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一只由天地靈氣造化所成的妖。沒有做過任何壞事,卻總是被除妖師追殺。
那日我救下一個被狼群圍攻的小男孩,從此他成了我的小尾巴?!把纸憬悖?/p>
等我長大了保護你!”他總這樣說。五年后,他長成挺拔少年,
卻因庇護我被除妖師釘穿琵琶骨。臨死前,
他還在我耳邊輕語:“姐姐…快逃啊……”我抱著他逐漸冰冷的身體,第一次流下血淚。
一步步走向除妖師的老巢,所過之處草木盡枯。“你們不是要殺妖嗎?”“來啊,
我就在這兒?!眲C冽的劍風,帶著一股令人作嘔的、專為屠戮我輩而淬煉出的煞氣,
幾乎是貼著我的后頸掠過。幾縷散落的發絲無聲飄落,像被鐮刀割斷的草莖。我猛地擰身,
足尖在濕滑的苔蘚上一點,整個人如一片被狂風吹起的落葉,
狼狽卻又險之又險地旋開丈許距離。泥水濺滿了早已看不出原本顏色的粗布裙擺。身后,
那個穿著靛藍道袍、面目如同刀削斧劈般冷硬的除妖師,眼神里沒有絲毫波瀾,
只有一種看到砧板上待宰魚肉的漠然。他手中那柄窄長的劍,劍尖吞吐著微弱的青芒,
再次穩穩指向我的心臟?!把酰芩溃 甭曇舾蓾孟裆凹埬Σ?。又是這樣。
每一次都是這樣。我胸腔里那顆由天地靈氣自然凝聚而成的心臟,此刻跳得又急又痛。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憤和巨大的荒謬感,像冰冷的藤蔓,死死纏住了我。我是什么?
我不過是一縷山間的晨霧,偶然得了日精月華長久的滋養,懵懂間便有了形體和意識。
我甚至不知道“惡”為何物。我飲朝露,食野果,觀云起云落,聽山風低語。這山林草木,
鳥獸魚蟲,都是我的鄰居,是我的同伴。可為何自打懵懂初開、第一次走出孕育我的山谷,
遇到的每一個手持法劍、口誦符咒的人,都視我為必除之而后快的毒瘤?他們的眼神,
永遠只有刻骨的憎恨和冰冷的殺意,仿佛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對他們最大的褻瀆。為什么?
憑什么?!我再次狼狽地翻滾,躲開一道貼著地面掃來的凌厲劍氣。泥水糊住了我的視線。
疲憊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侵蝕著我的四肢百骸。純粹的靈氣凝聚的軀體,
終究比不上這些修煉了專門克制妖物法門的人類持久。逃……還能逃多久?
這無邊無際的追殺,似乎永遠看不到盡頭。一股深沉的絕望,開始從心底最深處彌漫上來,
冰冷刺骨。就在這心神動搖、腳步微滯的剎那,一股更濃烈、更刺鼻的血腥氣,
混合著野獸特有的腥臊味,猛地從左側密不透風的灌木叢后涌了過來。隨之響起的,
是幾聲凄厲短促的狼嚎,充滿了捕獵的興奮和殘忍。那除妖師顯然也嗅到了,
眉頭幾不可察地一皺,似乎嫌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打擾了他“除魔衛道”的“正事”。
他手中劍勢微微一緩,目光冷厲地掃向那片躁動的灌木叢。幾乎同時,
一個尖銳得變了調的童音,撕心裂肺地穿透了狼嚎和雨聲:“爹!娘!救命——!
”那聲音里的恐懼和絕望,像一根冰冷的針,狠狠扎進了我混亂的心緒。來不及思考,
身體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對那除妖師本能的恐懼,
被另一種更原始、更洶涌的情緒瞬間壓過。我猛地調轉方向,
像一道被無形力量牽引的青色影子,一頭撞進了那片發出慘叫的荊棘叢。眼前的情景,
讓我的心驟然縮緊。幾頭體型壯碩、眼中閃爍著貪婪綠光的灰狼,
正圍著一個蜷縮在泥水里的瘦小身影。那是個小男孩,頂多七八歲的樣子,衣衫襤褸,
沾滿泥漿,小臉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大大的眼睛里盛滿了瀕死的恐懼和無助。
他手里死死攥著一根斷裂的樹枝,徒勞地在身前揮舞著,徒勞地想抵擋步步逼近的獠牙。
他身后不遠處,兩具成年人的軀體倒在血泊里,早已沒了聲息,那凝固的絕望眼神,
直直地望著天空。一頭狼正用爪子粗暴地扒拉著其中一個婦人的身體,試圖將她拖走。
血腥味和死亡的氣息濃得化不開。“滾開!”一聲嘶啞的尖嘯從我喉嚨里迸發出來,
帶著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屬于山林精魄的威壓。
幾頭狼被這突如其來的、并非來自食物鏈頂端猛獸、卻蘊含著純粹自然之力的威嚇驚得一怔,
齜著牙,警惕地后退了半步,渾濁的綠眼齊刷刷轉向我。
我根本顧不上身后那個隨時可能撲上來的除妖師。那一刻,眼里只有那孩子瀕死的絕望。
我張開雙臂,幾乎是撲了過去,擋在他和狼群之間。體內那微薄的、源自山野草木的靈力,
在我強烈的守護意念下,第一次被如此清晰地感知、如此笨拙地調動。
一層極其淡薄、近乎透明的青色光暈,在我身體周圍浮現出來,微弱地搖曳著,
像風中的燭火。狼群的低吼變得更加焦躁不安,它們在試探,在評估。
領頭的公狼似乎被這微弱但純粹的能量激怒了,它猛地向前一撲,獠牙森然,
直咬向我擋在最前面的手臂。劇痛傳來!利齒深深刺入皮肉,溫熱的血瞬間涌出。
我悶哼一聲,痛得眼前發黑,卻死死咬住牙關,另一只手凝聚起全部力氣,
帶著那點微弱的青光,狠狠拍向狼頭?!芭?!”一聲悶響,
夾雜著骨頭碎裂的輕微“咔嚓”聲。那狼發出一聲慘嚎,竟被我拼死的一擊打得翻滾出去,
撞在一棵樹上,抽搐著,一時爬不起來。這一下,徹底震懾了剩余的狼。它們嗚咽著,
夾起尾巴,警惕地后退了幾步,綠油油的眼睛在我和地上抽搐的頭狼之間逡巡,
最終低吼幾聲,轉身迅速消失在密林深處。危機暫時解除。
劇烈的疼痛和剛才強行調動靈力的虛脫感同時襲來,我腿一軟,幾乎跪倒在泥水里。
手臂上的傷口深可見骨,鮮血汩汩涌出,混著冰冷的雨水,順著指尖滴落。我大口喘著氣,
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就在這時,身后傳來了腳步聲。不是狼群,
是那個靛藍道袍的除妖師。他不知何時已站在灌木叢的邊緣,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的一幕。
他的劍依舊握在手中,劍尖低垂,雨水順著劍鋒滑落,滴在泥地上,
暈開一個小小的深色印記。他冰冷的目光掃過地上兩具人類尸體,掃過那頭還在抽搐的狼,
最后,落在我身上,落在我流血的手臂上,
落在我身后那個瑟瑟發抖、如同驚弓之鳥的小男孩身上。他的眼神里,沒有一絲一毫的動容,
沒有一絲一毫的“原來妖物也會救人”的驚詫。
只有一種更加深沉的、仿佛確認了某種骯臟本質的嫌惡。那眼神冰冷刺骨,
像是在看一場令人作嘔的鬧劇?!昂?,”他發出一聲極輕的、帶著濃重鼻音的冷哼,
如同冰棱碎裂,“妖物嗜血,天性難移。救下這小兒,不過是留著當下一頓血食罷了。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針,狠狠扎進我的耳膜,
扎進我剛剛因為救人而升騰起一絲微弱暖意的心房。一股比手臂傷口更深的寒意,
瞬間凍結了我的血液。原來,在他們眼中,我的存在,我的任何舉動,
都預先被打上了“惡”的烙印。救人?不過是為了更殘忍地吃人。巨大的悲涼和無力感,
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我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喉嚨卻像是被什么堵住,
發不出一點聲音。只有手臂上的傷口,在冰冷的雨水中,火燒火燎地疼。
那除妖師的目光在我慘白的臉上停留了一瞬,帶著審判般的冷酷。
他的視線又轉向我身后那個縮成一團、抖得如同風中落葉的小男孩。
那孩子顯然被這接二連三的恐怖徹底擊垮了,小小的身體篩糠般抖著,牙齒咯咯作響,
連哭泣都忘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恐懼。除妖師的眉頭似乎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像是在權衡,又像是在確認。最終,他那冰冷的眼神里沒有流露出任何屬于人類的憐憫。
他只是極其嫌惡地再次掃過我和那孩子,仿佛我們是什么污穢不堪、會玷污他法眼的東西。
然后,他竟緩緩收起了那柄閃爍著寒光的窄劍。“孽畜,今日算你運氣。
”他的聲音依舊干澀冰冷,如同生銹的鐵器刮過石頭,“下次再見,定斬不饒?!痹捯粑绰洌?/p>
他身形一晃,那靛藍色的道袍身影如同鬼魅般,
無聲無息地融入了身后更加幽暗的雨幕與密林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
只剩下冰冷的雨,嘩啦啦地澆在死寂的林間空地上。濃重的血腥味混合著泥土的腥氣,
沉甸甸地壓在口鼻之間。我僵在原地,手臂上的劇痛此刻仿佛麻木了。
那除妖師臨走前的話語,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冰錐,深深鑿進我的骨頭縫里。
“留著當下一頓血食”……原來,在他們根深蒂固的認知里,我連救贖的資格都沒有。救人,
不過是更卑劣行徑的開端。一陣壓抑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細弱的嗚咽聲從身后傳來,
猛地將我從那冰封的絕望中拽回現實。是那個孩子。他蜷縮在泥濘里,
小小的身體還在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濕透的頭發貼在慘白的小臉上,
大大的眼睛空洞地望著不遠處倒在血泊里的父母,那里只剩下被雨水沖刷得越來越淡的暗紅。
他嘴唇哆嗦著,喉嚨里只能發出破碎的、不成調的嗚咽,
巨大的恐懼和悲傷似乎已經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氣??粗请p被絕望徹底淹沒的眼睛,
我心頭猛地一抽,那除妖師帶來的冰冷恨意,瞬間被一種更洶涌、更尖銳的痛楚取代。
我踉蹌著轉身,不顧手臂撕裂般的疼痛,幾乎是撲跪到他面前。
“別怕……”我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自己也未曾察覺的顫抖。我伸出沒有受傷的左手,
笨拙地、遲疑地,想要去碰觸他冰涼的小臉,卻在半途又停住,
生怕自己冰冷的手指會驚嚇到他。他猛地抬起頭,那雙被淚水沖刷得紅腫的眼睛里,
恐懼如同實質。他看到了我——一個渾身濕透、手臂流血、氣息陌生的“人”。
他的身體猛地向后縮了一下,小小的脊背抵在冰冷的樹干上,退無可退?!皠e過來!
”他尖叫起來,聲音尖銳刺耳,帶著瀕臨崩潰的驚惶,“妖怪!你是妖怪!別吃我!別吃我!
”“妖怪”兩個字,像兩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心上。我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指尖冰涼。果然……連這個剛剛被我救下的孩子,也本能地將我視作恐怖的存在。
我看著他眼中純粹的恐懼,比剛才面對狼群時更甚。
那是一種根植于血脈、被世代傳說灌輸的、對“異類”的恐懼。我救了他,可在他眼里,
我不過是換了一種方式出現的猛獸。一股深沉的無力感和悲涼,再次將我淹沒?;蛟S,
那除妖師是對的?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無法被理解的“惡”?雨,更大了。
冰冷的雨水砸在臉上,混合著眼角難以抑制的溫熱液體滑落。我默默收回了僵在半空的手。
手臂上的傷口還在流血,疼痛尖銳地提醒著我此刻的處境。我艱難地支撐起身體,
最后看了一眼那縮在樹下、瑟瑟發抖、眼神里只有無邊恐懼的孩子,
還有不遠處那兩具逐漸冰冷的軀體。罷了。我轉身,拖著那條受傷的手臂,一瘸一拐地,
朝著與那除妖師消失方向相反的密林深處走去。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泥水里,
留下帶血的腳印,又迅速被雨水沖淡。身后,那孩子細弱的嗚咽聲,漸漸被嘩嘩的雨聲覆蓋。
走吧?;氐轿业纳焦?,回到只有草木鳥獸的地方去。那里沒有憎恨,沒有恐懼,
只有純粹的、屬于天地的寂靜。雖然,那寂靜從此以后,
恐怕也染上了無法洗去的孤獨和悲涼。就在我的身影即將完全被前方更濃密的樹影吞沒時,
身后,那細弱的嗚咽聲中,
突然夾雜進了一個更加微弱、帶著巨大遲疑和顫抖的童音:“等……等等……”聲音很輕,
幾乎被雨聲蓋過。我的腳步猛地頓住。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驟然停止了跳動。
雨水順著我的額發流下,模糊了視線。我不敢回頭,生怕那只是絕望中的幻聽。
“妖……妖怪姐姐……”那聲音再次響起,帶著哭腔,卻多了一絲掙扎的勇氣,
“你……你的手……在流血……”我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那個小小的身影,
不知何時已經掙扎著從樹下站了起來。他渾身濕透,沾滿了泥漿,
小臉上淚痕和泥水混在一起,狼狽不堪。他小小的身體還在無法抑制地顫抖,
像一片風中的葉子。但那雙紅腫的大眼睛里,最初的、純粹的恐懼,
似乎被一種更復雜的東西攪動、沖淡了一些。他看著我流血的手臂,
眼神里充滿了孩童最本能的、對傷痛的不忍和擔憂。他吸了吸鼻子,小小的胸膛劇烈起伏著,
像是鼓足了天大的勇氣,
用盡全身力氣喊道:“別……別走……我……我怕……”雨聲依舊喧囂,砸在樹葉上,
砸在泥地里。但這一刻,我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那孩子帶著哭腔的挽留。
那聲“妖怪姐姐”,不再僅僅是一個充滿恐懼的標簽,
里面似乎摻雜了一點極其微弱的、屬于“人”的溫度。我看著他那雙寫滿驚惶與懇求的眼睛,
手臂上的傷口仿佛不再那么疼了。心底那片被絕望和冰冷覆蓋的凍土,
似乎裂開了一道極其細微的縫隙。我站在原地,雨水順著臉頰滑落,不知是雨是淚。
過了許久,久到那孩子眼中的勇氣似乎快要被等待耗盡,重新被恐懼占據時,
我才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然后,我朝著他,一步一步,重新走了回去。
***時光如同山谷里那條清澈的溪流,無聲無息地流淌,轉眼便是五年。
曾經彌漫著血腥與絕望氣息的密林深處,如今已被一片遺世獨立的寧靜所取代。
這里遠離塵囂,群山環抱,只有一條隱秘的、幾乎被藤蔓完全遮蔽的小徑通向外界。
我們的“家”,是半山腰一個寬敞干燥的山洞。洞口垂掛著翠綠的藤蔓,像天然的簾幕,
遮擋了風雨,也隔絕了窺探的目光。洞外被巧妙地開辟出一小片平地,
種著些易于存活的野菜,旁邊甚至還有一個小小的藥圃,
幾株止血消炎的草藥在陽光下舒展著葉片。一切簡陋,卻有種自給自足的安然?!敖憬?!
你看我找到了什么!”一個清亮如溪水擊石的聲音由遠及近,帶著少年人特有的蓬勃朝氣。
我放下手中正在縫補的舊衣,抬起頭。陽光透過藤蔓的縫隙,灑下斑駁的光點。
一個身影矯健地穿過那片光點,快步跑了進來。是阿澈。五年的光陰,
足以讓那個在泥濘中瑟瑟發抖、只會哭泣的小男孩,抽條拔節成一個挺拔如修竹的少年。
他穿著用舊布和獸皮改制的短打衣衫,袖口和褲腿都挽起,
露出曬成健康小麥色、線條流暢的手臂和小腿。臉上曾經的嬰兒肥早已褪去,
顯露出清晰俊朗的輪廓,鼻梁挺直,唇線分明。那雙曾經盛滿恐懼的大眼睛,
如今像被山泉洗過一般,清澈明亮,閃爍著陽光般的暖意和活力。只是眉宇間,
偶爾在不經意時,會掠過一絲與年齡不符的沉靜與警惕,那是那場雨夜慘劇刻下的印記。
他跑到我面前,獻寶似的攤開手掌。掌心躺著幾顆紅艷艷、飽滿欲滴的野莓,
散發著清甜的果香?!吧窖卤酬幪幠菂惨拜炝?!”他眼睛亮晶晶的,
笑容干凈得像頭頂那片湛藍的天空,“我記得姐姐最喜歡吃這個,特意摘的,
最大最紅的都在這兒了!”汗水順著他光潔的額頭滑下,他卻毫不在意,只專注地看著我,
帶著點小小的得意和期待。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被這純粹的溫暖輕輕觸碰了一下。
我接過那幾顆還帶著他掌心溫度的野莓,指尖微涼。他手掌邊緣和指腹上,
多了幾道淺淺的新劃痕,顯然是采摘時被荊棘所傷。“又去爬崖了?”我的聲音放得很輕,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責備,更多的是心疼。
指尖凝聚起一點極其微弱的、幾乎看不見的青色光暈,極其小心地拂過他掌心的劃痕。
那微光如同清晨最柔和的霧氣,帶著山林草木的溫和生機。傷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愈合,
只留下淡淡的粉色印記。阿澈毫不在意地甩甩手,咧嘴一笑,
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沒事兒!姐姐你看,小傷,早就習慣了!
”他目光落在我手中的野莓上,催促道,“快嘗嘗,甜不甜?”我捻起一顆放入口中。
清甜的汁水瞬間在舌尖彌漫開來,帶著陽光和山野的氣息。我點點頭,
對他露出一個淺淡卻真實的笑容。這笑容,似乎只屬于這片山谷,只屬于眼前這個少年。
“甜?!币粋€字,卻仿佛蘊含著這五年所有安寧的滋味。阿澈的笑容更燦爛了,
他挨著我坐下,拿起我放下的針線和破舊衣衫,動作熟練地開始縫補。
針腳雖然不算特別細密均勻,卻十分結實。他低著頭,額前幾縷碎發垂落,
專注的側臉在斑駁的光影里顯得格外柔和?!敖憬?,”他一邊飛針走線,
一邊像是閑聊般開口,聲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憧憬,“我最近打獵時,
在山澗那邊發現了一株年份很足的紫血藤,那藤蔓粗得嚇人,估計藥力很強!等采回來,
曬干了存著,萬一……萬一以后姐姐再遇到那些不講理的家伙,受了傷,肯定用得著!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有些低沉,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認真,“我得多備點好藥……姐姐,
你得一直好好的?!鄙蕉蠢锖馨察o,只有他穿針引線的細微聲響,
以及洞外偶爾傳來的幾聲鳥鳴。陽光透過藤蔓,在地面投下搖曳的光斑,
空氣中彌漫著草木和泥土的清新氣息。這片刻的安寧,像一層薄而堅韌的繭,
將我們溫柔地包裹其中,暫時隔絕了外面那個充滿敵意的世界。
我看著阿澈低垂的、專注的眉眼,看著他指間翻飛的針線,
看著他為了幾株草藥而冒險攀爬山崖留下的傷痕……五年來的點點滴滴,如同溫暖的泉水,
無聲地流淌過心間。那些被追殺、被憎惡的冰冷記憶,似乎也被這泉水沖刷得淡了、遠了。
我輕輕應了一聲:“嗯。”他抬起頭,對上我的目光,那清澈的眼底漾開一片純粹的笑意,
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他放下針線,忽然從懷里掏出一支東西。
那是一支用山間老竹新削成的短笛,還很粗糙,笛身泛著青綠的光澤,打磨得并不十分光滑,
顯然出自生手。笛孔的位置鉆得有些歪斜,末端用細細的草莖笨拙地纏繞著,
做了個簡陋的裝飾?!斑?,”他把笛子遞到我面前,臉上帶著一絲靦腆和獻寶似的期待,
“前幾日砍柴時發現那竹子韌性和音色都極好,就試著做了這個……我……我手笨,
做得不好看,姐姐別嫌棄?!彼麚狭藫项^,耳朵尖微微泛紅,“等我以后手藝好了,
再給姐姐做支更好的!”我接過那支粗糙的竹笛。竹子的觸感清涼,帶著新木的清香。
雖然簡陋,卻蘊含著少年笨拙而真摯的心意。指腹輕輕摩挲著笛身那并不平滑的刻痕,
仿佛能感受到他削制時那份專注與小心翼翼?!安幌訔?,”我低聲說,將竹笛輕輕握在掌心,
那一點粗糙的涼意,似乎能熨帖到心里去,“很好?!卑⒊旱难劬λ查g亮了起來,
如同落入了星辰。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灰塵,
拿起靠在洞壁一側的自制弓箭——那是他用堅韌的藤條和打磨過的硬木做成的。
“姐姐你歇著,我去看看昨天下的套子有沒有逮著兔子!今晚加餐!”他朝我揮揮手,
笑容燦爛,轉身便如一只矯健的小鹿,靈活地鉆出了垂掛的藤蔓,
身影很快消失在洞口明亮的陽光里。洞內再次安靜下來。只有我手中那支粗糙的竹笛,
還殘留著少年掌心的微溫。我低頭看著它,指腹撫過那歪斜的笛孔。洞外,
阿澈哼著不成調的山歌小曲,那歡快的聲音和著鳥鳴,穿過藤蔓,隱隱約約地飄進來,
是這寂靜山谷里最動聽的樂章。陽光透過藤蔓的縫隙,在地面投下溫暖的光斑,
空氣中彌漫著草木和泥土的清新氣息。這一刻的安寧,像一層薄而堅韌的繭,
將我們溫柔地包裹其中。我輕輕閉上眼,聽著那遠去的、充滿生機的腳步聲,
感受著掌中竹笛的微涼。五年了,這偷來的、如同琉璃般易碎的安穩,
幾乎讓我忘記了洞外那凜冽的風霜和無處不在的殺機。***然而,琉璃終究是易碎的。
變故來得毫無征兆,卻帶著一種冰冷的、宿命般的必然。那是一個悶熱的午后,
空氣沉滯得如同凝固的琥珀,連蟬鳴都顯得有氣無力。我正坐在洞口一塊平滑的大石上,
對著溪水,嘗試著吹響阿澈送我的那支竹笛。笛音生澀,斷斷續續,不成曲調,
卻自有一種笨拙的趣味。突然,一種極其細微、卻如同毒蛇吐信般令人心悸的波動,
極其突兀地穿透了山谷天然的屏障,猛地刺入我的感知!
那是一種極其熟悉的、冰冷銳利的氣息——專屬于除妖師的靈力探查!而且不止一股!
它們如同無形的觸手,帶著明確的指向性,
正極其精準地朝著我們這個隱蔽的山谷方向掃掠而來!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
指尖一顫,粗糙的竹笛從手中滑落,“啪”地一聲掉在石頭上,又滾落進旁邊的草叢里。
怎么會?!這個地方如此隱秘,五年來從未被外界察覺!這股探查的力道精準而集中,
絕非偶然路過!是誰?難道是……五年前那個雨夜的除妖師?不,
不像……這股探查的氣息更加駁雜,也更加……有組織性!一個不祥的名字如同冰冷的毒蛇,
瞬間纏繞上我的心臟——天樞閣!那個在除妖師中如同龐然大物般的存在,
掌控著無數秘術和追蹤法門,是所有妖族聞之色變的恐怖組織!他們怎么會找到這里?!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水,瞬間澆遍全身。我猛地站起身,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
幾乎要破膛而出。不行!必須立刻找到阿澈!離開這里!馬上!“阿澈——!
”我朝著山谷深處他常去砍柴的方向,用盡全力呼喊,聲音因為極度的驚懼而變了調,
尖銳地撕裂了午后沉滯的空氣。幾乎就在我喊聲落下的同時,
山谷入口處那片茂密的、作為天然屏障的藤蔓,猛地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撕扯開來!
刺目的陽光洶涌而入,照亮了煙塵中幾個如同鬼魅般矗立的身影。為首一人,身著玄色勁裝,
胸口繡著一枚繁復的、由星辰與法劍交織而成的銀色徽記——正是天樞閣的標記!
他面容冷峻如鐵石,眼神銳利如鷹隼,周身散發著強大的靈力威壓,
遠非五年前那個除妖師可比。他身后,站著三名同樣裝束的除妖師,神情肅殺,
手中緊握的法器閃爍著不祥的寒光。那為首者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瞬間鎖定在我身上。
他的嘴角勾起一絲極其冷酷、帶著絕對掌控意味的弧度。“果然在此?!彼穆曇舨桓撸?/p>
卻帶著金石摩擦般的質感,清晰地穿透了整個山谷的死寂,“由天地戾氣所生的孽障,
還有……那個與妖為伍、玷污人族血脈的孽種!
”他的目光掃過四周簡陋卻充滿生活氣息的布置,那眼神里只有純粹的憎惡和審判,“今日,
便替天行道,一并了結!”話音未落,他身后一名除妖師已閃電般出手!
他手中一面邊緣鋒利如刀的青銅圓盤法器“嗡”地一聲脫手飛出,帶著凄厲的破空尖嘯,
并非直取我,而是如同長了眼睛般,化作一道刺目的金光,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和刁鉆的角度,
狠狠斬向山谷深處——正是阿澈剛才離開的方向!“不——!”我目眥欲裂,
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嘯!體內蟄伏的靈力在這一刻被前所未有的恐懼和憤怒徹底點燃!
我根本來不及思考,身體化作一道模糊的青影,不顧一切地朝著那金光飛射的方向撲去!
速度快到了極致,甚至帶起了刺耳的空氣爆鳴!晚了!那青銅圓盤的速度更快!
它如同死神的鐮刀,精準地劃過一片茂密的灌木叢!“噗嗤!
”一聲沉悶得令人心臟驟停的利器入肉聲響起!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灌木叢后,
阿澈高大的身影猛地踉蹌了一下,出現在我的視野里。他手中還抱著一捆剛砍下的柴火,
臉上帶著聽到我呼喊后急急趕回的驚惶。他的表情凝固在一種極度的錯愕和痛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