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扎紙張家我叫張順，打小就住在青石鎮最西頭那條終年曬不到日頭的陰溝巷里。
我家鋪子門口，常年掛著一串褪了色的白紙燈籠，風一吹，嘩啦啦響，像一群小鬼在拍手。
鎮上人背地里都管這叫“鬼拍手”，繞著走。為啥？因為我爹，
是青石鎮最后一個扎“替身紙人”的張師傅。這活兒，損陰德，絕戶的買賣。
誰家要是攤上躲不過去的血光之災，比如得了絕癥眼看要咽氣的，
或者攤上人命官司要被索命的，就會在深更半夜，揣著厚厚一沓沾著冷汗的票子，
敲響我家那扇吱呀作響的破木門。我爹呢，就著昏黃的煤油燈，照著來人的樣貌身形，
用竹篾、彩紙、漿糊，扎一個一模一樣的“替身”。最后用朱砂筆點上眼睛，在夜深人靜時，
找個十字路口燒了。據說，這紙人就能替事主去陰間“頂缸”，糊弄過索命的陰差。代價？
我爹那張臉，就是代價。不到五十，皺紋深得能夾死蒼蠅，眼珠子渾濁得像蒙了層灰，
看人時總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陰氣。我家更是人丁稀薄，幾代單傳，到我這兒，
娘生我時難產死了，就剩我和我爹倆光棍，守著這間飄著紙灰和漿糊味的破屋子，
活得像個活死人。我恨這手藝，更怕。
每次看我爹扎那些栩栩如生、卻又透著一股子死氣的紙人，
特別是他最后用那根禿了毛的朱砂筆，顫巍巍點下眼睛的瞬間，
我總覺得后脖頸子颼颼冒涼風，好像那紙糊的空眼眶里，真有什么東西“活”了過來，
在暗處冷冷地盯著你。我爹總說，點了睛，這替身才算有了“靈”，才能替人受過。
2 王家索命的新娘這天晚上，雨下得跟瓢潑似的，砸在瓦片上噼啪亂響。風卷著雨腥氣，
從門縫里硬生生擠進來，吹得煤油燈的火苗子忽明忽暗，
墻上那些沒扎完的紙人影子也跟著張牙舞爪。我正糊弄著一個給小孩燒的童男童女，
心里毛毛的。突然，“砰砰砰！”敲門聲又急又重，像是要把門板捶爛。
我爹在里屋咳嗽了兩聲，啞著嗓子喊：“順子，開門去。”我放下手里的漿糊刷子，
心里咯噔一下。這動靜，這天氣，來的絕不是善茬。門一開，
一股子更濕冷的寒氣裹著個人影撞了進來，差點把我帶個趔趄。來人穿著上好的綢緞褂子，
渾身濕透，正是鎮上首富王家的管家，王福。他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
雨水順著油亮的腦門往下淌，也顧不上擦。“張……張師傅！救命！救救我家少爺！
”王福的聲音帶著哭腔，噗通一聲就給我爹跪下了，濺起地上的泥水。
我爹慢悠悠地從里屋踱出來，眼皮都沒抬一下，聲音干澀得像砂紙磨木頭：“王家？
王家能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兒？錢能通神，還用得著我這損陰德的活兒？
”王福頭磕得咚咚響：“張師傅！真不行了！錢！錢不是問題！您開個價！
只求您扎個‘頂缸’的，要最好的！最像的！”我爹渾濁的眼珠子在王福臉上掃了掃，
沒吭聲。王福急了，壓低聲音，帶著一種極度的恐懼：“是……是喜事……變……變喪事了！
我家大少爺王麟，
幾天的那個姑娘……柳……柳如煙……昨兒個夜里……在……在她自個兒繡樓上……吊死了！
”我心里猛地一抽。柳如煙？鎮上誰不知道，那是頂漂亮頂水靈的一個姑娘，讀過新式學堂，
說話細聲細氣的，跟朵花兒似的。怎么就……吊死了？王福的聲音抖得更厲害了，
像秋風中最后一片葉子：“死得……太邪性了！眼睛瞪得老大，
舌頭伸出來老長……穿著她自個兒剛繡好的大紅嫁衣！那嫁衣……紅得……像血泡過一樣！
”他咽了口唾沫，臉上肌肉扭曲，“老爺夫人怕啊！怕這未過門的媳婦怨氣沖天！
怕她……怕她舍不得我家少爺……纏著他索命啊！”我爹的眉頭，幾不可查地皺了一下。
王福繼續哭訴：“老爺說了，求張師傅您……扎一個一模一樣的‘柳姑娘’，
要穿上大紅嫁衣！扎得越真越好！扎好了，按老規矩，給她和王少爺的生辰八字合一合，
就當……就當是配了陰婚！燒下去，讓她在底下有個伴兒，平息了怨氣，
別再上來纏著活人了！求您了張師傅！救救王家獨苗吧！”配陰婚？還是給橫死的？
用紙人頂替？我聽得渾身發冷。這活兒，比普通的“頂缸”邪乎十倍！橫死的新娘，
怨氣最重，穿著紅嫁衣上吊，那更是厲鬼中的厲鬼！用紙人糊弄她？騙鬼呢？
萬一糊弄不住……我下意識地看向我爹。昏黃的燈光下，我爹那張枯樹皮似的臉，
籠罩在一片更深的陰影里，看不清表情。屋里只剩下王福壓抑的啜泣聲和外面嘩啦啦的雨聲，
還有那些紙人，它們沉默的影子在墻上搖曳，仿佛也在無聲地窺視著這場交易。
過了足足有一炷香的功夫，久到我以為我爹會拒絕。
我爹才緩緩地、極其干澀地吐出一個字：“行。”3 點睛活，紙人嘆接下這樁活兒，
我家那間本就陰氣森森的鋪子，更像是掉進了冰窟窿。
王福送來了柳如煙生前的一張黑白小照，還有幾件她貼身的舊衣裳——一件素色小褂，
一條月白裙子，據說還偷偷夾了一縷她的頭發，用紅布包著。那照片上的姑娘，眉眼彎彎，
笑得溫婉，誰能想到幾天后就成了吊死鬼？我爹把自己關在里屋，誰也不讓進。
只讓我從庫房里翻出壓箱底、最好的材料：多年老竹劈成極細極韌的篾絲，
韌得像牛筋；特制的桑皮紙，又薄又透還帶著韌性；上好的顏料，尤其是那罐朱砂，
紅得發暗，像是凝固的血。
還有最要緊的——一卷顏色極其正、紅得刺眼、仿佛能滴下血來的上好綢緞，
這是王家送來做嫁衣的料子。一連三天，里屋的門都關得死死的。里面靜得出奇，
只有偶爾傳來的、極其輕微的竹篾彎折的“噼啪”聲，還有剪刀裁紙的“沙沙”聲。那聲音，
在死寂的夜里，聽著格外疹人。一股難以形容的味道從門縫里飄出來，不是漿糊味，
也不是顏料味，而是一種……甜膩膩的、帶著點腐朽氣息的怪味，聞久了讓人頭暈惡心。
我睡在外間的小床上，裹緊了被子還是覺得冷，總覺得黑暗里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我。
好幾次半夜驚醒，似乎聽到里屋有極輕的、女人的嘆息聲，細若游絲，轉瞬即逝。
我以為是幻覺，是風聲，可那嘆息，又分明帶著一股子化不開的幽怨。第四天傍晚，
里屋的門終于“吱呀”一聲開了。我爹佝僂著背走出來，臉色灰敗得像蒙了一層死灰，
眼窩深陷，走路都打著晃，仿佛這三天耗掉了他十年陽壽。他手里捧著一個東西。
只看了一眼，我渾身的血都涼了半截，頭皮瞬間炸開！那是一個紙人。
一個穿著大紅色綢緞嫁衣的紙人新娘！竹篾為骨，桑皮紙為膚，那手藝真是絕了！身段窈窕，
腰肢纖細，連手指的弧度都透著活人的柔軟。臉上薄薄敷了一層特制的白粉，
細膩得幾乎看不見紙的紋理。柳葉眉，櫻桃口，
鼻梁小巧挺直……活脫脫就是照片上那個柳如煙！不，比照片上更美，更精致，
但也更……詭異。因為它沒有眼睛。本該是眼睛的地方，是兩個空洞洞的窟窿，深不見底，
像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黑洞。那身大紅嫁衣，剪裁合體，盤扣精致，
金線繡著繁復的鴛鴦戲水圖案，在昏黃的燈光下閃著幽冷的光。紅，太紅了！
紅得像剛從血池里撈出來，帶著一種吞噬一切生機的邪氣。
整個紙人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妖異美感，美得驚心動魄，也邪得讓人心底發毛。
我爹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鋪子中央那張平時用來扎紙人的大案板上。
紙新娘靜靜地“坐”在那里，大紅蓋頭還沒蒙上，露出那張完美卻空洞的臉。
屋子里死寂一片，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順子，”我爹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破風箱，
“把門……閂好。雞……把那只養了三年的黑公雞……抱過來。”我知道，
最關鍵的一步來了——點睛。我哆嗦著關好門，
又去后院雞籠里把那只最雄壯的黑公雞抱了進來。公雞似乎也感覺到了極度的不安，
在我懷里撲騰著，發出“咕咕”的驚恐叫聲。
我爹拿起那根他用了半輩子、筆頭幾乎禿光了的朱砂筆。他深吸一口氣，
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紙人新娘那兩個空蕩蕩的眼窩。他的手，
那只扎了無數紙人、穩如磐石的手，此刻卻抖得不成樣子。筆尖蘸滿了那罐紅得發暗的朱砂。
屋子里靜得可怕，只有黑公雞在我懷里不安的咕咕聲，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我爹的筆尖，
顫巍巍地，終于落向了紙人新娘左眼的眼窩。
就在那一點猩紅朱砂觸及桑皮紙的瞬間——“噗！”我懷里那只一直在掙扎的黑公雞，
突然發出一聲短促凄厲到極點的慘叫！它猛地一蹬腿，
脖子以一種極其不自然的角度歪向一邊，兩只眼睛瞬間暴突出來，充滿了血絲，
身體劇烈地抽搐了幾下，然后……徹底不動了！死了！就這么毫無征兆地暴斃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我的腳底板直沖天靈蓋！與此同時，
我爹的筆尖已經點在了紙人新娘的左眼窩上。那一點朱砂，像一滴活過來的血，
迅速在桑皮紙上暈染開，形成了一只……妖異的、仿佛帶著活人神采的眼睛！
我爹的手抖得更厲害了，額頭上全是冷汗。他咬著牙，又蘸了朱砂，點向右眼窩。
“呼……”一聲極其輕微、極其幽怨、仿佛從九幽地府深處飄來的嘆息聲，
清晰地在我耳邊響起！不是幻覺！絕對不是！那聲音，
帶著無盡的哀傷、不甘和……冰冷的怨毒！我渾身的汗毛在這一刻全部倒豎起來！
猛地扭頭看向那個紙人新娘！只見它剛剛被點上朱砂的右眼，那點猩紅也迅速暈染開。
兩只血紅的“眼睛”……“活”了過來！雖然它依舊靜靜地“坐”在那里，
但那空洞的眼窩被填滿的瞬間，
神采”——一種冰冷、怨毒、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神采”——陡然從那雙朱砂眼里迸射出來！
它仿佛……真的在看著我們！看著這個房間！我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踉蹌著后退一步，
手里的朱砂筆“啪嗒”掉在地上。他死死盯著那個紙人新娘，嘴唇哆嗦著，臉色慘白如紙，
道：“成了……成了……怨氣太重……太重了……”那只暴斃的黑公雞軟塌塌地躺在我腳邊，
眼睛還暴突著。屋子里彌漫著朱砂的腥氣、紙灰的霉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以及那聲仿佛還在耳邊縈繞的、冰冷的嘆息。那身大紅嫁衣，在煤油燈跳躍的火光下，
紅得更加刺眼，像一片凝固的血海，隨時要將我們吞噬。4 第七夜，
她回來了接下來的幾天，王家緊鑼密鼓地準備著這場荒唐又陰森的“陰婚”。
我爹像是大病了一場，整日蜷縮在里屋的床上，咳嗽得更厲害了，眼神也更加渾濁呆滯，
嘴里時不時會含糊不清地念叨著什么，我湊近了聽，好像是……“阿秀”？
一個我從未聽過的女人的名字。紙人新娘被王家的人小心翼翼地抬走了，蒙上了紅蓋頭。
聽說他們找了個八字最硬、命最賤的老光棍，抱著這紙新娘的牌位，和王麟的生辰八字一起，
在柳如煙墳前草草拜了天地。最后，在柳家墳地旁邊一個特意挖好的小坑里，
把那身披紅掛彩的紙新娘燒了。燒的時候，火光沖天，那紅色的火焰扭曲跳躍，遠遠看去，
竟真像一個穿著紅嫁衣的女人在火焰中瘋狂舞動，詭異莫名。王家人松了口氣，
覺得這“替身”燒了，陰婚配了，怨氣也該散了。王福還特意送來一個厚厚的紅封，
說是酬謝。然而，就在那紙新娘燒掉的第七天夜里——頭七回魂夜！出事了！那晚，
風刮得特別邪乎，嗚嗚咽咽，像是無數冤魂在哭嚎。我睡得不踏實，總覺得心慌。后半夜，
王家大宅的方向，突然傳來一陣撕心裂肺、不似人聲的凄厲慘叫！那聲音劃破死寂的夜空，
尖利得能刺穿人的耳膜！緊接著，就是一片混亂的哭喊、尖叫、砸東西的聲音，
還有狗瘋狂的吠叫。整個青石鎮都被驚動了。第二天天還沒亮透，王福又來了。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