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那年放榜日，李昭把梅花簪在我鬢邊：“等我中狀元，三書六禮娶你過門。
”十年后他高中探花，卻當著滿城百姓牽起公主的手。“阿沅，你終究比不得天家富貴。
”我捏著早已干枯的梅花枝，從朱雀門一躍而下。重生回十七歲，李昭再次把梅花遞來時，
我當著他的面扔進餿水桶。后來他名落孫山，日日買醉。而我的豆腐坊開遍南北，
連御膳房都來訂貨。1.七月的日頭毒得能曬化青石板路，
我蹲在巷子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的影子里。“阿沅！”一聲清亮帶笑的喊聲，
像塊冰涼的石頭猛地砸進這鍋滾燙的黏粥里。我猛地抬頭。李昭正從巷子口那頭奔過來，
跑得像頭撒歡的小馬駒。他身上的青布書生袍子沾了灰，下擺撩起來胡亂掖在腰間，
露出底下洗得發白的褲子。“看！”他獻寶似的，把一直攏在胸前的手猛地攤開在我眼前。
不是他看榜的結果。是一小枝梅花。“哪兒來的？”我驚得忘了擦汗，傻傻地問。這季節，
哪來的梅花？“嘿嘿！”李昭得意地揚起下巴，汗珠甩出一道亮晶晶的弧線，“你猜。
”他小心翼翼地捏著那纖細的梅枝，把它簪進我胡亂綁在腦后的、被汗水浸得半濕的發髻里。
他粗糙的手指擦過我的鬢角，有點癢。“好看！”他退后一步，歪著頭，眼睛彎成了月牙，
“我家阿沅最好看！配這梅花，絕了！”我抬手輕輕碰了碰鬢邊的花瓣，
嘴角忍不住也彎了起來：“傻氣！旁人看見，還以為我瘋了，大夏天戴梅花。
”“管旁人作甚！”李昭大手一揮，豪氣干云，那點書生的斯文氣全不見了，
“讓他們羨慕去！阿沅，你等著！”“等放榜！我李昭，定要給你考個狀元回來！大紅袍，
狀元帽，騎著高頭大馬游街！讓全京城的人都看著！”他頓了頓，
眼睛里的光熾熱得幾乎要灼傷人，聲音帶著一種近乎莊嚴的承諾，斬釘截鐵：“然后，
我就堂堂正正地，三書六禮，風風光光娶你過門！做我李昭唯一的娘子！”“好。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卻又無比堅定地落在這滾燙的誓言上。他笑了，
露出一口白牙，燦爛得勝過午后的烈日。“等我！”他最后喊了一聲，轉身又像來時那樣，
風風火火地朝著放榜的方向跑遠了，青布袍子的下擺在熱風中獵獵翻飛。十年。
時間像把鈍刀子，一下一下，把當初那個在烈日下奔跑、眼睛亮得像星星的少年郎，
慢慢磨成了眼前這個人。“李大人留步！李大人留步！”一聲尖細得有些刺耳的呼喚，
硬生生把我從茶肆二樓臨窗的座位上拽回神。朱雀大街上，早已被肅清得干干凈凈，
連一粒礙眼的石子都找不到。一隊極盡奢華的儀仗正緩緩行來。緊隨其后的，
是一乘金頂、紅帷、由八匹通體雪白、沒有一絲雜毛的駿馬拉著的巨大鳳輦。鳳輦旁，
一人身著簇新的深緋色官袍，袍上繡著象征新貴的云雁補子。他騎在一匹同樣神駿的白馬上，
身姿挺拔，微微側著頭，正對著鳳輦的紗幔說著什么。是李昭。十年的寒窗和官場沉浮，
早已洗去了他眉宇間那份不顧一切的張揚。那張臉依舊英俊，
甚至因為養尊處優而更添了幾分沉穩的貴氣，下頜的線條也愈發清晰冷硬。只是那雙眼睛，
那雙曾盛滿星河、只映照著我一個人的眼睛，此刻像蒙上了一層打磨得極其光滑的琉璃，
溫潤、得體，卻再也望不到底。紗幔被一只戴著赤金點翠護甲、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
輕輕撩開了一角。里面露出一張年輕女子的側臉，妝容精致，眉目如畫，
帶著一種渾然天成的、被無數珍寶供養出來的矜貴。她微微頷首，嘴角彎起一個極淺的弧度，
算是回應了李昭的話語。李昭臉上的笑意瞬間加深，帶著一種受寵若驚的、刻意放低的姿態。
他甚至微微傾身，隔著紗幔，又低聲說了句什么。那女子嘴角的弧度似乎更明顯了些，
隨即放下了紗幔。就在鳳輦經過我所在的茶肆樓下時，李昭的目光，
像是不經意地掃過二樓臨街的窗戶。他的視線，精準地捕捉到了站在窗邊的我。
驚愕、慌亂、一絲猝不及防的狼狽，像水底的暗流，飛快地在他眼底深處掠過。
但也僅僅是一瞬。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他迅速移開了目光，仿佛多看一眼都是褻瀆。
他挺直了腰背，下頜微微抬起，重新掛上那副春風得意，視線專注地投向前方，
仿佛剛才那短暫的失態從未發生。鳳輦與高頭大馬，帶著皇家煊赫的威儀，
在我眼前緩緩駛過，留下一片被馬蹄踏起的、嗆人的浮塵。“嘖，瞧瞧，
李探花郎如今可是攀上高枝兒了！”旁邊桌上一個油滑的聲音響起，
帶著毫不掩飾的艷羨和酸意，“永寧公主啊！那可是陛下最疼愛的幺女！李探花這回，
真真是一步登天了！”“可不是嘛！”另一個聲音立刻接上，壓低了，卻更顯曖昧，
“聽說公主在瓊林宴上一眼就相中了探花郎的風采，親自向陛下求的旨意！
探花郎那會兒……好像有個青梅竹馬吧？”“噓，小聲點兒！”先前那人趕緊制止，
眼神鬼祟地往我這邊瞟了一眼，帶著點憐憫，更多的卻是看熱鬧的興味，
“多少年的老黃歷了！一個賣豆腐家的丫頭，能跟金枝玉葉比？探花郎又不傻！
聽說旨意一下，那邊就……”后面的話被刻意模糊的唏噓聲掩蓋了。
他們自以為聲音壓得夠低，卻像針一樣，清晰地扎進我的耳朵里。
賣豆腐家的丫頭……金枝玉葉……攀上高枝兒……每一個詞，
都精準地釘在那段早已被時光風干的誓言上，發出朽木斷裂般的脆響。
我端起桌上那杯早已涼透的粗茶，手很穩，沒有一絲顫抖。茶水入口，又苦又澀，
一路涼到胃里。我放下空杯，銅錢在粗糙的木桌面上發出輕微的磕碰聲。起身，下樓。
夏日的驕陽依舊灼人，曬在裸露的皮膚上，火辣辣的。我混在散開的人群中，
像一滴水融入渾濁的河流，朝著與那華麗儀仗相反的方向，慢慢地走。
推開那扇熟悉的、吱呀作響的院門，母親佝僂著背，正在院角的石磨旁，
費力地收拾著殘留的豆渣。她聽見門響，抬起渾濁的眼睛，
布滿皺紋的臉上擠出一個擔憂的笑。“阿沅……回來了？”她的聲音沙啞，
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街上……熱鬧吧？”“嗯，熱鬧。”我應了一聲，聲音平平的，
聽不出情緒。徑直走進我那間低矮的廂房，反手關上了門。我走到那個掉了漆的舊木箱前，
打開。箱底，躺著一只小小的、同樣褪了色的木匣。指尖觸到匣蓋，
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顫抖。我深吸了一口氣，
那熟悉的豆腥氣似乎也壓不住心底翻涌上來的東西。慢慢掀開。
一股極其微弱的、混合著陳舊木頭和塵埃的味道散開。匣子里沒有別的。
只有一枝早已干枯的梅枝。我伸出食指，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撫過那枯枝嶙峋的紋理。
十年光陰，足以讓鮮活的誓言風干成一句笑談，
讓“三書六禮”變成一句絕情的“你終究比不得天家富貴”。
2.不知在昏暗的房間里枯坐了多久，直到窗欞外透進來的光線都變得稀薄。
院外似乎傳來了模糊的爭執聲，是母親在壓低嗓子攔著什么人。“……大人，
阿沅她……她不舒服，歇下了……”“讓開！”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響起，
帶著一種刻意拔高的、不容置疑的官腔，還有一絲極力掩飾的不耐煩。
門板被一股大力從外面推開，撞在土墻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門框上撲簌簌落下些陳年的灰塵。刺目的夕陽光線猛地涌入昏暗的小屋，
在地面上拉出一個長長的、帶著官帽的影子。李昭站在門口。他一步跨進門檻，
反手帶上了門，將母親焦急的阻攔和院里的光線一同隔絕在外。他站在屋子中央，
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這間破敗、低矮、彌漫著豆腥氣的屋子。“阿沅。”他終于開口，
聲音低沉，“旨意下來了。”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是……尚主。”這兩個字，
他說得很重，又似乎有一絲難以察覺的艱澀，“永寧公主。”房間里死一般的寂靜。
他深吸了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重新看向我。“阿沅，”他的聲音徹底冷了下來，
像淬了冰，“你我……終究是云泥之別。”他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居高臨下，
帶著一種近乎施舍般的、最后的“坦率”。“你很好。”他語速加快，
像是在背誦一篇早已準備好的陳詞，“但……你想想你的出身。你爹娘，
不過是磨豆腐的平頭百姓。而我李昭，十年寒窗，金榜題名，如今更蒙圣恩，尚主為婿，
前途……不可限量。”他停頓了一下，目光銳利地刺向我，仿佛要穿透我的皮囊，
看清我心底所有卑微的妄想。“天家富貴，金枝玉葉，這才是配得上我的門第。
這才是……我該走的路。”他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不容置疑的斬釘截鐵，“你，
終究是比不得的。”云泥之別……天家富貴……金枝玉葉……每一個詞，
都在反復碾壓著那個在烈日下奔跑、把梅花簪在我鬢邊、喊著要三書六禮娶我的少年。
他看著我驟然慘白的臉和瞬間失去所有光彩的眼睛，似乎得到了某種確認，
緊繃的下頜線反而略微放松了些。那是一種終于說破、卸下包袱的輕松。他不再看我，
視線轉向門口，準備離開。“所以，”我開口了。聲音很輕，輕得像一片羽毛，
“十七歲那年，你說要考狀元，是為了什么？”李昭已經轉身的動作猛地一僵。他沒有回頭。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昏暗的光線里，只能看到他深緋色官袍僵硬的背影，
和烏紗帽兩側微微顫抖的帽翅。“年少……無知罷了。”他終于擠出幾個字，
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干澀、滯重，帶著一種被強行剝開偽裝的狼狽和惱怒，
“誰年少時，沒說過幾句荒唐話？”說完，他像是再也無法忍受這間屋子里的空氣，
猛地拉開了門，大步走了出去，一次也沒有回頭。深緋色的袍角在門口一閃，
消失在那片同樣令人窒息的暮色里。門板在他身后無力地晃蕩著，發出吱呀的呻吟。
昏暗重新籠罩下來，帶著更深的寒意。房間里只剩下那濃得化不開的豆腥氣，
和他殘留的、冰冷的官威與熏香混合的陌生氣息。我低下頭，目光重新落回匣子里。
那枝枯梅，靜靜地躺在那里，脆弱，干癟，像一句早已死去的誓言。我伸出手指，這一次，
沒有再撫摸。只是極其緩慢地、一根一根地，收攏手指，將它冰冷而脆弱的枝干，
緊緊攥在了掌心。“年少無知……”我對著掌心那團枯槁的、毫無生氣的褐色，
輕輕地重復了一遍。然后，極其緩慢地，扯動了一下嘴角。沒有聲音。
日子像磨盤上流下的豆渣水，渾濁黏膩地淌過。那天之后，
李昭仿佛徹底從我的世界里蒸發了。3.直到那天清晨。天色還未大亮，灰蒙蒙的。
平日里早早出來支攤的小販們都不見了蹤影，只有穿著皂衣的衙役，腰挎佩刀，
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地肅立在街道兩側。“阿沅，今兒別去了！”母親死死拉住我的車轅，
渾濁的眼睛里滿是驚惶，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顫抖，“是公主大婚！全城都要清道！
沖撞了貴人，要殺頭的！”公主大婚。這四個字像冰冷的鐵錘，砸在那片凍土上。
我沉默地掰開母親枯瘦、因常年勞作而變形的手指。“娘，”我的聲音平靜得出奇，
像結了冰的湖面，“我去看看。”“阿沅！”母親的聲音帶了哭腔，絕望地在我身后響起，
“你別犯傻！別犯傻啊！”我沒有回頭，只是更加用力地推起了那輛吱呀作響的獨輪車。
衙役們冰冷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刮過來。我的車沒走多遠，就被一個身材高大的衙役橫臂攔住。
“站住！沒長眼嗎？今日公主鸞駕出降，全城禁行！滾回去！”他呵斥著，手按在刀柄上，
滿臉的不耐煩和驅趕螻蟻般的輕蔑。我停下腳步，沒說話，
只是默默地把獨輪車推到街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放下。車輪撞在墻角，
發出“哐當”一聲悶響。然后，我不再理會身后衙役狐疑的盯視和母親撕心裂肺的哭喊，
轉過身，像一具沒有知覺的木偶，一步一步，
朝著城中心那座最高、最巍峨的建筑走去——朱雀門。這座象征著皇權與威儀的城門樓，
在熹微的晨光中投下巨大而沉重的陰影。沿著冰冷陡峭的石階，一步一步向上攀爬。
粗糲的石階邊緣磨損得厲害，硌著腳底。終于，踏上了最高一層的寬闊平臺。
風瞬間變得狂暴起來，毫無遮攔地撕扯著我的頭發和衣裳，發出嗚嗚的尖嘯，
像是無數亡魂在耳邊慟哭。我走到平臺最邊緣，站定。粗糙的城墻垛口抵著腰腹，
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衣衫。腳下，是令人眩暈的、數十丈高的虛空。手伸進懷里，
摸出那個小小的木匣。打開。那枝枯梅，安靜地躺在里面。蜷縮的花瓣，黯淡的枝干，
脆弱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我小心翼翼地，將它取了出來。枯枝冰冷的觸感，
清晰地印在指尖。就在這時，一陣宏大得足以撕裂耳膜的樂聲，猛地從皇城方向爆發出來！
鐘鼓齊鳴，絲竹喧天，喜慶得近乎蠻橫，瞬間壓過了城樓上呼嘯的風聲！來了。視線盡頭，
皇城那巍峨的宮門緩緩洞開。先涌出的，是如潮水般的內侍和宮女，人人身著嶄新的吉服，
手捧各色儀仗器物，步履整齊劃一。緊接著，是兩隊盔甲鮮明、手持金瓜鉞斧的宮廷侍衛，
步伐沉重，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沉悶的回響，如同戰鼓。然后，是那頂奢華到極致的鳳輦。
巨大的金頂在朝陽下反射著熔金般的光芒，刺得人眼睛生疼。
輦身四周垂下的明黃流蘇和赤色紗幔，在行進中微微晃動，如同流動的火焰。鳳輦之后，
是騎著高頭大馬、身著簇新緋色吉服的李昭。隔得太遠，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只能看到他那挺直的腰背，嶄新的烏紗帽，在陽光下同樣閃著冷光。那震耳欲聾的喜樂聲浪，
如同實質的潮水，一波波沖擊著城樓。風吹得更猛烈了，卷起我的發絲，抽打在臉上，
帶著生疼。我低下頭，看著掌心那截枯槁的、黯淡的梅枝。十年歲月，
它早已失去了所有鮮活的氣息，只剩下這最后一點干枯的形體。樂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
如同無數雙手在瘋狂擂鼓，震得腳下的城樓似乎都在微微顫抖。那頂金碧輝煌的鳳輦，
那騎在馬上、意氣風發的新駙馬，正一點一點地，逼近城樓下方的長街。風，狂暴到了極點，
撕扯著，咆哮著。我閉上眼，將掌心那截冰冷枯槁的梅枝，緊緊、緊緊地攥住。
枯枝最尖銳的斷口，深深刺進了掌心的皮肉里。一點溫熱的濕潤感，在冰冷的掌心彌漫開。
然后，我向前一步。身體瞬間失重，被無垠的虛空猛地吞噬！
風聲在耳畔驟然變得無比凄厲、尖銳，像無數把鋼刀同時刮過骨頭！
巨大的下墜力量撕扯著四肢百骸，心臟被狠狠攥緊又猛地拋向深淵！天旋地轉！下墜！
急速的下墜！呼嘯的風灌滿了口鼻，嗆得無法呼吸，灌滿了衣袖，鼓蕩著，發出獵獵的聲響，
像是無數面招魂的幡旗在身后瘋狂舞動！就在這急速墜落的混沌與撕裂般的痛楚中，
一個畫面，毫無預兆地、清晰地、撞進了急速旋轉的視野——十七歲的少年向我跑來！
4.“阿沅！”一聲清亮又帶著點少年人特有莽撞的呼喊。我猛地抬起頭。“看！
”他沖到我跟前，氣喘吁吁，他獻寶似的，把一直小心翼翼攏在胸前的手猛地攤開在我眼前。
不是那張決定他命運的黃榜。是一小枝梅花。“哪兒來的？”我下意識問出口，聲音干澀。
這季節，哪來的梅花？荒唐得如同他此刻眼中閃爍的、我前世曾無比珍視的光。“嘿嘿！
”李昭得意地揚起下巴，汗珠順著他年輕飽滿的顴骨甩出一道亮晶晶的弧線，“你猜。
”他粗糙的手指蹭過我的鬢角，帶來一絲微癢的觸感。“好看！”他退后一步，歪著頭，
眼睛彎成了月牙，那光芒亮得幾乎要灼傷我的眼，“我家阿沅最好看！配這梅花，絕了！
”我抬手，指尖輕輕拂過鬢邊那冰涼虛假的花瓣。那觸感像毒蛇的信子，
瞬間喚醒了沉埋在地底最深處的記憶，朱雀門下呼嘯的風，掌心枯梅刺破皮肉的鈍痛，
還有那急速下墜時灌滿口鼻、令人窒息的絕望。胃里猛地一陣翻攪，
喉嚨口泛起濃重的鐵銹味。“等放榜！我李昭，定要給你考個狀元回來！大紅袍，狀元帽，
騎著高頭大馬游街！讓全京城的人都看著！”他頓了頓，目光熾烈地鎖住我，
每一個字都像滾燙的烙鐵：“然后，我就堂堂正正地，三書六禮，風風光光娶你過門！
做我李昭唯一的娘子！
子……天家富貴……金枝玉葉……云泥之別……前世他冰冷的、帶著施舍般“坦率”的話語，
與眼前少年滾燙的誓言猛烈地碰撞、交織、撕裂！那聲音尖銳地在我顱腔內瘋狂回蕩，
幾乎要將我的耳膜刺穿！“好。”他笑了，露出一口在陽光下白得晃眼的牙齒，
燦爛得勝過此刻最毒的日頭。“等我！”他最后喊了一聲，轉身，再次像來時那樣，
帶著滿腔的豪情和篤定，朝著決定命運的方向奔跑起來。那背影，
與記憶中十年后朱雀門下、深緋官袍加身、昂然騎在白馬上的身影，
詭異地重疊、分離、再重疊……最終，定格在他那句“年少無知罷了”的冰冷嘲諷里。
我站在原地，直到他奔跑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巷口蒸騰扭曲的熱浪盡頭。我緩緩抬手，
指尖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探向鬢邊。那枝被強簪上去的梅花，
脆弱的花瓣在指尖的觸碰下微微瑟縮。沒有絲毫猶豫。我猛地將它拔了下來！
動作快得帶起一縷散亂的發絲。那虛假的粉白花瓣，此刻在我眼中刺目得如同凝固的血污。
巷子深處，餿水桶就擺在劉屠夫油膩膩的肉案旁邊。我一步步走過去，腳步沉重又虛浮。
我停在桶邊，目光死死盯著手中這截小小的、承載過一場虛妄幻夢的梅枝。
“年少無知……”我對著那幾朵在惡臭中依舊顯得無辜而虛假的花苞，無聲地翕動嘴唇，
吐出這四個字。然后，手臂猛地揚起，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將那枝梅花擲了出去！
幾滴污濁的汁液濺起，落在桶沿上，留下幾點骯臟的印記。
一股濃烈的、混雜著食物腐敗和絕望氣息的惡臭撲面而來，嗆得我劇烈地咳嗽起來，
眼淚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我抬手用力抹去臉上的淚水和汗水，深深吸了一口氣。我轉過身，
不再看那口吞噬了幻夢的餿水桶，一步一步，朝著自家那個飄散著豆腥氣的小院走去。
腳步依舊沉重，卻不再虛浮。每一步踏在滾燙的青石板上，
都留下一個清晰的、屬于今生的印記。推開吱呀作響的院門，
熟悉的豆腥氣混合著水汽撲面而來，竟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母親佝僂著背，
正費力地推動著那盤沉重的石磨，磨盤發出沉悶而規律的“隆隆”聲，
乳白的豆汁順著石槽緩緩流下，匯入底下的大木盆里。“阿沅？”母親聽到門響，停下動作，
抬起汗涔涔的臉，渾濁的眼睛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小心地打量著我的臉色，
“回來了？街上……人多吧？”“嗯，人多。”我應了一聲，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目光掠過母親疲憊的臉，落在院子角落那盤沉默的石磨上。
那磨盤邊緣已被經年累月的豆子磨礪得光滑圓潤，如同浸透了歲月的眼睛，靜靜地看著我。
我走到水缸邊，舀起一瓢清涼的井水，咕咚咕咚灌了幾大口。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
壓下那股翻騰的鐵銹味和喉嚨深處的灼燒感。然后，我挽起同樣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袖，
露出細瘦卻已開始顯現力量的小臂。“娘，我來。”我走到石磨邊，
雙手穩穩地握住了那根被磨得油亮的推桿。母親愣了一下，張了張嘴想說什么，
最終還是默默讓開了位置，只是那擔憂的目光，依舊沉甸甸地落在我背上。我深吸一口氣，
腰腹發力，雙腳蹬地，全身的力量順著雙臂注入推桿。
“嘎吱——嗚——”沉重的石磨盤發出一聲悠長而滯澀的呻吟，
極其緩慢地、艱難地轉動了第一圈。手臂上的肌肉瞬間繃緊，酸痛感如同細密的針尖，
沿著骨骼蔓延上來。胸口憋著一股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熱和沉重的壓力。一圈，
兩圈……推桿仿佛有千斤重，每一次推動都耗盡全身的力氣。汗水流進眼睛，
帶來一陣辛辣的刺痛。我咬緊牙關，舌尖嘗到了淡淡的腥咸味，
不知是汗水還是牙齦咬出的血。視線開始模糊，
眼前只有那盤不斷旋轉、仿佛永無止境的石磨。前世那急速下墜時耳邊呼嘯的風聲，
仿佛又被這單調而沉重的“隆隆”聲喚醒，在腦海里尖嘯盤旋。
朱雀門下那令人窒息的絕望感，如同冰冷的海水，試圖再次將我淹沒。不！
我猛地閉了一下眼，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一片近乎兇狠的執拗。汗水浸透了單薄的衣衫，
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脊背嶙峋的線條。手臂的酸痛早已麻木，
只剩下機械的、近乎本能的推動。木盆里的豆汁，一點一點，緩慢而堅定地升高。
那“隆隆”的磨盤聲，像沉重的鼓點，一下，又一下，碾過那些虛妄的梅枝，
碾過那些灼熱的誓言，碾過那深緋的官袍和刺目的鳳輦，最終，
只留下這滿盆的、帶著生命本味的乳白漿液。不知過了多久，最后一勺泡脹的黃豆倒入磨眼。
我拼盡最后一絲力氣，推動磨盤碾過。“嘎——吱——”石磨發出一聲悠長而疲憊的嘆息，
終于緩緩停了下來。我松開推桿，雙手撐著膝蓋，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汗水順著下巴滴落，
在腳邊積成一小灘水漬。我直起身，看向木盆。滿滿一盆乳白色的生豆漿，在午后的陽光下，
散發著溫潤柔和的光澤，靜靜地沉淀著。母親默默地遞過來一塊粗糙的汗巾。我接過來，
胡亂擦了擦臉上的汗，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那盆漿液。“娘，”我開口，
聲音因為疲憊而沙啞，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晰和篤定，“明早，我去巷口支攤。
”母親擦汗的手頓在了半空，驚愕地瞪大了渾濁的眼睛：“阿沅？你……你說什么？支攤？
賣豆腐？”“嗯。”我點點頭，彎腰，
雙手用力捧起旁邊一只沉甸甸的、盛滿清冽井水的木桶。
冰涼的井水激得手臂上的肌肉又是一陣收縮。我將水緩緩注入那盆生豆漿中，
看著乳白的漿液被稀釋，更加柔和地蕩漾開，“賣豆腐。就從明早開始。
”我的目光落在院角那盤沉默的石磨上，它粗糙的表面映著破碎的陽光，像一個古老的承諾。
“就從這盤磨開始。”5.天邊剛泛起一絲蟹殼青，啟明星還冷冷地釘在灰藍色的天幕上。
巷子里靜悄悄的，只有早起鳥兒零星的啁啾。
“吱呀——”院門被輕輕推開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
我推著那輛同樣吱呀作響、父親留下的老舊獨輪車，小心翼翼地出了門。
車上放著兩個刷洗得露出木紋的大木桶，里面是昨夜點好的、凝脂般的嫩豆腐，
上面蓋著濕潤的粗白布。另一只小些的木桶里，
是母親天不亮就熬好、散發著濃郁香氣的豆花鹵子。還有一摞粗糙的陶碗，幾把木勺。
車輪碾過坑洼不平的土路，發出單調的“咯噔”聲，碾碎了清晨的薄霧。
巷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下，是我選定的地方。這里避開了正街的喧鬧，
卻又是幾條小巷交匯之處，趕早市的人流總會經過。我費力地將車停穩，支好。
解開蓋著豆腐的白布，那瑩白如玉、顫巍巍的豆腐塊兒暴露在微涼的晨風里，
散發著清冽微甜的豆香。
“豆腐咧——剛出鍋的熱乎豆腐——豆花——”我的聲音起初有些生澀，像生銹的門軸轉動。
巷子空曠，聲音傳出去，帶起一點微弱的回音，顯得格外單薄。
幾戶人家的門“吱呀”開了條縫，探出幾張睡眼惺忪、帶著好奇或探究的臉，
很快又縮了回去。日頭漸漸升高，驅散了涼意，空氣變得溫吞起來。
偶爾有行色匆匆的路人經過，目光掃過我的攤子，帶著一種習以為常的漠然，
腳步沒有絲毫停留。就在這時，一陣喧鬧聲由遠及近。“中了！李相公中了！秀才！案首！
咱們巷子出頭了！”敲鑼打鼓的聲音驟然炸響，伴隨著幾個半大孩子興奮的尖叫，
打破了清晨的寧靜，也像尖針一樣刺入我的耳膜。巷子深處，
一群人簇擁著一個身著簇新藍衫、胸前斜挎著大紅綢花的少年，正喜氣洋洋地朝巷口走來。
正是李昭。他臉上洋溢著毫不掩飾的意氣風發，步履輕快，如同踩在云端。
那身嶄新的藍衫在陽光下格外刺眼，仿佛連周圍的空氣都被他這份得意蒸騰得灼熱起來。
“案首李相公！案首李相公！”報喜的鑼鼓班子敲得震天響，領頭的人嗓門洪亮。
人群簇擁著他，經過我的豆腐攤前。李昭的目光不經意地掃了過來。他腳步似乎頓了一下，
臉上那春風得意的笑容凝滯了一瞬，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有驚愕，
有瞬間的狼狽。隨即，那笑容重新在他臉上放大，變得更加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