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沾著泥點的冷饅頭塞進我手里時,我正蜷在官道旁等死。>顧夫人垂著鴉青的鬢角,
聲音像檐下化開的冰水:“跟不跟我走?”>她只是莫家棄妾,被主母發(fā)配到荒僻莊子上,
身邊只剩一個沉默的兒子莫煥。>十年相依,我陪莫煥熬過寒窗孤燈,
他掌心滾燙的溫度烙進我骨血里。
>顧夫人卻冷笑著碾碎我縫補的舊衣:“丫鬟要有丫鬟的本分,別肖想爬主子的床!
”>莫煥金榜題名那日,嗩吶吹的是我的喪曲——她把我捆了塞進花轎,要送給鄰村屠夫。
>暴雨砸塌了花轎頂,我掙斷繩索撲進泥濘里狂奔。>土地廟殘破的神像下,
我撞進一個浸透雨水的懷抱。>朱紅狀元袍的下擺沾滿泥漿,
莫煥滾燙的呼吸灼著我耳畔:>“阿蕪,這次換我強娶。”---冷。
不是臘月里那種刮骨頭的寒風,是初春時節(jié),浸透了連日陰雨的、黏膩在骨頭縫里的濕冷。
官道被車輪和馬蹄碾得稀爛,泥漿渾濁,泛著鐵銹般的暗紅。我蜷在一叢半枯的刺槐下,
破麻袋似的單衣早被雨水和冷汗浸透,緊緊貼在身上,吸走了最后一點熱氣。
牙齒不受控制地磕碰著,發(fā)出細碎又空洞的“咯咯”聲,像只凍僵的耗子。胃里火燒火燎,
空得發(fā)疼,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那團灼熱的空虛,眼前一陣陣發(fā)黑。不知道蜷了多久。
官道上偶有車馬轆轆而過,濺起冰冷的泥點子,甩在我臉上、身上,沒人停留。
路過的貴人嫌我臟了眼,同是掙扎求生的流民,自身難保。喉嚨干得冒煙,
連吞咽口水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有一絲帶著腥甜的鐵銹味在嘴里彌漫。大概……快死了吧?
也好。阿爹阿娘扔下我時,說丫頭片子是賠錢貨,跟著他們也是餓死。現(xiàn)在,
不過換個地方咽氣。意識像斷了線的風箏,飄飄忽忽,沉沉下墜。
就在那點微光即將徹底熄滅時,一道影子擋住了本就稀薄的、灰蒙蒙的天光。
我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一輛半舊的青篷小車停在幾步外,拉車的騾子不耐煩地噴著白氣。
車轅旁,站著一個婦人。她穿著半舊的靛青細布襖裙,顏色洗得有些發(fā)白,
卻漿洗得干干凈凈,連一絲泥點也無。發(fā)髻梳得一絲不茍,只用一根素銀簪子固定著,
耳垂上晃著兩點小小的銀丁香。面容是憔悴的,眼角的細紋很深,嘴唇沒什么血色,
抿成一條略顯疲憊的直線。可那雙眼睛……那雙微微下垂的、本該顯得柔順的眼睛,
此刻卻像兩口深井,
里面沉著太多我看不懂的東西——沉重的、不甘的、還有一絲……掙扎著的、未熄的光?
她垂著眼,鴉青的鬢角沾著濕氣,目光落在我身上,沒有嫌棄,也沒有憐憫,
只有一種近乎審視的平靜。然后,她微微彎下腰。一只素白的手伸到我面前。那手指纖長,
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指節(jié)處卻帶著薄繭。掌心,
躺著兩個灰撲撲、沾了些泥點子的……冷饅頭。一股屬于糧食的、最原始樸素的麥香,
霸道地沖開我鼻腔里充斥的泥腥和死氣,直直撞進我混沌一片的腦海!我的眼睛瞬間瞪大,
幾乎要凸出來!死死盯著那兩個饅頭,喉嚨里發(fā)出瀕死野獸般嗬嗬的、渴望的聲響,
身體卻僵硬得動彈不得,只剩下牙齒磕碰得更厲害。她的聲音響起來,不高,
帶著久未開口的微啞,卻像檐下化開的冰水,清泠泠地滴進我凍僵的耳朵里:“跟不跟我走?
”***騾車搖搖晃晃,碾過泥濘的官道,拐上一條愈發(fā)狹窄崎嶇的土路。車輪每顛簸一下,
我蜷在車廂角落的身體就跟著劇烈地晃一晃。胃里那兩個冷硬的饅頭沉甸甸地墜著,
帶來一種近乎疼痛的飽脹感,卻也奇跡般地驅散了死亡的陰影。我死死抱著膝蓋,
把頭埋得很低,不敢去看對面坐著的婦人——顧夫人。
也不敢去看她旁邊那個一直沉默的少年。他叫莫煥。顧夫人的兒子。從我被拽上車到現(xiàn)在,
他一直側身靠著車廂壁,臉朝著車簾縫隙透進來的、灰蒙蒙的光線。
身形是少年人特有的清瘦單薄,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青布直裰。側臉的線條干凈利落,
鼻梁很高,嘴唇抿得緊緊的,透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沉郁。他幾乎沒動過,
連呼吸都輕得微不可聞,像一尊沒有溫度的玉雕。只有偶爾車轅碾過深坑,車身猛震時,
他擱在膝上的手才會下意識地收緊,指節(jié)泛白,隨即又飛快地松開,恢復沉寂。
車廂里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低氣壓。顧夫人閉著眼,眉頭微蹙,像是累極了,
又像是在極力忍耐著什么。那根素銀簪子隨著顛簸輕輕晃動,折射出一點冰冷的光。
不知過了多久,騾車終于在一處破敗的莊子前停了下來。
幾間低矮的土坯房圍著一個不大的院子,院墻塌了半截,露出里面同樣荒蕪的景象。
枯黃的雜草頑強地從石板縫隙里鉆出來。幾棵半死不活的老樹伸展著光禿禿的枝椏,
如同絕望的手臂。唯一有點活氣的,是屋檐下掛著的一串干癟紅辣椒,顏色也褪得發(fā)暗了。
這就是顧夫人的“家”。莫家正頭夫人一句話,她這個生下庶子的小妾,
就被遠遠打發(fā)到了這荒僻之地,眼不見為凈。莊子里原本還有兩個粗使丫鬟和一個老仆。
可顧夫人心氣高,哪怕困守在這方寸之地,依舊保持著莫家“主子”的做派——衣衫要整潔,
飯食要精細(至少比莊戶人家強),屋里屋外要體面。主母撥的那點微薄份例,
加上她自己帶出來的一點體己,哪里經得住這樣花銷?很快,日子就捉襟見肘起來。
先是老仆告病,一去不回。接著,兩個丫鬟也開始不安分,抱怨活計重,吃食差,
月錢更是遙遙無期。終于在一個蕭瑟的清晨,
兩人卷了顧夫人僅剩的一點值錢首飾和幾件半新不舊的衣裳,跑得無影無蹤。
空蕩蕩的莊子里,只剩下顧夫人,莫煥,和我這個半路撿來的小乞丐。
顧夫人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破圈椅上,看著空了大半的妝匣,臉色白得嚇人,嘴唇哆嗦著,
卻硬撐著沒有掉一滴淚。她猛地將妝匣掃落在地,幾枚銅錢叮當亂響,滾進角落的灰塵里。
“滾!都滾!”她的聲音尖利得破了音,帶著一種被徹底拋棄的怨毒和絕望,
“一群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我顧云娘還沒死呢!”莫煥站在窗邊,背對著這一切,身影僵硬。
他放在窗欞上的手,指節(jié)捏得死白,手背青筋凸起。我默默地蹲下身,
把散落的銅錢一枚一枚撿起來,擦干凈,小心地放回顧夫人手邊的小幾上。又去廚房,
用最后一點糙米熬了鍋稀薄的粥。粥端上桌時,顧夫人看也沒看,
只死死盯著莫煥挺直的、沉默的背影,眼神復雜得像一團亂麻——有恨鐵不成鋼的怨,
有孤注一擲的期盼,還有一絲深藏的、連她自己都不愿承認的恐懼。“煥兒,
”她的聲音陡然軟了下來,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疲憊,“娘……只有你了。你得爭氣!
你得讀出個樣子來!讓莫家看看!讓他們后悔!讓他們……求著認你回去!”她越說越激動,
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嘶喊出來,帶著泣音。莫煥的肩膀幾不可察地顫了一下。他沒有回頭,
只是那挺直的脊背,似乎繃得更緊了,像一張拉滿的弓,承受著千鈞重壓。他需要讀書,
需要筆墨紙硯,需要燈油,需要沒有后顧之憂的環(huán)境。可錢呢?顧夫人的目光,
終于落到了我身上。那目光不再有當初官道旁那一絲未熄的光,
只剩下審視和……冰冷的計算。“你,”她抬了抬下巴,
聲音恢復了慣有的、帶著距離感的平靜,“以后就叫阿蕪。莊子里的活計,都歸你。
伺候好少爺讀書,是你的本分。”“阿蕪”這個名字,像一枚冰冷的烙印,釘在了我的身上。
從此,破曉的雞鳴是我的晨鐘,沉沉的暮鼓是我的晚課。灶膛的灰染黑了指甲,
沉重的木桶磨粗了掌心,冬日刺骨的井水凍裂了手背。顧夫人成了監(jiān)工,
她不再沾手任何粗活,只每日坐在廊下,守著那點越來越渺茫的希望,
目光銳利地掃視著我的每一個動作,稍有怠慢,便是冷言冷語,
有時甚至是掐在胳膊上、腰間的、帶著泄憤意味的狠擰。“笨手笨腳!這點活都做不利索!
”“眼睛瞎了?這地掃干凈了?”“煥兒讀書多金貴!吵著他,看我不剝了你的皮!
”那些刻薄的言語和隱秘的疼痛,像細密的針,扎在心上。我咬著唇,低著頭,默默承受。
只因為那兩個冷硬的饅頭,只因為這方可以遮風避雨(盡管四面透風)的破敗屋檐,
更因為……窗欞后,那盞搖曳到深夜的孤燈,和燈下那個沉默而緊繃的身影。莫煥的日子,
并不比我好過多少。他像一頭被套上沉重枷鎖的困獸,沉默地對抗著無形的牢籠。
顧夫人所有的期盼、怨毒、不甘,都化作了無形的鞭子,時時刻刻抽打在他身上。
他變得愈發(fā)沉默寡言,眉頭總是鎖著,只有在書頁翻動的沙沙聲里,才能找到片刻的喘息。
我成了維系這個搖搖欲墜的“家”唯一的軸心。劈柴擔水,漿洗縫補,
侍弄屋后一小塊勉強種些青菜的薄田。顧夫人心情稍霽時,
會賞我一個寡淡的笑容或一塊硬得硌牙的點心碎屑。更多時候,是挑剔和責罵。
莫煥則像一座沉默的山,隔著無法逾越的鴻溝。直到那個雷雨夜。悶雷在厚重的云層里翻滾,
如同巨獸壓抑的咆哮。狂風卷著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砸在破舊的窗欞上,
像是要將其徹底撕裂。我摸索著起身,想去廚房檢查一下門窗是否關嚴實了。剛走到回廊下,
一道慘白的閃電驟然撕裂夜幕,瞬間照亮了莫煥書房的門縫——里面一片漆黑!心猛地一沉。
莫煥習慣夜讀,燈油再金貴,顧夫人也咬牙供著,不到三更天絕不會熄燈。出事了!
我顧不上瓢潑大雨,猛地沖過去推開書房的門。
濃重的墨香混雜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撲面而來!閃電的光亮瞬間即逝,
但借著那短暫的光明,我看到了伏在書案上的莫煥!他一只手死死按著額頭,
指縫間有暗紅的液體滲出!地上,是摔碎的硯臺和潑灑開的墨汁,一片狼藉。“少爺!
”我失聲驚呼,撲了過去。他身體滾燙,像一塊燒紅的炭!臉頰是不正常的潮紅,
呼吸急促而灼熱。額角的傷口還在往外滲血,混著墨跡,糊了半張臉。
“藥……”他緊閉著眼,濃密的睫毛痛苦地顫抖著,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
“在……在娘房里……樟木箱底……”我轉身就沖向顧夫人的屋子。顧夫人被雷聲驚醒,
正點起油燈,見我渾身濕透、臉色慘白地闖進來,柳眉倒豎就要呵斥。“少爺!少爺他病了!
燒得滾燙!額頭還磕破了!藥!藥在您箱底!”我語無倫次,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顧夫人臉色瞬間煞白,手中的油燈差點脫手。她慌亂地撲到床邊,掀開那個陪嫁的樟木箱,
手抖得厲害,翻了好幾下才摸出一個小小的青瓷藥瓶。我搶過藥瓶,又沖回書房。
雨水順著我的頭發(fā)、衣角往下淌,在冰冷的地板上洇開一片深色。顧夫人也跟了進來,
看到莫煥的樣子,眼淚瞬間就下來了,撲到兒子身邊,迭聲叫著“煥兒”,六神無主。
“夫人,水!干凈的布!”我強迫自己鎮(zhèn)定,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
顧夫人被我的氣勢懾住,下意識地跑去打水。我顫抖著手,倒了小半瓶藥粉在掌心。
又撕下自己里衣相對干凈的一角,蘸了水,小心翼翼地擦去莫煥額角傷口周圍的血污和墨跡。
他的皮膚滾燙,每一次觸碰都讓我指尖發(fā)顫。擦干凈后,才將藥粉輕輕撒在傷口上。
“呃……”藥粉的刺激讓昏迷中的莫煥發(fā)出一聲痛苦的悶哼,眉頭皺得更緊。
我的心也跟著狠狠一揪。顧夫人端來了水盆和布巾。我擰了濕布,
一遍遍敷在他滾燙的額頭、頸側,試圖帶走一些灼人的熱度。又用力掰開他緊咬的牙關,
一點點給他喂下溫水。時間在雷聲、雨聲和莫煥痛苦的喘息中緩慢爬行。
汗水混合著雨水從我額頭滑落,流進眼睛,刺得生疼。手臂因為不停地換水、擦拭,
酸脹得快要抬不起來。但我不敢停。不知過了多久,窗外雷聲漸歇,雨勢也小了些。
莫煥的呼吸終于不再那么灼燙急促,緊皺的眉頭也略微舒展,沉沉地睡了過去,
只是身體依舊滾燙。顧夫人早已累得靠在墻邊,眼神復雜地看著我,那目光里有擔憂,
有后怕,也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審視。我長長舒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驟然松懈,
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住。這才感覺到渾身冰冷濕透,狼狽不堪。
正要退出去換身干爽衣裳,手腕卻猛地一緊!是莫煥!他不知何時醒了,
燒得有些渙散的眸子半睜著,里面映著油燈跳躍的火苗和我狼狽不堪的影子。他的手心滾燙,
帶著一種不容掙脫的力道,緊緊攥著我的手腕。那灼熱的溫度,透過濕冷的衣袖,
像一道滾燙的烙印,狠狠烙在了我的腕骨上,一路燒進了心底。他沒有說話,
只是那樣死死地攥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那目光里,
不再是平日的沉郁和疏離,而是卸下所有防備后的脆弱、依賴,
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洶涌的暗流。顧夫人的目光,像冰冷的針,
瞬間刺在我被他緊握的手腕上。***那場高燒,像一道被強行撕開的裂口。
莫煥掌心的滾燙,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我心底激蕩起從未有過的、隱秘而洶涌的波瀾。
他開始用另一種目光看我。不再是看一個模糊的、沉默的背景,
而是帶著一種沉靜的、專注的探尋。當我端著粗陶碗,
小心翼翼地吹涼滾燙的藥汁送到他嘴邊時,他會抬起略顯蒼白的臉,
深黑的眸子靜靜凝視著我被灶火熏紅的臉頰,低聲說:“阿蕪,辛苦。
”那聲音褪去了少年的青澀,帶著病后的沙啞,沉甸甸地落在我心尖。有時深夜,
他讀書疲倦,擱下筆揉捏眉心時,
會不經意地看向蜷在角落小杌子上、借著一點微弱燈火縫補衣物的我。目光沉沉,
像冬夜溫吞的炭火,無聲無息地包裹過來。偶爾,他會起身,走到我身邊,
將桌案上那盞唯一明亮的油燈,輕輕往我這邊挪近幾分。
昏黃的光暈勾勒出他清俊的側臉線條,也映亮了我手中細密的針腳。
我們之間隔著一步的距離,沉默無言,只有燈芯燃燒的細微噼啪聲,
和窗外永不止息的寒風嗚咽。一種無聲的、粘稠的暖流,在這破敗寒冷的莊子里,
在兩個同樣沉默的靈魂之間,悄然滋生、蔓延。它浸透了他書頁的墨香,
也浸潤了我指尖的裂口和粗糲的掌紋。每一次目光不經意的觸碰,
每一次他接過我遞去的物什時指尖短暫的相擦,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
漾開一圈圈難以平息的漣漪。然而,這隱秘的暖意,終究逃不過顧夫人那雙淬了冰的眼睛。
那是一個難得晴好的冬日午后。陽光吝嗇地透過窗紙上的破洞,
在地上投下幾個小小的、搖晃的光斑。莫煥被顧夫人強令去屋后小院活動筋骨,曬曬太陽。
我則留在他的書房,整理昨夜他翻閱過的書籍。書案一角,放著一件他冬日穿的舊棉袍,
袖口磨破了,露出了里面發(fā)黃的棉絮。我拿起針線,坐在他常坐的那把圈椅上,
就著窗口的微光,細細地縫補起來。一針一線,
帶著一種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小心翼翼和珍重。陽光暖融融地落在手背上,
空氣里浮動著細微的塵埃。這一刻的靜謐,讓我恍惚生出一種錯覺,仿佛這破敗的書房,
便是世間最安穩(wěn)的所在。就在我咬斷最后一根線頭,將棉袍仔細疊好時,
書房的門被猛地推開了!顧夫人站在門口,逆著光,臉色陰沉得能滴下水來。
她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先是狠狠剮過我手中的舊棉袍,然后死死釘在我臉上,最后,
落在我剛剛坐過的那把、屬于莫煥的圈椅上。空氣瞬間凍結。“好,很好!
”顧夫人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聲音尖利刺耳,帶著一種被徹底冒犯的狂怒。她幾步沖進來,
劈手奪過我手中的棉袍,看也不看,狠狠摜在地上!又嫌不夠,抬起穿著硬底繡鞋的腳,
泄憤般重重碾踏在那剛剛縫補好的袖口上!棉絮和線頭被碾得一團糟。“誰給你的膽子?!
”她指著我的鼻子,涂著劣質口脂的嘴唇氣得發(fā)抖,“一個下賤的丫頭,也配坐主子的椅子?
也配碰主子的衣裳?!你當自己是個什么東西?!”她猛地揪住我的胳膊,
指甲狠狠掐進皮肉里,尖銳的疼痛讓我倒抽一口冷氣。她用力將我從小杌子上拽起,
推搡到冰冷的墻壁上,身體逼近,那雙曾經在官道上還帶著一絲未熄火光的眼睛,
此刻只剩下冰冷刻骨的鄙夷和怨毒。“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存著什么齷齪心思!
”她壓低了聲音,每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狠狠扎進我耳朵里,“看著煥兒出息了?
想著攀高枝了?做你娘的春秋大夢!”她的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
帶著一股濃重的脂粉和怨氣混合的味道。“丫鬟!永遠記住你的身份!
你不過是我用兩個饅頭從路邊撿回來的下賤胚子!你的本分就是干活!伺候!當牛做馬!
別肖想爬主子的床!煥兒是要回莫家、要做人上人的!你這種賤骨頭,只配給他提鞋!
連提鞋都不配!”她越說越激動,手指用力戳著我的額頭,留下尖銳的痛感。
“再讓我看見你存著那些不該有的心思,靠近煥兒半步……我就把你賣到最下等的窯子里去!
讓你知道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下賤!”刻骨的寒意順著脊梁骨爬上來,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
臉上火辣辣的,不是因為她的戳打,而是那毫不掩飾的、如同剝皮抽筋般的羞辱。
我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血腥味,才勉強壓下喉嚨里的哽咽和眼底的酸澀。
身體靠在冰冷的土墻上,微微顫抖著,不是因為恐懼,
而是一種被徹底撕碎尊嚴的、冰冷的憤怒和絕望。顧夫人發(fā)泄完,
看著我一言不發(fā)、蒼白著臉的樣子,似乎稍稍解了氣。她冷哼一聲,理了理自己微亂的鬢角,
又恢復了那副高高在上的主母姿態(tài),語氣冰冷地命令:“滾出去!把院子里的柴都劈了!
劈不完,今晚別想吃飯!”她轉身,昂著頭,像一只斗勝的公雞,走出了書房。留下我,
和一地狼藉的棉絮、線頭,以及空氣中彌漫不散的、令人窒息的羞辱。我慢慢地蹲下身,
撿起地上那件被踩踏得不成樣子的舊棉袍,緊緊抱在懷里。
粗糲的布料摩擦著臉上未干的淚痕,帶來一陣刺痛。窗外的陽光不知何時被烏云遮住,
書房里重新陷入一片陰冷的昏暗。莫煥要回莫家,要出人頭地……而我,只是路邊撿來的,
只配提鞋的賤骨頭……這個認知,比顧夫人的打罵更冷,更疼,像一把鈍刀子,
反復切割著心底剛剛滋生出的、那一點點卑微的暖意和妄想。
***日子在顧夫人日益嚴苛的監(jiān)視和莫煥愈發(fā)沉默的苦讀中滑過。那場書房里的羞辱,
像一道無形的鴻溝,更深地橫亙在我和莫煥之間。他看我的眼神依舊沉靜,
卻多了一層欲言又止的沉重。偶爾目光相接,那深潭般的眸子里翻涌著我看不懂的復雜情緒,
最終都化作了更深的沉默和更久的枯坐燈下。他像一頭被逼到懸崖邊的孤狼,
將所有的力氣、所有的憤懣、所有的不甘,都化作了筆尖的鋒芒,
狠狠刺向那決定命運的考卷。書房的燈火,常常徹夜不熄。終于,
在那個萬物復蘇卻又春寒料峭的時節(jié),莫煥背著簡單的行囊,踏上了前往京城的科考之路。
顧夫人將他送到莊子外那條泥濘小路的盡頭,拉著他的手,千叮萬囑,淚水漣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