女生正在交換限量版唇膏。
最漂亮的那個涂著9區進口的星云色,在陽光下會從紫變藍。
我在打工的化妝品店擦過樣品柜,知道那一支要抵我半年飯錢?!案魑焕蠋?,各位同學。
”我調整話筒高度時故意發出刺耳的電流聲,那些交頭接耳的聲音果然停了,
“剛才走過榮譽墻的時候,
我看到建校兩百年來所有理事長的肖像畫……”禮堂后排傳來輕笑,我知道他們在笑什么。
勃肯大學現任理事長孫翉懇,那位傳說中三十歲就執掌教育部的孫家繼承人,
他的畫像還沒掛上去?!爱嬁蚨际羌兘鸬??!蔽艺UQ郏八越裉煺驹谶@里,我特別擔心。
”舉起獎學金證書擋住刺眼的頂燈,“萬一這紙掉色了,把我手指染黃,
別人會不會以為我偷刮了畫框?”全場爆發的笑聲驚飛了窗外一群白鴿。
我瞄到校長正把茶水噴到領帶上,而教師席最后方有個穿銀灰西裝的男人突然坐直了身體。
他面前的名牌反射著冷光,我看不清上面的字?!白鳛?區第七街道考進來的學生,
我認真研究過校規?!钡刃β暺较?,我翻開手冊第三頁,“上面說損壞文物要按市價賠償。
但沒寫清楚,”故意停頓兩秒,“如果損壞的是貧困生,該賠多少錢?
”這次連板著臉的教導主任都笑出了眼淚。我余光瞥見那個西裝男人抬手松了松領帶,
他的袖扣在陰影里劃出一道冰藍色的線,像是把極光切下一角鑲在了手腕上?!白詈?,
感謝獎學金評審會愿意賭一把?!蔽沂掌鹜嫘φZ氣,“賭這個住在廉租公寓,
每天要幫四個弟弟妹妹輔導作業的女生,不會拉低貴族學校的檔次。
”舉起證書行了個標準的禮,“順便,圖書館違約金真的比我全家年收入還高,
請大家務必按時還書?!闭坡曄癯彼阌縼頃r,我數清了那個男人鼓掌的次數。整整七下,
節奏精確得像節拍器。他起身時陽光穿透彩繪玻璃,給他輪廓鍍了層虛幻的金邊。
等我瞇起眼睛想看清時,只捕捉到消失在側門的半個背影,還有空氣中殘留的雪松氣息。
“那是理事長!”下臺后學生會的學姐拽住我,“孫理事長居然聽完了整場演講!
他往年都是露個面就走......”我接過她遞來的冰鎮檸檬水,
突然發現杯底沉著顆櫻桃。這種反季節水果在7區溫室培育,運費比果實本身還貴。
學姐順著我的視線笑起來:“后勤處特意準備的,說不能餓著我們的明星新生。
”咬破櫻桃的瞬間,甜膩汁水濺在演講稿上。我盯著那團紅色污漬發呆,忽然想起離場時,
那個被稱為理事長的男人回頭看的最后一眼。不是看我的臉,而是盯著我握著證書的左手,
那里有長期握筆留下的繭,和一道小時候被菜刀割傷的疤痕。后臺化妝鏡里,
我的倒影在昂貴的射燈下顯得陌生。及腰黑發是媽媽用街角藥店染發劑幫我打理的,
現在卻泛著絲綢般的光澤。其實我知道為什么今天能逗笑全場,
那些公子小姐們愛的不是幽默,是看貧民窟女孩把自己當笑話講的滑稽感?!摆w同學!
”學姐追到更衣室,“理事長辦公室剛通知,讓你明天上午十點去一趟。
”她羨慕地戳我臉頰,“肯定是追加獎學金!”我系好舊帆布鞋的鞋帶,
鞋尖上妹妹繡的歪歪扭扭的小花正在脫落。走出禮堂時,夕陽把哥特式建筑的尖頂染成血色。
智能手環震動起來,是區政府發給貧民窟學生的每日補貼到賬了:15區幣,
剛好夠買一杯最便宜的合成豆漿。抬頭望著刻在校門上的校訓“真理超越階級”,
突然很想笑。三小時前我還在為混進這里自豪,現在卻清楚地意識到,
那道從出生就橫貫在我生命中的區界線,從來不曾消失。它只是換了個更漂亮的形式,
藏在櫻桃核里,藏在袖扣的反光里,藏在那雙看我像看新鮮標本的眼睛里。
燙金信封躺在我的帆布包里,像塊燒紅的炭。我第無數次把它摸出來檢查。勃肯大學火漆印,
理事長辦公室專用紙箋,還有股若有若無的雪松味,跟昨天禮堂里聞到的一模一樣。
“肯定是追加獎學金!”室友林巧把腦袋從上鋪探下來,她爸是5區某家醫院的副院長,
“孫家每年都會挑幾個特優生重點培養。”我正用皮筋扎頭發,聞言手一抖扯斷兩根發絲。
鏡子里映出我發紅的耳尖,昨天演講后校園論壇炸了,有人偷拍我喝櫻桃飲料的照片,
標題是《新晉?;ǖ陌偃f笑容》。真該讓他們看看我現在穿著十塊錢地攤T恤的樣子。
“穿這個去?!绷智扇酉聛項l藏青色連衣裙,標簽上5區奢侈品牌的logo閃得刺眼,
“我爸病人家屬送的,我穿太小?!蔽颐箶[細膩的羊毛混紡面料,
突然想起昨天杯底那顆櫻桃。這兩樣東西本質上沒區別,
都是上層階級隨手扔給底層的一點甜頭?!爸x了,但...…”我把裙子疊好還給她,
從行李箱底翻出唯一像樣的白襯衫,“怕弄臟?!绷智傻谋砬橄袷强匆娢矣媚_擦臉。
她不會明白,有些界限不是換套衣服就能跨越的。理事長辦公室在鐘樓頂層。
電梯門開的瞬間,我以為誤入了什么古典美術館。整層樓的地面都是透明玻璃,
下面鋪著泛黃的古代書信真跡,每一步都像踩在歷史上?!摆w同學?
”穿灰色套裝的年輕男人從弧形辦公桌后站起來,“我是理事長的秘書,我姓陳。
”我盯著他胸前的鉑金?;?,教職工專用款,學生只能領到鍍金的。
昨天演講完校長親手給我別上那枚時,我差點脫口而出“能折現嗎”?!袄硎麻L在等您。
”陳秘書推開里間的雕花木門,一股冷冽的空氣撲面而來。這房間溫度至少比外面低五度,
凍得我胳膊上立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全景落地窗前,
那個銀灰色背影正在通電話:“……告訴4區的人,教育部的批文我說了算。
”聲音比室溫還冷,卻在轉身看見我時微妙地頓了一下,“人到了,稍后回電。
”我總算看清了名牌上的字:孫翉懇。三個方正的黑體字,像法庭公告上的被告姓名?!白?/p>
”他指了指孔雀藍絲絨沙發。自己卻站著,逆光中只能看清左手無名指上的家族戒指,
黑曜石戒面在陽光下泛著鐵銹色的光。我半個屁股挨著沙發邊緣,帆布包放在膝蓋上當盾牌。
這角度剛好看見他辦公桌,沒有想象中的名牌鋼筆或文件堆,只有個造型古怪的青銅鎮紙,
壓著厚厚一疊...…等等,那不是我初中學生證的照片嗎?“昨天的演講很有趣。
”他突然開口,聲音里帶著評估實驗數據的平靜,“尤其是圖書館違約金的段子。”“謝謝。
”我條件反射地揚起社交笑容,手指悄悄掐住包帶。那張初中照片上的我正在垃圾站邊背書,
背景里還有半個拾荒老人的身影。孫翉懇走到辦公桌前,袖口擦過那個青銅鎮紙。
現在我看清了,那是個鷹隼造型,爪子正按在一只蜷縮的兔子上?!拔也檫^你的資料。
”他抽出最上面那份文件,“十二歲獲得3區少年編程大賽冠軍,
但放棄領獎去照顧發燒的弟弟。高中三年蟬聯年級第一,同時打三份工。
”修長的手指翻過一頁,“去年在7區便利店夜班,制服過持刀搶劫犯?!蔽液蟊碀B出冷汗。
這些事連我爸媽都不知道,尤其是便利店那次,警方承諾會保密。
“您到底...…”我的聲音像生銹的齒輪?!耙粋€月五十萬?!彼蝗粓蟪鰝€數字,
拿起水晶杯喝了口水,“市中心公寓,你家人可以搬進去。弟弟妹妹轉學去國際部,
醫療費全包。”放下杯子時冰塊叮當作響,“每周三、五晚上,和整個周末。
”我花了整整十秒才理解他在說什么。窗外的云飄過去,陽光突然直射在臉上,
刺得眼睛發疼。那些數字在腦海中自動換算,五十萬相當于媽媽在紡織廠三十年的工資,
市中心公寓意味著弟弟不用再睡廚房改建的儲藏間...…“您書房應該不缺鎮紙。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要個活人壓文件多浪費啊?!睂O翉懇眉毛都沒動一下。
他打開全息投影,我家的立體影像浮現在空中:媽媽正在補我二妹的校服,
爸爸的機械義肢擱在泡面碗旁邊。畫面放大,聚焦在墻角霉斑上。那是上個月暴雨后滲的水,
我們用舊日歷紙糊住了?!叭齻€月后那片廉租房就要拆遷。”他關掉投影,
“補償款不夠你們在3區邊緣租個廁所?!蔽业闹讣紫葸M掌心。
昨天演講時那些哄堂大笑的觀眾里,有沒有人也收到過這樣的“offer”?
他們是不是都感恩戴德地接受了,所以孫翉懇才會用這種買杯咖啡的語氣跟我談交易?
“理事長?!蔽衣酒饋恚及粼诘厣希冻隼锩嫦吹冒l白的束口袋,
這是妹妹用舊窗簾給我縫的,“您知道貧民窟老鼠為什么活不過冬天嗎?
”他眼神終于有了波動,像平靜湖面被投進顆石子?!耙驗樗鼈儗幵葛I死,”我彎腰撿起包,
拍掉并不存在的灰塵,“也不吃貓碗里的東西。”整個房間安靜得能聽見中央空調的嗡鳴。
孫翉懇的表情像戴了張冰雕面具,但左手無意識地在桌面上敲擊了三下。后來我才知道,
這是他極度煩躁時的習慣動作?!澳憧梢宰吡恕!彼聪伦澜堑耐ㄓ嶆I,“陳秘書,送客。
”直到電梯門關上,我才發現自己牙齒在打顫。不是因為恐懼,是憤怒。
那些檔案資料里肯定沒寫,趙瀟璺這人什么都缺,唯獨不缺一身反骨。
回宿舍路上經過公告欄,新貼的獎學金名單上我的名字排在首位。陽光把墨跡照得發亮,
像剛蓋上去的鮮紅印章。我掏出手機拍了張照,突然注意到角落里有道反光。
鐘樓頂層的落地窗前,似乎有人正看著這邊。當天晚上,我做了個荒誕的夢。
夢里我在演講臺上反復講著圖書館違約金的段子,臺下觀眾卻都長著孫翉懇的臉。
醒來時枕頭是濕的,窗外下著大雨,而我的手機收到條陌生號碼短信:【明早七點,
校門口有車接你。】沒有署名,但我知道是誰發的。
就像我知道杯底的櫻桃永遠比擺在盤子里的更誘人。因為它沾上了求而不得的滋味。
我醒來的時候,臉頰陷在柔軟的天鵝絨枕頭里,鼻腔里飄著一股淡淡的雪松香。
這不是我的宿舍。我猛地坐起身,腦袋一陣眩暈。記憶斷片在昨晚回宿舍的路上,
我撐著傘走過圖書館后門的小路,忽然聞到一股甜膩的花香,然后……然后就是一片空白。
“醒了?”低沉的男聲從房間角落傳來,我渾身一僵,轉頭看去。
孫翉懇坐在落地窗邊的單人沙發里,長腿交疊,手里捧著一本書。
窗外是濃重的夜色和隱約的山影,雨滴拍打著玻璃,而他就那樣安靜地看著我,
像一只蟄伏在黑暗里的野獸?!斑@是哪兒?”我的聲音啞得不像話?!拔壹?。”他合上書,
站起身,修長的影子投在地毯上,“準確來說,是孫家在3區與4區交界處的私人莊園。
”我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穿著陌生的絲質睡衣,袖口繡著精致的暗紋,
一看就不是我能買得起的東西?!澳憬o我換的衣服?”我咬牙切齒地問。
他嘴角微不可察地揚了一下,“女傭幫你換的。”我掀開被子就要下床,結果腳剛沾地,
膝蓋一軟差點跪下去。孫翉懇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我的胳膊,我立刻甩開他,“別碰我!
”他收回手,表情依舊冷淡,“藥效還沒完全退,你最好別亂動。”“藥效?”我瞪大眼睛,
“你迷暈我?”“嗯?!彼姓J得干脆利落,甚至沒有半點愧疚的意思。我氣得渾身發抖,
“你這是非法拘禁!我要報警!”孫翉懇像是聽到了什么好笑的事,
從床頭柜上拿起一部嶄新的手機遞給我,“試試。”我一把抓過來,迅速撥了報警號碼,
“您撥打的號碼不在服務區。”我愣住,又試了幾次,結果都一樣?!斑@座山是私人領地,
可以進行部分信號屏蔽?!彼卣f,“而且,你的學籍檔案上已經標注了休學,
警方就算接到報案,也只會認為你是自愿離校?!蔽宜浪滥笾謾C,指節發白,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看著我,黑沉沉的眸子里沒有一絲波瀾,“我以為我說得很清楚了。
”“包養?”我冷笑,“所以我不答應,你就直接綁人?”孫翉懇沒回答,轉身走向門口,
“李伯會送早餐過來,你最好吃點東西?!薄胺盼易?!”我抓起枕頭砸向他的后背。
他頭也不回地接住,隨手放在一旁的椅子上,“別做無謂的掙扎,
這里方圓二十公里都是私人領地,你跑不出去?!遍T關上的瞬間,我終于控制不住,
抓起床頭的水晶臺燈狠狠砸向墻壁。“啪!”玻璃碎片四濺,而門外,
孫翉懇的腳步聲甚至沒有停頓一下。我喘著氣坐回床上,這才注意到房間的細節。
落地窗外是陡峭的山崖,遠處隱約能看到城市的燈火,但距離遠得令人絕望。
床頭柜上放著一份文件,我翻開一看,呼吸瞬間凝滯?!都乃尥鈺飞厦嬗形腋改傅暮灻?。
我手指發抖地撥通家里的電話,響了很久,終于接通?!皨?!你們簽了什么?
我被……”“瀟瀟啊!”我媽的聲音聽起來異常興奮,
“孫先生派人來說你要參加封閉式培訓,還給了我們一筆安置費!
你弟弟妹妹都轉去國際學校了!”我喉嚨發緊,“媽,我沒有參加什么培訓,
我是被……”“哎呀,你好好學,別辜負人家的栽培!”她完全沒聽出我的不對勁,“對了,
孫先生還給你爸換了最新的機械義肢,你爸現在走路都不瘸了!”電話掛斷,我呆坐在床上,
渾身發冷。孫翉懇不是臨時起意綁架我。他早就計劃好了,甚至提前搞定了我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