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學子的每一步,都踩在荊棘上。林悅深諳此道。清晨的陽光斜切進圖書館巨大的落地窗,
在厚重典籍的書脊上流淌成金色的河。空氣里懸浮著塵埃與紙張的干燥氣息。
林悅抱著昨夜核對到凌晨的實驗報告,腳步匆匆。馬尾辮在腦后劃出利落的弧線,
鏡片后的目光鎖在報告上一行異常波動的數據,眉心微蹙。她必須趕在陳教授上午的組會前,
再復核一遍公式推導。這條路她走了千百遍,每一步都精確地踏在通往學術殿堂的階梯上,
不敢有絲毫差池。命運的玩笑,往往在最尋常的轉角。“砰!”肩膀傳來悶響,
懷里的報告紙雪片般飛散。她踉蹌后退,視野里只剩一地狼藉。來不及懊惱,她慌忙蹲下,
手指急切地攏著那些凝結了無數個不眠之夜的紙張,嘴里迭聲說著:“對不起,
對不起…”“沒關系,是我沒看路。”一個溫和的男聲從頭頂落下,帶著一絲清冽的書卷氣。
林悅下意識抬頭。陽光正好落在他身上。蘇然。她認得他。陳教授課題組的明星,家世顯赫,
學術天賦同樣耀眼。此刻他彎著腰,白皙修長的手指正幫她拾起一張報告。他微微垂著眼,
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輪廓干凈得近乎銳利。白襯衫袖口隨意挽到小臂,
露出價值不菲的腕表,動作間有種渾然天成的從容。兩人指尖不經意觸碰到同一張紙,
林悅像被細小的電流擊中,猛地縮回手?!拔摇襾砭秃?。”她聲音有些發緊。蘇然沒堅持,
只是直起身,目光在她因窘迫而微紅的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沒有慣常的疏離,
反而透著一絲探究的興味。“林悅,對吧?陳教授常提起你,說你的數據敏銳度很高。
”他聲音溫和,像初春融化的溪水。林悅胡亂點點頭,抱著整理好的報告幾乎是落荒而逃。
身后,蘇然的目光似乎追隨著她的背影,帶著一絲若有所思的溫度。從此,
課題組狹長的會議桌旁,空氣里便多了一種隱秘的張力。林悅發言時,
總能感到一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專注而灼熱。當她抬眼回望,
蘇然的目光又不著痕跡地移開,只留下唇角一抹若有似無的弧度。討論間隙,
他遞過一杯溫水;深夜實驗室里,他不動聲色接過她手里沉重的試劑瓶。那些細微的關照,
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一圈圈漣漪無聲擴散。
陳教授把一項關鍵子課題的重任壓在他們兩人肩上時,無人感到意外。
實驗室成了他們的戰場和堡壘。精密儀器的嗡鳴是背景音,屏幕上的數據流是唯一的風景。
連續幾十個小時的鏖戰,失敗的陰云反復籠罩。又一個黎明將至,窗外天色灰蒙,
儀器尖銳的提示音驟然打破沉寂。林悅和蘇然幾乎同時撲向屏幕。“成了!
”蘇然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沙啞?!笆恰浅晒α耍 绷謵偟穆曇粼诎l抖。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嘯席卷而來,瞬間沖垮了所有矜持的堤壩。
林悅只覺得身體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裹挾,撞進一個堅實溫熱的懷抱。蘇然的手臂緊緊環住她,
力道大得讓她幾乎窒息。隔著薄薄的實驗服,她能清晰感受到他胸腔里同樣劇烈擂動的心跳,
咚咚咚,敲打著她的耳膜和自己的心。實驗室慘白的燈光下,空氣凝固了,
只剩下彼此急促的呼吸聲。蘇然稍稍松開她,低頭。他的眼睛亮得驚人,
里面翻涌著林悅從未見過的激烈情緒,像風暴中的深海。他抬手,溫熱的指尖帶著薄繭,
極其輕柔地拂開她額前被汗水浸濕的一縷碎發。時間被無限拉長。他的氣息靠近,
帶著實驗室特有的消毒水味和他身上干凈的皂角氣息。一個吻,羽毛般輕柔,珍重萬分地,
落在她的額頭。仿佛有電流從額心炸開,瞬間流遍四肢百骸。林悅的呼吸停滯了,
血液沖上臉頰,滾燙一片。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將滾燙的臉頰更深地埋進他肩窩,
雙手緊緊攥著他背后的衣料,像抓住溺水時唯一的浮木。蘇然收攏手臂,
下巴輕輕抵著她的發頂,
低的聲音帶著未散盡的激動和一種全新的、令人心尖發顫的溫柔:“悅悅…” 這一個稱呼,
比那個吻更徹底地擊潰了她。無需言語,塵埃落定。冰冷的實驗室里,有什么東西破土而出,
帶著不顧一切的溫度。校園的林蔭道第一次顯得如此短促。
秋日午后的陽光透過金黃的銀杏葉,篩下細碎的光斑。
林悅的手被蘇然干燥溫暖的大手包裹著,他指尖有意無意地摩挲著她的指節,
帶來一陣陣細微的酥麻。她低著頭,耳根的紅暈一直未褪?!霸谙胧裁??”蘇然側頭看她,
聲音含笑。“沒…沒什么?!绷謵傦w快地抬眼看他一下,又垂下,“就是覺得…有點不真實。
”像踩在云端。蘇然停下腳步,將她另一只手也攏入掌心,鄭重地看著她的眼睛:“是真的。
悅悅?!彼壑械男σ獬恋硐聛?,化為一種令人心安的堅定,“我會對你好的。
”圖書館臨窗的老位置,成了他們的專屬。攤開的厚重文獻堆疊在桌上,
蘇然低沉清晰的講解聲就在耳畔。他修長的手指劃過書頁上的復雜公式,偶爾,
他的手臂會繞過她的肩膀,虛虛地搭在她身后的椅背上,
形成一個充滿占有意味的半環抱姿態。林悅靠在他肩頭,鼻尖縈繞著他身上好聞的氣息,
聽著他條理分明的分析。窗外是蕭瑟的秋景,窗內卻暖意融融。
學業的重壓似乎都被這依偎的溫度融化了,只余下一種塵埃落定的踏實和甜蜜。這份踏實,
在踏入蘇然家那扇厚重的雕花銅門時,被冰冷的現實擊得粉碎。暖氣開得很足,
空氣中彌漫著昂貴的香薰氣味。蘇然的母親端坐在寬大絲絨沙發的主位,
保養得宜的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只有那雙銳利的眼睛,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像手術刀一樣,
精準地切割著林悅身上每一寸細節——洗得發白的帆布鞋邊緣,
舊款但干凈整潔的羽絨服拉鏈,因緊張而微微蜷起的手指。那目光最終落在林悅臉上,
停留了幾秒,沒有任何溫度?!白?。”蘇母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慣于發號施令的平淡。
茶是頂級的金駿眉,茶香馥郁。林悅捧著精致的骨瓷杯,指尖冰涼。
“聽說小悅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很辛苦吧?”蘇母放下茶杯,瓷器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蘇然從小沒吃過苦,我們做父母的,總是希望他能找個…生活理念更合拍的人。畢竟,
兩個世界的人,硬湊在一起,時間久了,彼此都累。”每一個字都像冰錐,
精準地刺向林悅極力維持的自尊。她端著茶杯的手指微微發抖,滾燙的茶水幾乎要濺出來。
她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棉花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蘇然在一旁,臉色也有些難看,
低聲叫了一句:“媽!”蘇母恍若未聞,目光重新投向林悅,語氣依舊平淡,
卻字字誅心:“聽說你們家那邊,彩禮規矩挺多的?我們蘇家呢,講究實際。太高了,
對誰都不好,你說是不是?”她嘴角甚至勾起一絲極淡的、毫無笑意的弧度,“女孩子嘛,
通情達理最重要。”那杯滾燙的茶,最終是潑在了林悅心里。離開那棟富麗堂皇的房子,
深冬的寒風刀子般刮在臉上,她一直強忍的眼淚終于洶涌而出。
世界仿佛在一瞬間褪去了所有溫暖的色彩,只剩下冰冷的灰。僵持如同冰冷的藤蔓,
在兩家之間瘋長。蘇家咬死“體面合理”的底線,林家父母沉默著,
脊梁卻挺得筆直:“我們不是賣女兒,但該有的禮數,是對我女兒的尊重?!泵恳淮瓮ㄔ?,
每一次提及,都像在蘇然和林悅之間砸下一塊沉重的寒冰。蘇然的眉頭越鎖越緊,
眼底的疲憊和煩躁日益堆積。實驗室里,那種心照不宣的默契消失了,
只剩下公式化的交流和令人窒息的沉默。然后,唐瑤回來了。蘇然手機震動時,
林悅正對著電腦屏幕上一組異常的數據發呆。他瞥了一眼屏幕,
眼神瞬間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隨即起身,低聲道:“我出去接個電話,項目組的。
”走廊空曠的回音里,
他刻意壓低的、帶著一絲無奈笑意的聲音斷斷續續飄進來:“…別鬧了瑤瑤…行行行,
老地方…”林悅握著鼠標的手指,一點點收緊,指甲幾乎嵌進掌心。心底某個角落,
無聲地坍塌了一塊。懷疑一旦滋生,便如跗骨之蛆。蘇然回復消息時越來越頻繁的背身,
對著屏幕時偶爾流露出的恍惚笑意,
有身上偶爾沾染的、不屬于實驗室、也不屬于她的、清甜陌生的香水味…都成了無聲的指控。
林悅的心在冰冷的油鍋里反復煎熬。導火索在一個異常悶熱的夜晚點燃。
蘇然放在書桌上的手機屏幕亮起,顯示著一條新消息預覽:**瑤瑤:[圖片] 然哥,
這家新開的甜品店,像不像我們高中門口那家?周末帶我去回味青春?
**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林悅盯著那條消息,
身體里的力氣被瞬間抽空,眼前陣陣發黑。浴室的水聲還在嘩嘩作響。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指尖冰涼,顫抖著劃開了屏幕。沒有密碼。聊天記錄像一柄淬毒的匕首,狠狠捅進她的心臟。
露骨的調笑,親昵的稱呼,對過往甜蜜時光的追憶,
甚至還有對“家里那個不懂情趣的木頭”的抱怨…每一個字,都帶著倒鉤,
將她早已千瘡百孔的心攪得血肉模糊。手機屏幕的光映在她慘白如紙的臉上,
絕望無聲地蔓延。浴室門打開的瞬間,林悅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小獸,猛地轉過身,
將手機狠狠懟到蘇然面前。眼淚決堤般奔涌,喉嚨里發出破碎的嘶喊:“蘇然!這是什么?!
你告訴我這是什么?!”蘇然猝不及防,被屏幕的光刺得瞇了下眼。看清內容的剎那,
他臉上血色盡褪,眼中閃過巨大的慌亂。但這慌亂只持續了一瞬,
就被一種強硬的、帶著被冒犯的慍怒取代。他劈手奪回手機,聲音陡然拔高,
蓋過了林悅的質問:“林悅!你翻我手機?!你還有沒有點信任和隱私觀念了?!”“信任?
”林悅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巨大的荒謬感讓她幾乎笑出來,“你背著我跟前女友卿卿我我,
你跟我談信任?蘇然,你怎么能這么對我?!”“我們只是普通朋友聊聊天!她剛回國,
很多地方不熟,我幫幫忙而已!”蘇然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的煩躁,眼神卻有些閃爍,
“你能不能別這么敏感?整天疑神疑鬼,跟你在一起真的很累!”“累?
”這個字像最后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林悅。
她所有的委屈、痛苦、被踐踏的尊嚴在這一刻爆發,聲音尖利得幾乎破音,“是我讓你累?
還是你那個需要你‘幫忙’回味青春的唐瑤讓你樂不思蜀?!蘇然,你混蛋!
”她抓起手邊的一摞文獻,狠狠摔在地上,紙張嘩啦散開,如同他們碎裂的關系。
爭吵聲驚動了隔壁的導師陳教授。老教授推開虛掩的實驗室門,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狼藉。
林悅滿臉淚痕,身體因激動而劇烈顫抖,像風中殘燭。蘇然臉色鐵青,緊握著手機,
胸口起伏。散落的紙張鋪了一地,如同祭奠。陳教授眉頭緊鎖,重重嘆了口氣。
他把兩人叫到安靜的辦公室,語重心長,帶著深深的惋惜:“小林,小蘇。
你們都是我最看好的學生,前途無量!感情上的糾葛,要冷靜處理,切莫意氣用事!
不要讓一時沖動,毀了你們自己,也毀了這來之不易的項目!想想你們的未來!
”窗外的夕陽沉入遠處建筑物的輪廓,在陳教授花白的頭發上鍍了一層黯淡的金邊。
辦公室內一片死寂,只有老教授沉重的呼吸聲。他殷切的目光在兩人之間逡巡,
帶著沉重的期許。蘇然垂著頭,雙手緊握成拳,指節捏得發白。那拳頭上繃緊的青筋,
泄露著他內心的驚濤駭浪。林悅紅腫的眼睛死死盯著他,
帶著最后一絲微弱的、連她自己都不敢承認的期待?!敖淌?,”蘇然終于抬起頭,聲音嘶啞,
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般的冰冷決絕,“我和林悅…不合適。”他避開林悅瞬間死灰般的目光,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向她,“繼續下去,只會互相折磨。對項目,
對我們自己,都沒好處?!彼D了頓,像是要為自己的背叛尋找一個冠冕堂皇的支點,
目光重新投向林悅,那里面竟混雜著一絲扭曲的指責:“而且…她太敏感了,
一點空間都不給。這樣的關系,太窒息?!薄疤K然!”陳教授猛地拍了下桌子,
茶水震得濺了出來,怒其不爭,“你這是糊涂!小林她…”“教授,別說了。
”林悅的聲音輕飄飄地響起,打斷了陳教授的話。那聲音空洞得沒有一絲波瀾,
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她緩緩站起身,背脊挺得異常僵硬,
像一尊被瞬間抽走了靈魂的石膏像。臉上所有的血色都褪盡了,只剩下一種死寂的灰白。
她沒有再看蘇然一眼,也沒有看痛心疾首的導師,只是轉過身,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
走出了辦公室。門在她身后輕輕合上,隔絕了所有聲音,也隔絕了她整個世界的光。
深冬的操場空曠得像個巨大的墳場。朔風呼嘯著卷起枯黃的草屑和塵土,抽打在臉上,
冰冷刺骨。林悅獨自坐在冰冷的看臺最高處,像一尊凝固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