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獎臺是冷的。洛杉磯的八月夜晚，熱浪粘稠地裹著斯臺普斯中心，
可金屬獎牌貼在汗濕的皮膚上，只激起一陣冰涼的戰栗。金牌沉甸甸地墜在胸口，
像一塊燒紅的烙鐵。國歌最后一個音符在巨大的場館里盤旋、消散，
震耳欲聾的歡呼聲浪幾乎要掀翻屋頂。我望向觀眾席前排那個固定的位置，那里卻空了。
屬于程野的座位，像一張突然咧開的、嘲諷的嘴，只留下一張孤零零的記者證，白底藍字，
刺眼地躺在紅色的椅面上。一抹猩紅的口紅，在證件背面潦草地劃著——“對不起”。
三個字，像三根冰冷的針，瞬間刺穿了我被狂喜和疲憊填滿的心臟。
不安的預感毒蛇般纏繞上來。不等我抓住這絲異樣，刺眼的聚光燈猛地打在我臉上，
國際乒聯那位以冷硬著稱的官員約翰遜，步履沉重地踏上了領獎臺。他手中沒有鮮花，
沒有祝賀，只有一張薄薄的紙。麥克風捕捉到他喉結滾動的聲音，清晰地傳遍全場。
“林星選手，”他的聲音像裹著冰渣，“B瓶樣本復檢結果確認，
你的尿樣中檢出違禁藥物SYN-5。”死寂。
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瞬間吞噬了所有喧囂。金牌在我脖子上猛地一墜，冰得我鎖骨生疼。
我張了張嘴，喉嚨里卻像塞滿了滾燙的沙礫。頭頂上方，環繞場館的巨幕猝然亮起。
一段模糊卻足以致命的監控錄像開始播放：深夜空曠的藥檢中心走廊，
一個穿著中國隊隊服、身形酷似我的身影，鬼祟地刷卡進入樣本儲藏室。畫面放大，
定格在那人刷開的門禁記錄上——清晰顯示著我的名字和運動員編碼。“不可能！
”那聲嘶啞的尖叫沖出口腔，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那天晚上我根本不在那里！
我在……”我猛地再次看向程野空蕩蕩的座位，寒意從腳底瞬間竄上頭頂。那晚，
他說有緊急的媒體采訪，讓我先回奧運村休息。而那張遺落的記者證，
背面猩紅的“對不起”，像淬了毒的匕首。鋪天蓋地的閃光燈將我淹沒，
記者們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鯊魚，話筒和鏡頭組成密不透風的牢籠。問題像淬毒的利箭，
帶著預設的審判呼嘯而來。“林星，你是否長期使用興奮劑？
”“中國乒乓球隊是否系統性包庇藥物作弊？”“你的奧運金牌是否建立在欺騙之上？
”我試圖辯解，聲音卻被淹沒在更大的聲浪里。混亂中，程野出現了。他沒有走向我，
而是徑直走向了主席臺側面的發言席。鎂光燈追逐著他英俊卻寫滿“沉痛”的臉。他站定，
深吸一口氣，目光“悲憫”地掃過我，然后轉向鏡頭，從西裝內袋里，
緩緩取出一個透明的物證袋。袋子里面，赫然是一支淡紫色的電動牙刷。
我認得那刷毛磨損的形狀，那是我的牙刷，放在我和程野在奧運村共用的浴室洗手臺上。
“對不起，星星……”他的聲音通過麥克風傳遍世界，帶著恰到好處的哽咽和掙扎，
“我掙扎了很久……但我不能看著你繼續錯下去，更不能看著這項運動被玷污。
”他舉起那個物證袋，手指微微顫抖，像個不堪重負卻堅持正義的殉道者。
“這是她長期使用的牙刷。你們……可以檢測刷毛上的殘留物。
SYN-5需要定期微量攝入維持效果，口腔黏膜是重要吸收途徑之一。”他頓了頓，
一滴眼淚適時地滑過他輪廓分明的臉頰，“她總說，為了這塊金牌，為了國家的榮譽，
她可以付出一切，包括……規則和底線。我勸過她，
無數次……”整個世界在我眼前扭曲、旋轉。領獎臺的冰冷順著脊椎爬升，凍結了血液。
程野的臉在聚光燈下模糊又清晰，那深情的眉眼，那溫暖的懷抱，
那些關于未來、關于退役后開一家乒乓球學校的甜蜜許諾……全都碎裂開來，
露出底下猙獰的、早已腐爛的算計。原來那間“愛巢”的浴室，
是精心布置的陷阱；原來每一次溫存后的耳語，都是毒蛇在丈量注入毒液的時機。
巨大的轟鳴聲在顱內炸響，蓋過了現場所有的喧囂，
只剩下程野那句偽善的“為了金牌可以付出一切”，在空蕩蕩的腦殼里瘋狂撞擊、回蕩。
全球禁賽令的電子文件冰冷地躺在手機屏幕上，國際乒聯鮮紅的印章像一攤凝固的血。
我的名字，林星，后面跟著一行行觸目驚心的判決：所有成績取消，金牌收回，
四年內禁止參加所有國際賽事。奧運村套間的門在身后關上，隔絕了外面世界所有的聲音，
也像關上了我人生所有的光。房間里一片狼藉，象征著我過去十幾年血汗的獎杯、獎牌，
那些承載著無數日夜訓練記憶的榮耀，此刻都成了最尖刻的諷刺，散落在地毯上，
碎裂的晶體反射著窗外洛杉磯虛假的繁華燈光。視線落在梳妝臺上，
那個小小的、淡紫色的電動牙刷杯上。杯子里空著。就是它，
那支被程野當作致命武器的牙刷。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我猛地沖進洗手間，
擰開水龍頭，冰冷的水狠狠潑在臉上，卻洗不掉那刻骨的屈辱和背叛。抬起頭，
鏡子里的人臉色慘白，眼窩深陷，曾經燃燒著斗志的眸子一片死寂，
只剩下被徹底碾碎的灰燼。不能待在這里。空氣里仿佛還殘留著程野虛偽的氣息。我要離開，
立刻，馬上！抓起手機和證件，我踉蹌著沖出房門，沖進電梯，
沖出酒店金碧輝煌卻令人窒息的大堂。午夜的洛杉磯街頭依舊車流不息，霓虹閃爍，
像無數只冷漠窺探的眼睛。冷風灌進單薄的衣衫，刺骨的涼，
卻壓不住心頭那把灼燒的、名為恨意的火焰。去哪里？我不知道。只想逃離，逃得越遠越好。
意識混沌一片，腳下虛浮，像踩在棉花上。刺耳的汽車喇叭聲尖銳地響起，由遠及近，
帶著一種撕裂空氣的恐怖力量。我茫然地轉過頭，刺目的白光如同死神的鐮刀，
瞬間吞噬了所有的感官。劇烈的撞擊感從身體一側傳來，骨頭碎裂的聲音清晰得可怕，
世界猛地被拋向高空，然后，是永恒的、冰冷的黑暗。……意識像沉在深海的鐵錨，
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猛地拽回水面。刺眼的白光。不是車燈，是會議室頂燈慘白的光線。
耳鳴尖銳，混雜著模糊不清的人聲，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水。我費力地眨眼，聚焦。
熟悉的場景。長方形的會議桌，深紅色的絨布。
桌邊圍坐著幾張熟悉又令人作嘔的面孔：國際乒聯的官員約翰遜，反興奮劑機構的代表，
還有……程野。他就在我對面。
英俊的臉上帶著那種熟悉的、混合著“沉痛”與“無奈”的表情，
仿佛正承受著巨大的內心煎熬。他微微側著頭，目光“不忍”地落在我身上，手里，
正緩緩地、戲劇性地舉起一個透明的物證袋。袋子里，那支淡紫色的電動牙刷，
在燈光下折射著冰冷的光澤。刷毛微微濕潤，像剛剛被精心布置過。“林星選手，
”約翰遜冰冷的聲音響起，敲打著我的耳膜，“對于程先生提供的這項關鍵物證，
你還有什么需要解釋的嗎？”時間，凝固在這一刻。巨大的荒謬感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
瞬間沖垮了殘留的眩暈和疼痛。車禍撕裂身體的劇痛還殘留在神經末梢，
程野背叛時那剜心刺骨的冰冷還凍結在血液里，而此刻，我竟然又坐回了這個審判席上！
這具身體是年輕的，沒有經歷撞擊的破碎，但靈魂深處，
那場毀滅性的車禍和隨之而來的黑暗死亡，真實得如同烙印。程野舉著那個物證袋，那姿態，
那眼神，與前世記憶里那個虛偽的、將我推入深淵的瞬間，嚴絲合縫地重疊在一起！
甚至連他西裝袖口露出的那截昂貴的鉑金袖扣，都一模一樣。恨意，不再是火焰，
而是瞬間被壓縮成一顆密度驚人的核，在胸腔里無聲地裂變，
釋放出足以焚毀一切的冰冷能量。前世那場黑暗盡頭的不甘與憤怒，
那些被碾碎卻未曾熄滅的星火，在這一刻轟然爆燃！不是重生，
是復仇的號角在命運的廢墟上吹響！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牽起。那不是喜悅，
是冰封的刀刃出鞘前，那一線致命的寒光。
在全場驚愕、疑惑、甚至帶著一絲看瘋子神情的注視下，
我慢慢地、穩穩地從被告席的椅子上站了起來。動作甚至帶著一種奇異的優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