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紅妝送我入東宮那日,我的竹馬沈硯持劍攔住了花轎。
>他染血的指尖掀開轎簾:“跟我走。”>我攥著嫁衣袖角搖頭。>三載寒暑,
廢太子幽禁冷宮那夜,新帝踏碎風雪而來。>他撕毀廢妃詔書,
將狐裘裹在我單薄肩頭:“昭昭,朕來接你回家。”>袖口滑落,
露出當年我為他縫補的補丁。>原來他從未忘記,那年杏花微雨里,我說要當他的新娘。
---紅,鋪天蓋地的紅。蘇云昭端坐在花轎里,眼前只有一片濃得化不開的猩紅。
沉重的鳳冠壓得她脖頸酸疼,金絲絞成的流蘇隨著轎子每一次微小的顛簸,
便在她眼前輕輕晃動,碰撞出細碎冰冷的聲響。身上層層疊疊的嫁衣,用最上等的云錦織就,
繡著繁復精致的鸞鳳和鳴,金線銀線在透過轎簾縫隙漏進來的天光里偶爾一閃,
刺得人眼睛發澀。本該是滾燙的喜慶,此刻卻沉重得像一層密不透風的繭,緊緊裹著她,
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悶的濕意。轎簾的縫隙里,能瞥見外面涌動的人潮。
喧天的鑼鼓、鞭炮的硫磺味、鼎沸的人聲……這一切本該屬于她的十里紅妝,
盛大得足以讓整個京城為之側目。可那些聲音,隔著厚重的轎簾和紅綢,
傳進來時只剩下模糊的嗡嗡聲,遙遠得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她的指尖冰涼,下意識地收緊,
攥住了嫁衣寬大袖口的金線滾邊。那絲線硬硬的,硌著掌心,帶來一點微不足道的痛感,
反而讓她飄忽的心神稍微定住了一瞬。“小姐,”貼身丫鬟霜降的聲音在轎外響起,
帶著刻意壓低的緊張,“快到了,前面就是東宮的角門了。”東宮。
這兩個字像兩塊燒紅的烙鐵,猝不及防地燙在她的心上。一股寒氣,卻猛地從腳底竄了上來,
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就是這東宮,這金碧輝煌的牢籠,即將吞噬她的一生。她的父親,
當朝蘇相,在御書房外跪了整整三日,額頭磕得青紫,只為替她婉拒這門圣旨賜婚。
皇帝的聲音隔著厚重的門扉傳出來,冰冷得不帶一絲波瀾:“蘇卿,太子妃之位,
多少人求之不得。莫要辜負朕意。”父親的脊梁,在那句話落下的瞬間,似乎佝僂了下去,
再也無法挺直。她蘇云昭,相府嫡女,琴棋書畫樣樣拔尖,卻終究只是一件待價而沽的禮物,
一件用來彰顯皇恩、平衡朝局的貴重擺設。太子蕭徹?那個據說性情陰鷙、喜怒無常的男人?
她只在宮宴上遠遠見過一次模糊的側影,連他具體長什么樣子都記不真切。她的未來,
早已和“太子妃”這個冰冷的頭銜牢牢綁在了一起,與那個陌生的男人捆綁,
與這深不見底的宮墻捆綁。轎子猛地一頓,停了下來。慣性讓她微微前傾,
鳳冠的流蘇狠狠甩在臉上,細密的疼痛傳來。比這疼痛更尖銳的,是轎外陡然炸開的驚叫聲!
“啊——!”“有刺客!護駕!快護駕!”“攔住他!”鑼鼓聲、鞭炮聲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兵刃出鞘的刺耳摩擦聲、馬匹受驚的嘶鳴、人群驚恐的推搡哭喊。
混亂像沸騰的水,瞬間炸開了鍋。蘇云昭的心驟然提到了嗓子眼,
一股冰冷的麻意瞬間席卷全身。她僵硬地坐在那里,一動不敢動,連呼吸都停滯了。
隔著厚厚的轎簾,她看不見外面發生了什么,但那濃烈的、帶著鐵銹味的血腥氣,
卻絲絲縷縷地滲透了進來,鉆進她的鼻腔,讓她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是誰?
誰敢在太子大婚之日,在天子腳下,劫持太子妃的鸞駕?就在這極致的混亂與驚懼中,
“嗤啦”一聲刺耳的裂帛聲響!她面前那隔絕內外的厚重轎簾,竟被人從外面猛地撕開!
天光,夾雜著外面混亂的景象,毫無遮攔地涌入這方狹小的紅色空間。一個身影逆著光,
堵在了轎門前。他穿著一身沾滿塵土和暗褐色污跡的勁裝,
身形挺拔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與狼狽。他手中緊握著一柄長劍,
劍尖猶在滴落著溫熱的血珠,落在地上,綻開一朵朵觸目驚心的小花。
當看清那張沾著汗水和點點血污、卻依舊無比熟悉的臉時,蘇云昭只覺得腦中“轟”的一聲,
所有的血液都涌上了頭頂,又在下一瞬徹底褪去,只剩下冰冷的空白。沈硯!
那個曾陪她爬樹掏鳥窩、下河摸魚,
那個在她生病時笨拙地守在她房門外、被她娘親嗔罵也不肯走的沈硯!那個在她十四歲生辰,
笨拙地將一枚自己雕的杏花木簪插在她發間,臉紅得像個熟透蝦子的沈硯!他怎么會在這里?
他怎么能……以這樣的方式出現?!他的目光穿透轎內彌漫的塵土和血腥,精準地鎖住了她。
那雙總是含著笑意、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布滿了通紅的血絲,
里面翻涌著她從未見過的風暴——狂怒、絕望、不顧一切的瘋狂,
還有一絲幾乎要將他整個人都燒成灰燼的痛楚。他染血的指尖,帶著微微的顫抖,
猛地伸向她,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似乎要將她從這片令人窒息的紅色牢籠中徹底拽離。
“昭昭,”他的聲音嘶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用力撕扯出來,
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和一種瀕臨崩潰的決絕,“跟我走!”那三個字,像三把重錘,
狠狠砸在蘇云昭的心上。砸得她魂魄都為之震顫。跟他走?離開這頂花轎,
離開這場荒誕的婚禮,離開這既定的、令人窒息的命運?有那么一瞬間,
一股巨大的、幾乎要淹沒理智的沖動在她胸口瘋狂沖撞。離開!離開這里!
離開這個冰冷的牢籠!這念頭像野火燎原,燒得她指尖發燙,
燒得她幾乎要不顧一切地伸出手,抓住那染血的、卻代表著唯一生路的指尖!然而,
目光越過沈硯劇烈起伏的肩膀,瞥見了轎外。身著東宮侍衛服色的護衛們,
正從混亂中迅速集結,手中閃著寒光的刀劍已然出鞘,形成一個冰冷的包圍圈。更遠處,
皇城衛隊沉重的腳步聲如同悶雷,正由遠及近,轟隆隆地碾過青石板路。整個京城,
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劫持,像一頭被驚醒的猛獸,正張開布滿獠牙的血盆大口。她伸出的手,
僵在半空,指尖離他那染血的手指只有毫厘之遙。她看到了沈硯肩頭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鮮血正汩汩地往外冒,染紅了他半邊衣襟。她看到了他握劍的手背上,新添的數道猙獰劃痕。
跟她走?然后呢?亡命天涯?成為朝廷傾盡舉國之力也要追捕的欽犯?
連累整個蘇家滿門抄斬?父親蒼老絕望的臉、母親悲戚的眼淚,瞬間在她眼前放大。
那燎原的野火,被兜頭澆下一盆冰水,刺啦一聲,熄滅了,
只留下冰冷的灰燼和深入骨髓的絕望。蘇云昭猛地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
眼底那片刻的動搖和渴望已被一種近乎死寂的平靜取代。她攥著嫁衣袖角的手指,
因為用力過度而指節泛白,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幾個彎月形的血痕。
她死死盯著沈硯那雙燃著最后一點希望火焰的眼睛,用盡全身力氣,極其緩慢,
卻又無比清晰地,搖了搖頭。那一個細微的動作,耗盡了她的所有。沈硯伸向她的手,
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指尖上的血珠,因為他的劇烈顫抖,終于承受不住重量,
“啪嗒”一聲,滴落在她大紅的嫁衣裙擺上,暈開一小團深得發黑、觸目驚心的印記。
他眼中的火焰,在那一個搖頭的動作里,如同被狂風吹滅的殘燭,瞬間熄滅了。
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死灰般的冰冷和……一種徹底被碾碎的絕望。那絕望如此深重,
仿佛連周圍的空氣都被凍結。他看著她,死死地看著她,像是要把她此刻的樣子刻進骨頭里。
那眼神復雜得讓蘇云昭心膽俱裂——有被背叛的痛,有無法置信的震驚,有毀天滅地的憤怒,
最終都沉淀為一種濃得化不開的、冰冷的死寂。時間仿佛凝固了。
只有他急促而粗重的喘息聲,在死寂的空氣中回蕩。下一刻,包圍圈驟然收緊!
東宮侍衛統領一聲厲喝:“拿下逆賊!”數柄雪亮的長刀,帶著破空之聲,
齊齊朝著沈硯的后背砍去!沈硯猛地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
那吼聲里充滿了無盡的悲憤與不甘。他最后深深地、深深地看了蘇云昭一眼,
那眼神復雜得讓她渾身冰冷,仿佛靈魂都被洞穿。隨即,他手腕猛地一抖,
長劍在空中劃出一道凄厲的弧光,卻不是迎向背后的刀鋒。“叮叮當當!
”一陣刺耳的金屬撞擊聲炸響!火花四濺!他竟是用劍格開了幾柄刺向轎門的兵刃,
為這頂小小的花轎,擋開了致命的威脅!做完這一切,他不再有絲毫停留,
甚至沒有再看蘇云昭一眼。他猛地旋身,如同一頭受傷的孤狼,撞開側面兩個撲上來的侍衛,
身影快如鬼魅,幾個起落便消失在旁邊幽深曲折、堆滿雜物的小巷深處。
只留下地上一串迅速被塵土掩埋的、刺目的血腳印。“追!格殺勿論!
”侍衛統領的咆哮聲震耳欲聾。花轎的簾子被粗暴地重新合攏,
隔絕了外面追捕的喧囂和彌漫的血腥。轎子被重新抬起,搖搖晃晃地繼續前行,
朝著那近在咫尺、象征著無邊囚籠的東宮角門。轎內,重新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
只有蘇云昭急促而壓抑的喘息聲,還有……一滴滾燙的淚,終于掙脫了束縛,
重重砸落在她死死攥著嫁衣的手背上。那溫度燙得驚人,卻又在瞬間變得冰冷刺骨。嫁衣上,
那團被血浸染的暗痕,像一只無聲獰笑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東宮的日子,
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死水。表面是琉璃瓦折射的流光溢彩,是宮人行走時無聲無息的規矩,
是永遠熏著昂貴沉水香的殿閣,內里卻冰冷、凝滯,散發著一種腐朽的霉味。太子蕭徹,
她的夫君,對她而言,始終只是一個模糊而冰冷的符號。大婚當夜,
他甚至未曾踏入她的寢殿。合巹酒,是她獨自一人,對著搖曳的紅燭,慢慢飲盡。
那冰冷的酒液滑入喉嚨,一路燒灼到心底。她記得自己掀開蓋頭時,空蕩蕩的殿內,
只有燭火噼啪爆裂的輕響,和她自己清晰得可怕的心跳聲。后來,
她只在一些必須共同出席的宮宴上見過他。他永遠坐在主位,隔著遙遠的距離和晃動的人影,
面容隱在玉旒之后,看不真切。偶爾投來的目光,也如同深秋的寒潭,不帶一絲溫度,
只有審視和評估,仿佛她只是一件需要估價、需要衡量其利用價值的器物。蘇云昭很快明白,
她這個太子妃,不過是皇帝用來彰顯對蘇家恩寵、同時牽制父親的一枚棋子。蕭徹對她,
沒有情,只有基于利益的冷漠。她存在的意義,就是待在這座金玉其外的牢籠里,
做一個溫順、安靜、不會惹麻煩的擺設。她曾試圖靠近,小心翼翼地奉上親手做的點心。
蕭徹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便讓內侍端了下去,連一句敷衍的謝字都吝嗇。她也曾在他生辰時,
熬了數個日夜,繡了一幅松鶴延年的錦屏。那屏風被抬進他的書房,如同石沉大海,
再無音訊。后來一次偶然路過,她竟看到那幅凝聚了她心血和微弱期冀的屏風,
被隨意地丟在書房角落的雜物堆里,上面甚至落了一層薄灰。那一刻,
心口最后一點微弱的火苗,徹底熄滅了。冷意從腳底蔓延至四肢百骸。她漸漸學會了沉默。
在東宮,沉默是唯一的生存法則。她不再試圖靠近蕭徹,將自己縮進最深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