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在爐口幽幽跳躍,吞噬著世間最后一點暖意。焚化爐高大的鐵門外,
1983年初冬的風,裹著鐵銹與灰塵的嗆人味道,狠狠刮過蘇瑞的臉頰,
刺骨的冷鉆透了單薄的外衣。她攥著那幾張薄薄的紙,冰冷的油墨印在指腹,像凝結的血痕。
對面的李明凱嘴角一絲不耐煩的弧度若隱若現:“簽吧,蘇瑞。一個賠錢貨,死了反而干凈,
省得擋路。”他抬手整理了下簇新的西裝袖口,
動作里帶著急于擺脫過去、去攀附新枝蔓的急切與刻意,“簽完,我倆這輩子就算兩清了。
”蘇瑞沉默著。爐膛里焚化的沉悶聲響混著他冰冷的言語,
每一個字都像鈍刀子刮在早已麻木的心上。手指微微抬起,
冰冷的鋼筆尖就要觸碰到冰涼的紙頁——砰!一聲沉悶的碰撞!
一輛醫院的手推車像失控的鐵疙瘩,猛地撞上了火葬場冰涼的鐵門框。
車上用粗陋的、打著補丁的舊被單裹著一個極其瘦小的軀體,被單邊緣無力地垂落下來,
露出一縷枯黃如稻草的頭發。推車的護工顯然是個生手,年輕的臉憋得通紅,
手忙腳亂地想穩住車架。車子再次猛烈顛簸了一下。就在這時——那舊被單里,
赫然探出了一只小手!那只手干瘦得可憐,幾乎只剩一層暗黃皺褶的薄皮緊裹著細小的骨頭。
指甲縫里滿是黑色的污垢。它似乎是被劇烈的碰撞震醒,五指微弱地張開,
在空中輕微地、痙攣般地抓撓了一下。
像在絕望的黑暗里本能地摸索最后一線不曾得到的微光。蘇瑞的心臟在那一瞬間,
停止了跳動。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甩開李明凱粗暴來拉扯簽字的手,又是如何撲到那推車邊。
那小小的軀體隔著單薄的舊被單透出驚人的滾燙,
一聲貓兒般細弱又斷續嗚咽艱難地擠出喉嚨,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孩子的眼睛緊閉著,
長長的睫毛蓋在毫無生氣的眼瞼上。“等等!”蘇瑞的聲音嘶啞得厲害,
帶著一種自己也無法理解的、近乎瘋狂的強硬,“這孩子!這孩子還活著!
你們不能……不能送進去!”年輕的男護工愣了一下,神情有些茫然:“活……活著?
可送過來的王老婆子說她沒氣了,
就是個沒人管的孤魂野鬼……辦完手續送這邊處理……”他語無倫次,
眼神不由自主瞟向李明凱。李明凱徹底黑了臉,幾步跨過來,一把拽住蘇瑞的胳膊,
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她的骨頭:“蘇瑞!你他媽瘋了?簽個字你磨磨唧唧,
一個來歷不明的死孩子值得你在這里耽誤工夫?趕緊簽了走人!” 他只想趕快結束這一切,
甩掉過去拖累他向上爬的污點,“少管閑事!” 他幾乎是吼出來。“她不是死孩子!
”蘇瑞猛地甩開他的手,用盡力氣吼了回去,眼圈瞬間紅得滴血,
目光卻死死釘在那只絕望的小手上,“她還有氣!她還熱著!她還知道掙扎!
”她幾乎是撲到推車前,不顧一切地用自己的身體護住那個小小的、滾燙的軀體,
“給我看看!讓我看看她!”也許是蘇瑞的執拗太過駭人,
也許是女孩指尖那微弱卻真實的抓動被旁邊的老護工也瞧見了。
一直沒說話的、年紀大些的護工臉上松弛的皮肉抽動了一下,眼神里有了一絲疑慮,
他遲疑地,慢慢伸手摸了摸女孩的額頭。“好像……是有點燙氣?”他皺著眉,
聲音渾濁不清。李明凱氣急敗壞,指著蘇瑞鼻子痛罵:“瘋子!你這個瘋婆娘!
這拖油瓶跟你什么關系?值得你在這兒發瘋?你不簽是吧?行!你不簽拉倒!
但這孩子你休想賴給我!”回應李明凱滔天怒火的,并非蘇瑞的言語。她猛地轉過身,
背對著他,用瘦削的后背和全部意志隔開了那個冰冷的世界。顫抖的手指不再猶豫,
握緊了那支冰涼的鋼筆。她一筆一劃,極其用力地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每一個筆畫都深深刻進紙背,像決絕的刀鋒。簽完最后一筆,
她將整份協議狠狠向李明凱臉上摔去!紙張散落。
蘇瑞不再看李明凱扭曲暴怒、急于離開的臉色一眼,
所有的力氣和目光都傾注在眼前的推車上。她用肩膀死死抵著冰冷的鐵推車扶手,
對著那還有些發怔的老護工,語氣帶著不容抗拒的嘶啞:“醫院!送孩子回醫院!快!
我……我跟去!”老護工愣愣地看著蘇瑞那張幾乎被恨意和某種異樣光芒灼燒著的臉,
又看看推車上那微微起伏的小胸膛和枯黃頭發,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觸動,緩緩點了點頭。
推車被調轉了方向,車輪碾過冰冷的水泥地,發出沉悶而急促的聲響。這一次,
推車向著通往醫院的方向奔去,不再駛向那吞噬一切的幽暗爐口。蘇瑞踉蹌地追在后面,
初冬的風像無數細小的冰針扎在她的臉上,又冷又疼。心口卻燒著一團滾燙的火苗,
灼痛中帶著一股破開冰殼、汲取到稀薄空氣的決絕。那只從死亡邊緣掙扎伸出的枯瘦小手,
永遠地烙在了她的靈魂里。寒冬凜冽,但春天會來的,她對自己說。
為了這個撿回來的小生命,她必須活下去,活得比任何人都好。
她給自己和小女孩起了個名字,隨她姓,蘇筱帆。帆,愿她有揚帆遠航的那一日。
蘇瑞用身上僅剩的幾塊錢買了兩只硬得像石頭的饅頭,小心掰碎一小點溫水泡軟了,
湊近筱帆干裂的嘴唇。那孩子起初牙關緊咬,喉嚨里溢出微弱的抗拒嗚咽,
但在蘇瑞一遍遍沙啞的輕哄和持續的輕柔擦拭后,
冰冷的小身體在她懷里終于本能地微微放松了一點。蒼白的嘴唇,
極其緩慢地、艱難地動了動,終于嚅到了一點點帶著濕氣的軟饅頭碎屑,
像久旱龜裂的土地接收到了第一滴露水。活下去。活下去!
這個念頭在蘇瑞空洞的胸腔里擂鼓。家是不能回了,那個所謂的家,
只有嗜酒如命的養母和無休止的打罵。李明凱像人間蒸發,再沒露過面。白天,
她用一條洗得發白的厚布,把虛弱得無法睜眼的筱帆牢牢綁在自己干瘦的脊背上,
四處給人打零工。在刺骨的寒風里幫人洗涮堆成山的骯臟床單,
冰得刺骨的堿水一遍遍腐蝕著雙手;在喧鬧的市場角落,幫人看顧攤子、搬運沉重的貨物。
晚上,帶著一身寒氣和酸痛回到冰冷的臨時住處——一個破舊居民樓樓道盡頭廢棄的雜物間。
唯一的暖源只有懷中筱帆微弱的氣息。夜深人靜,她裹著薄薄的舊棉被,
在一盞昏暗得幾乎看不見的小燈泡下,撿起唯一值點錢的舊鋼筆,
攤開一張張撿來的廢紙背面。筆尖懸停,微微發抖,
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讓筱帆再經歷那種從推車上掉下來、被人當做“東西”處理的冰冷絕望。
寫什么呢?那些年,隔壁阿婆絮絮叨叨講過的鄉間狐仙軼事,
鄰居家夫妻拌嘴吵架又和好的啼笑皆非,市場上討價還價的各色面孔,
她經歷過的所有苦澀與掙扎……一股腦地從心底最深、最暗的地方翻涌出來,匯聚到筆尖。
深夜的墨跡在舊紙片上爬行。有時寫得手指僵硬,抬頭,窗縫外濃重的夜色像化不開的墨。
背上傳來一點微弱的重量和溫熱的觸感,讓她麻木發僵的手指,竟又能活動起來,
在紙上刻下更深的痕跡,一筆一劃,都是活下去的微光。偶爾,
幾篇帶著濃厚生活煙火氣和隱秘苦澀意味的故事被郵差帶走,換回幾張薄薄的匯款單。
雖然不多,卻足以讓筱帆喝上半瓶相對干凈的羊奶。
看著那瘦小的孩子費力吞咽后滿足地在懷里沉沉睡去,
臉蛋上似乎也慢慢透出一點點不再是死灰色的微光時,蘇瑞覺得,
那幾乎被沉重包袱壓斷的脊梁骨,又能支撐著再往前挪一小步了。時光流逝,
背上的小人兒一天天有了分量,小臉也不再是病態的枯黃,多了點血潤的光澤。
咿呀學語的稚嫩聲音,成了破舊雜物間里最動聽的回響。有時筱帆醒著,
會用那雙黑亮純凈的眼睛,懵懂地看著媽媽深夜伏案的剪影。
“媽媽…”奶聲奶氣的呼喚突然在寂靜中響起,像一顆溫暖的石子投入冰湖。
那聲音還很微弱,卻帶著依賴的溫度。蘇瑞猛地停下筆,心口被這小小的呼喚重重撞了一下,
酸脹和溫熱瞬間彌漫開來。她放下筆,轉過身,把那個小小的、溫暖的身體緊緊摟在懷里。
筱帆身上的奶味、肥皂味和自己衣服上殘留的寒氣和灰塵味混雜在一起,
奇異地融合成一種支撐著她的力量。她的聲音帶著沙啞的溫柔:“筱帆乖,媽媽在呢。
”小娃娃安靜了一小會兒,似乎在感受這片刻溫暖的庇護,又像是被那油燈跳躍的光影吸引,
忽然伸出小指頭,輕輕點了點攤放在桌上的稿紙角落。那稿紙上剛寫完一小段話,
墨跡尚未全干,
文字描述的是一個母親偷偷用體溫捂熱給生病的女兒救命吃的半塊紅薯的場景。
字跡尚顯凌亂,卻灌注了真切的心跳。“暖暖…”筱帆的小指頭劃過那微濕的字跡邊緣,
留下一點幾乎看不清的水痕。她抬起小臉,仰望著蘇瑞被油燈光影半模糊的側臉輪廓,
又含糊不清地重復一遍:“暖!”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猛地沖上蘇瑞的眼眶,猝不及防,
滾燙的淚滴迅速滲出,洇濕了她干澀的眼底。她低下頭,
額頭輕輕抵在女兒柔軟還帶著奶香的發頂,肩膀微微聳動,
將幾乎脫口的哽咽死死悶在喉嚨深處。她寫的苦難和掙扎,竟被懷里這個懵懂的小生命,
感知到了那一線微不足道的溫暖與生機?深夜的油燈嗶剝一聲輕響,
那點微弱的光暈籠罩著相擁的母女,也照著她攤開的筆跡。蘇瑞拿起筆,深吸一口氣,
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力量。這一次,落筆的速度快了些,字跡也更有力。
她筆下那個歷經磨難的母親角色,懷抱病弱的女兒時眼底的堅韌光芒,
似乎也帶上了窗外初春寒夜里未曾有過的溫度。日子依舊貧瘠而漫長,
但破舊雜物間里堆積的廢紙正稿卻以緩慢而執著的速度悄然增厚。
蘇瑞那帶著鮮明時代氣息、煙火人間底色,字里行間又沉淀著深厚韌勁的中篇小說集,
輾轉經過幾個雜志社的傳遞,終于遇到了慧眼。《晨露記》出版了。
微薄的稿費像第一場春雨,滋潤了干涸的土地。蘇瑞立刻做的第一件事,是用其中一部分錢,
租下了一間小小的、有個小窗戶能看到一點陽光的屋子,徹底離開了那個沒有希望的雜物間。
生活翻開了新的一頁,底色卻依然是灰撲撲的堅硬。蘇瑞肩頭的擔子并未減輕。
初春的風還很寒涼。清晨,天色尚朦朧青灰,路燈也還昏黃地亮著。
蘇瑞背上綁著已經兩歲多、沉了不少的小筱帆,穿行在剛蘇醒的城市街巷里。
小推車“吱呀吱呀”的陳舊輪子碾過結著薄霜的路面,發出艱難又單調的聲響。車斗里,
舊毛線、碎布頭、廢棄紐扣等邊角料做的小玩意兒——有丑怪卻透著童真的長耳朵兔子頭繩,
用紅毛線勾出夸張大嘴的玩偶小章魚,還有些綴著玻璃珠子的廉價發圈發夾。
這些就是蘇瑞夜里在小臺燈下趕制的全部“貨品”。
蘇瑞在街角一個能背風的地方費力地挪著推車。這里人流不算大,但比起旁邊喧鬧的主干道,
相對清靜些,能聽見筱帆在她背上打的一個細小的噴嚏聲。她剛吃力地將推車穩當放好,
背上就傳來一陣輕微的拱動。“麻麻,要……要飛飛嗎?”小奶音悶在蘇瑞的后背里,
還帶著剛剛睡醒的迷糊。兩只熱熱的小手探過來,輕輕揪住蘇瑞肩頭磨得發白的舊衣料,
用力向上掙了一下,像是要從這束縛里飛出去。顯然筱帆醒了。蘇瑞停下動作,
側過頭輕聲安撫,語調帶著一點哄睡的綿軟:“筱帆乖,還沒到時候呢,
等過會兒太陽公公的臉暖了,媽媽再抱你出來看花好不好?”“飛飛…”筱帆又嘟噥了一句,
但聲音小了下去,帶著點委屈的鼻音,小腦袋在媽媽背上蹭了蹭,沒再堅持掙扎。
她能聽懂媽媽話里的“再等等”。蘇瑞重新低頭,
動作有些僵硬遲緩地從推車下摸出一塊硬紙板,又從圍裙兜里掏出半截禿頭的鉛筆頭。
她半弓著身體,將紙板擱在推車邊緣不太平整的木頭上。寒風從巷口吹來,
凍得她手指關節發僵。她使勁搓了搓凍得通紅的手指,呵了口微薄的熱氣,
才努力控制住僵硬的手指,在紙板上用力刻下幾行歪歪扭扭的字跡——“新奇可愛小飾物,
送姑娘送娃娃送心上人,五分一件,一角三件!”寫完這些,
她把紙板豎在推車最顯眼的地方固定好。
然后迅速將那些精心制作、色彩鮮亮的小玩意一件件從框里取出,
盡可能整齊好看地擺放在推車面上,每一個小物件都被她用手努力捋平整,
讓它們看起來更值得花五分錢帶回家。寒風把她粗糙的手背吹得更紅了些。擺好東西,
她又費力地調整了一下背上綁著的襁褓帶子,讓筱帆的小臉能從自己肩膀后側露出來一點點,
這樣孩子能稍稍感受一些光亮和外面的空氣。“瞧瞧看看嘍!五分一件,買三件便宜嘍——!
”蘇瑞清著嗓子喊了一聲,聲音被風吹得有點散。剛喊出口就有點后悔,
周圍匆匆趕早的人流里,大多是趕公交車的職工和上學的學生,
根本沒幾個人朝她這邊瞥一眼。偶有一兩個提菜籃子的老太太側目看看,
目光掠過那些小玩意兒,最終還是漠不關心地加快腳步走了。時間一點一滴過去,
推車前面依然冷清如冰。一個梳著麻花辮、穿著整潔校服的女學生背著書包走過,
目光無意被那些色彩鮮亮的發圈吸引了一下。但她的腳步沒有停留,只是稍微放緩了一秒,
看了一眼價格牌,
又看了眼寒風中臉凍得發青的蘇瑞和她背上只露出一點黑色頭發頂的小腦袋,
眼神里掠過一絲憐憫——然后便快速走開了。蘇瑞心口猛地一沉。
那女孩的眼神像一根細小的針,刺破了她試圖建立起來的微薄自信堡壘。
連一絲廉價的憐憫都吝于停留!她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背,這動作牽動了背后的筱帆,
背上又傳來一陣輕微的翻動和一聲模糊的哼唧。就在這時,
一個戴著眼鏡、穿著深藍布制舊干部服、看起來大概三十多歲的男人,
提著一個印有單位名稱的帆布公文包,從街對面騎著二八大杠自行車過來。
他顯然不是急著趕路的,騎得不快,帶著幾分知識分子的閑散氣質。
他的目光在蘇瑞的小攤和旁邊一排更雜亂的攤位上一掃而過。最終,
似乎被那個紙板牌子上歪歪扭扭卻帶點童稚拙樸感的字體吸引了片刻。
男人的自行車停在了蘇瑞的推車前。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個小本子和一支英雄鋼筆,
低頭記著什么。蘇瑞注意到他只是記東西,心里剛剛涌起的一點微弱的希望瞬間又沉了下去。
她下意識地抿緊了凍得有些發白的嘴唇,
目光無意識地垂落在推車上擺著的那些被精心制作、此刻卻顯得格外廉價的小東西上。
心里那個沉重的聲音又開始無休止地盤旋:這點東西,這點手工,真的有人肯花錢買?
這條路真的走得通嗎?蘇瑞攥了攥凍得發僵的手指,目光又一次掃過那些無人問津的小物件,
在角落里那只紅毛線編的小章魚上——那是筱帆昨晚在油燈下好奇看著、還用手摸了好久的,
那傻氣的大嘴巴是筱帆說“好好笑”才特意做大的。“……同志,
” 蘇瑞的聲音帶著一絲壓抑許久的、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苦澀和干澀,
目光抬起看向那個拿著紙筆的男人,“這些……都是我自己打夜工做的。
家里孩子……要吃飯。” 話說出口,連她自己都覺得像是最狼狽的乞憐。
一直埋首記錄的男人終于再次抬起頭,這次他鏡片后的目光落點不再是紙筆,
而是蘇瑞凍得發青的臉、寫滿疲憊的眼底、還有她身后背著的那個只能看到發頂的小家伙。
他的臉上沒有憐憫,也沒有輕視,反而是一種帶著點研究意味的認真,
隨后是一絲意外的沉思。“哦?”他抬高了點聲音,眼鏡片在晨光里微微閃了閃。
他的聲音溫和,帶著某種書卷氣的鎮定,卻又恰到好處地清晰地壓過街邊的喧雜。
“你做的這些玩意兒,”他用筆尖虛虛點了點推車上那些色彩跳躍、形狀古怪的小飾品,
“色彩和想象力都挺跳脫,不受拘束。這種路子……”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
“在南方那些經濟活躍的城鎮碼頭,也許能搭上點時興的風氣。只是你這工藝吧,
”筆尖又點了點,落在蘇瑞擺的一個有些扭歪的紐扣組合小狗上,“要是再規矩一點,
別那么…嗯…粗獷隨性,搞不好更能受那批喜歡新奇、又有點余錢的工人家庭的青睞。
”蘇瑞愣住了。這不是挑剔,也不是施舍的評點,
而是一種她從未接觸過的、具體又陌生的審視角度。南方?工人家庭?色彩跳脫?粗獷隨性?
像是一束從未見過的光,猛地刺破了籠罩著她的灰色霧障。她干涸發緊的喉嚨動了動,
腦子里那些混沌的、模糊的念頭似乎被這句話一下子撕開了一個方向清晰的豁口。“南方?
”她下意識地跟著重復,聲音低得幾不可聞,帶著強烈的困惑也帶著更深切的渴望,
“可是……沒人買……”“沒人識貨,那得看地方。”男人依舊平靜地回應,
語氣甚至帶著某種旁觀者的篤定。他將本子和鋼筆仔細收回口袋,
目光在蘇瑞凍得通紅的耳朵和背上背的襁褓多停留了一秒,
又看看推車上那些飽含生活苦澀卻又帶著一絲笨拙生命力的小東西。“這只傻氣的大嘴章魚,
”他的手指虛點著筱帆喜歡的那只紅章魚,“有點意思。” 他彎腰,
動作很自然地遞過來一張面值五分的紙幣,硬幣碰撞發出一點清脆聲響。“就它了。
”沒等蘇瑞從那過于冷靜、甚至帶著點經濟學審視意味的話語中完全回過神,
另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背上一直安靜下來的筱帆,
突然發出了一聲響亮的小奶音:“大……大海!
” 小短胳膊用力地從襁褓束縛中探出來一小截,
小小的手指頭直直指著那只被買走的紅章魚,
然后又指向男人手中那個印有海港輪船圖案的舊帆布公文包。孩子的眼睛亮閃閃地看過去,
仿佛真的在那褪色的圖案里看到了藍色波浪。“大海!大魚!
” 筱帆口齒不清地努力重復著。
和蘇瑞同時看向那個舊公文包上模糊的藍色印花——一艘簡筆畫的輪船在模糊的波浪上行駛。
男人鏡片后的眼睛突然掠過一道精光,像是恍然大悟。
他猛地再次看向被蘇瑞擺在一個不起眼位置的另幾個玩偶——除了一只憨傻的章魚,
竟然還有一只歪歪扭扭用綠色布頭和亮片縫制的“小魚”,
一只白線笨拙勾勒出蓬松羽毛的“海鷗”!它們雖然粗糙,卻被孩子一眼“認”了出來!
這種聯系,充滿了原始的、近乎神秘的巧合!他猛地深吸了一口氣,
射在蘇瑞那張被生活磨損得粗糙、此刻卻因孩子意外的天真言語而露出一絲怔忪迷茫的臉上。
“師傅,不,這位同志,”男人再開口時,聲音里那種旁觀的疏離感消失了,
帶上了清晰的急切,“你家里還有多少這種……”他似乎覺得“傻章魚”不太合適,
臨時改口,指了指推車,“這種帶了點海洋味道的小東西?就剛剛這孩子指著的這幾樣?
”蘇瑞被男人突然轉變的態度和筱帆那稚嫩點破的“海味”弄得一時茫然無措。
那只綠色的“小魚”用的是撿來的窗簾零頭布,海鷗用的是拆毛線衣剩下的白線球,
她只覺得顏色能用而已,哪能想到什么海洋?
“有……還有一些…昨天做的沒擺出來……”蘇瑞下意識回答,腦子里卻在飛快地轉動。
海洋味道?南方?港口?她猛地記起報紙上偶爾瞥到的,
似乎有文章說那些開放的城市正流行什么新鮮玩意……“好!這些有海洋味兒的,我全要了!
”男人斬釘截鐵地說,立刻彎腰點數,“這只綠的算魚,這只白的算海鳥,
這只大紅的章魚當然也算!剩下的零碎不算。這三個,一個五分?一角五分正好!
另外……”他點清后直起身,從另一個口袋又掏出幾張角票,動作麻利地塞給蘇瑞,
“這一塊二毛錢,算是‘預付款’,行不行?你明天早上還在這里擺攤吧?
把你家里剩下的所有這種……嗯,帶海洋元素的,”他似乎認定了這個概念,再次強調,
“有這種粗獷感的小章魚、小魚、小鳥,都給我帶來!有多少我收多少!有多少我要多少!
”男人的話語像滾燙的鐵珠子,砸在蘇瑞已經凍得發麻的心口,濺起的卻不是疼痛,
而是一種讓她手指尖都開始發抖的、眩暈般的狂熱氣浪。預付款?!有多少要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