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裝老年癡呆測試子女孝心。大兒子拒絕搬回同住，說工作太忙。
女兒皺眉說房子太小住不下。小兒子最過分，見面就問她存款密碼。
心寒的母親在家庭會議哽咽：“媽病了啊！”小孫子突然舉手：“奶奶別哭，
我們在幫你治病呢！”掏出存折，密碼竟是她給老伴上墳的日子。母親這才發現，
三個孩子早就看穿她的把戲，聯合演了一場大戲。煤氣灶上的粥鍋嘶嘶叫著，
白色的氣泡爭先恐后頂開鍋蓋，又破裂開來，
甜膩的米香混著水汽一股腦沖進王鳳蘭的鼻腔里。
她粗糙的手指捏著一張薄薄的、半透明的紫色存折，
冰涼的塑料外殼貼著她因為用力而繃緊的手心。存折上那串明晃晃的七位數數字，
是她和老伴幾十年從牙縫里、從風里雨里摳出來的全部家當，是這座老房子的根基，
更是她晚年的孤注一擲。她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要把那點微薄的勇氣全吸進肺腑，
腳尖踮著，身體幾乎要鉆進角落那個沉甸甸的米缸。粘帶著碎米粒的冰涼米流沒過腳踝，
她把手里的紫色塞進了那堆白色深處，又用力往下按了按，直到再也看不見一絲紫色邊角。
胡亂扒拉米粒蓋嚴實了，她才像是耗盡力氣般猛地蓋上沉重的木蓋，發出“砰”一聲悶響，
激得幾粒米從邊緣蹦跳出來。心臟在腔子里擂鼓，撞擊著薄薄的胸膛，突突地跳。
王鳳蘭甩了甩手上沾著的細米糠，撐著米缸邊沿直起身，
感覺那鼓動的聲響還留在耳朵里不肯散去。她定了定神，拖著腳步走到灶臺邊，
伸手抓起那只豁了口的白瓷碗。碗邊還殘留著剛才喝粥留下的淡淡水痕和米香。下一秒，
她咬緊牙關，手腕猛地發力，朝著身前堅硬冰冷的地面重重一摔！“啪嚓——！
”刺耳的碎裂聲仿佛一個信號，精準地穿透了四壁。白瓷碗粉身碎骨，
裂片夾雜著殘留的粥渣飛濺開來，濺在擦得發亮的地板和她的舊布鞋面上。緊接著，
王鳳蘭的身體也軟了下去，像是被人抽走了骨頭，軟軟地斜倚在冰冷的灶臺邊，
嘴里發出一串模糊不清，
又帶著點孩子氣意味的哼唧：“啊……唉……頭昏……昏得很……”她閉著眼，
努力調節著呼吸，做出虛弱無力的模樣，豎起耳朵，
卻沒能第一時間捕捉到門外熟悉的腳步聲。廚房里只有鍋里的粥還在不安分地低語，
以及她自己那被強行壓抑卻依舊顯得過于有力的心跳聲。時間，在緊張的等待里一寸寸拉長，
變得焦灼而粘稠。終于，
防盜門鎖芯轉動的聲音伴隨著小兒子李建軍高亢的抱怨炸了開來：“媽！你又干嘛呢？
煮粥炸廚房了？”腳步聲由遠及近，王鳳蘭立刻調整表情，眉頭皺得更深，
臉上的茫然和無助瞬間放大。她茫然地轉動著眼珠看向門口沖進來的身影，嘴唇微微動了動，
發出的聲音含混又遲疑：“你……你哪個哦？這里是……哪兒啊？”李建軍愣住了，
腳像是被釘在廚房門口，手里拎著的公文包“啪嗒”一聲掉在滿是白瓷碎片的地上。
他死死盯著軟倒在那里的母親，那雙曾無數次嚴厲又疼惜地注視過他的眼睛里，
此刻只剩下陌生的迷霧，讓他心底猛地一沉。雪白的墻壁反射著頂燈冷冰冰的光線，
消毒水的味道霸道地鉆入鼻腔，壓過了空氣里殘留的飯菜氣味。
李建軍煩躁地在擁擠的病房里來回踱步，
嶄新的皮鞋鞋尖已經沾上了一塊剛才在走廊不小心踩到的污漬。
老大李建國坐在靠墻那張吱呀作響的藍色塑料椅上，眉頭擰成了一個死死的結，
幾乎要把他額頭上的皺紋夾斷。女兒李建萍則坐在床邊，
手里捏著一張剛被隨意疊了幾折的收費單據，低著頭，指尖有些神經質地在單據邊緣劃動著，
紙張發出輕微的窸窣聲。王鳳蘭僵直地躺在床上，
身上蓋著那床洗得發白、有些泛黃的醫院被子，只露出一張蒼白的臉。
她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角落那塊不易察覺的褐色水漬，眼神空洞，
像個沒了魂的舊木偶。“阿爾茨海默癥？不是吧？”李建國終于忍不住，聲音拔高，
帶著難以置信的尾音在房間里打旋，引得旁邊病床上昏睡的老太太皺了皺眉，
“咱媽身子骨看著不是挺好的？”“醫生說的那堆英文詞兒我也聽不懂，
”李建軍猛地停住腳步，抓了一把有點油膩的頭發，臉上殘余著熬夜的痕跡，
“意思就是老年癡呆唄！腦子糊涂了，記不住事兒了。”他轉過頭，
視線第一次對上床上直愣愣看著天花板的母親，喉嚨滾動了一下，聲音低下去，
“怎么會這樣……”沒人接他的話，空氣沉重得讓人窒息。李建萍突然抬起頭，
把那捏得皺巴巴的單據塞進皮包夾層，細碎的金屬搭扣碰撞聲在安靜里格外刺耳。
她目光掃過王鳳蘭那張毫無表情的臉，眼神掠過一絲復雜的情緒，嘴唇動了動，
最終還是開了口，聲音平板得不帶一絲漣漪：“住院費，我剛才都墊付了。床位緊張，
人太多了，護工根本顧不過來。”她頓了頓，像是艱難地吐出下一句，
“媽要是出院……我家……你也知道的，太擠了，實在騰不出地方。小旭上初中了，
正是關鍵時候，家里亂哄哄的。”李建國像是抓到了什么，立刻接過話頭，
語氣誠懇得近乎急切：“對對，建萍說的是。現在這病，身邊真不能少人。可我那邊……唉，
”他夸張地嘆了口氣，“單位新開的那項目，整天半夜三更開會，我要是搬回來住，
這項目黃了咋辦？多少人指著吃飯呢！”他們的話語，像鈍刀子，
一下一下割在王鳳蘭的耳朵里。原來不只是心寒，竟是這般細碎的疼。
她藏在被子下的手悄悄地、用盡全力地掐著自己的掌心，
用那份尖銳的疼痛強行沖撞著幾乎要控制不住從眼眶里決堤的熱浪。不能哭，至少現在不能。
“那……媽回家怎么辦？”一直沉默的李建軍突然悶聲問道。他不再踱步，只是站在那里，
視線緊緊膠著在母親臉上。這個問題一出，像按下了暫停鍵。
大哥和姐姐的目光飛快地碰撞了一下，又迅速移開，落在地上、墻上、天花板上，
就是不落在床上或是弟弟的臉上。沒人回答。
病房里只剩下旁邊心電監護儀規律的“嘀嗒”聲，不緊不慢地丈量著這難堪的沉默。最終，
是李建萍輕輕清了清嗓子，打破了這片無聲。“得有人顧著啊……我們輪班？
”她試探著看向大哥。李建國立刻擺手：“輪班……怎么輪？我那邊……唉，
”又是那副苦大仇深的調子，配合著緊鎖的眉頭，“時間太碎了，項目進度耽擱不起。
”話題再次滑回原點。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無措的茫然，
誰也沒能拿出一個像樣的主意來安頓這位突然被推到問題中心的母親。
被老房子里那種熟悉的、混雜著陳舊家具、樟腦丸和一絲若有若無飯菜氣味的混合氣息替代。
王鳳蘭局促地坐在褪色的老式木沙發上，后背挺得有些僵硬，
似乎那硬邦邦的椅背能給她一點支撐。沙發扶手磨得有些油亮，露出底下木頭的原色。
小兒子李建軍人還沒站定，目光就在這間不大不小的客廳里急切地掃了一圈。
他的眼神掠過墻上的舊掛歷，掠過柜子上堆著雜物的斗柜，
掠過墻角那盆葉片已經泛黃的綠蘿，像只尋著氣味的獵犬。“媽，”他拖長了語調，
聲音里混雜著一種刻意擺出來的熟稔和難以掩飾的急迫，
一屁股坐到王鳳蘭旁邊的單人沙發上，身體向前傾，臉幾乎要湊到母親跟前，
氣息直撲到她耳朵上，“你看你這一病，花錢的地方多著呢，住院費、藥費……你那存折呢？
放哪了？還有密碼，那個……是多少啊？快告訴我，怕你回頭忘了！
”王鳳蘭的心口像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撞了一下，耳朵里嗡嗡作響。
她飛快地瞥了兒子一眼——那熟悉的眉眼依舊，可那眼睛深處翻涌的，
卻只余下對錢的赤裸欲念。她慌忙別開臉，手顫抖著摸向自己的衣襟，
緊緊攥住冰涼的塑料紐扣，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眼神里的茫然和惶恐根本不用偽裝，
干癟的嘴唇哆嗦著，半天才擠出一點微弱的氣聲：“啥折……存啥？
媽……媽不知道……”李建軍的臉一下子垮了下來，
失望和不耐煩像墨汁一樣迅速在他眼底洇開。“又來了！”他騰地站起身，雙手叉在腰上，
繞著低矮的茶幾煩躁地踱了兩步，聲音拔高，帶著火星，“你這啥都記不得可咋整！
以后買點啥都不方便！藥費誰出？生活費誰出？”連珠炮似的質問像冰雹砸在王鳳蘭身上。
她用力低著頭，盯著自己那雙起了毛邊的舊布鞋鞋尖，指甲死死掐進掌心，
那片薄薄的皮肉下，疼得鉆心。三個孩子的話，尤其是小兒子的逼問，一句句都像燒紅的針，
狠狠扎在她心頭最酸軟的地方，將那原本就所剩無幾的念想，扎得千瘡百孔，
汩汩地淌出滾燙又冰冷的東西來。原來，“養兒防老”這面用了大半輩子的羅盤，
指針竟如此輕易地，指錯了方向。“建芬他們今天有空沒？”王鳳蘭囁嚅著，
聲音細弱得像蚊蚋。“知道了知道了！等下就給你叫！”李建軍煩躁地擺手，
腳步咚咚地走進自己當年的小臥室，“砰”地一聲關上了門。門框震了震，
落下幾縷微不可見的灰。窗外，暮色濃稠地漫上來，像打翻了墨汁瓶，
將白日里那些模糊的輪廓一寸寸吞噬干凈。客廳角落那盞孤零零的白熾燈終于被擰亮，
昏黃的光線艱難地撕開一小片昏暗，卻像是疲憊的老人，
只在屋子中央投下一個有氣無力的光暈。幾塊模糊的影子縮在墻壁和家具的角落里，
越發的曖昧不明。老大李建國推門進來時，
身上還帶著外面涼絲絲的夜氣和一股子揮之不去的煙草味。他似乎想說什么，
目光觸及坐在陰影里仿佛一截枯木的母親，那幾縷歉意剛剛爬上眉頭，
就被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給沖散了。他低頭看著屏幕上閃動的名字，匆匆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一轉身就鉆進了隔壁母親的臥室，
低沉的、帶著工作語氣的通話聲斷斷續續地從門縫里擠出來，
內容不外乎是數據、進度、盡快解決。緊跟著踏進門的女兒李建萍，
臉上的神色也像是被這低矮房間的昏暗燈光浸染過，顯出一種過分的凝重。她沒看王鳳蘭，
視線先在房間里掃了一圈，最后落在那臺罩著白色舊網眼罩的立式空調上，皺了皺眉，
小聲嘀咕了一句：“這空調聲音也太大了……小旭學習怎么安心……”聲音很輕，
卻字字清晰。王鳳蘭蜷坐在沙發最靠里的位置，后背僵硬地貼著冰涼的木質靠背。她垂著頭，
視線固定在灰暗的水磨石地面上一條細細的縫隙上。
空調機的轟鳴混著大兒子隔門傳來的低語、女兒無心的抱怨，像無數把細小的鋸子，
在耳邊神經上刺耳地來回拉扯。每一句都像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冰冷、堅硬。
這個住了幾十年的地方，這個養育了三棵小樹的暖巢，
竟在暮色四合時陡然變成了四壁漏風的冰窖。血液像是緩慢凝固，在血管里艱難地掙扎流動，
帶來針扎似的麻和冰冷徹骨的疼。就在房間里的空氣快要凝結成鐵塊的時候，
房門被輕輕敲響了。緊接著，一個小炮彈似的影子興高采烈地撞了進來，
帶進一股孩子特有的暖烘烘的奶甜氣息。“奶奶！看我帶什么來啦！
”大孫子小磊舉著一個巧克力脆筒冰淇淋，圓臉蛋上是無憂無慮的笑容。
女兒李建萍趕緊迎上去，一把將兒子摟在身前，有些嗔怪地壓低聲音：“小磊！別鬧，
奶奶不舒服！”她的手指輕柔地撫過兒子汗涔的額發，眼神卻像裹著一層無法融化的薄霜。
王鳳蘭抬起渾濁的眼看向自己的外孫，嘴唇動了動，似乎想勉強擠出一點笑意。
可那點微弱的表情還未來得及成型，又被壓回心底那片沉甸甸的灰暗里。孩子天真的熱情，
此刻竟比周遭的冰冷更讓她覺得喘不過氣來，像是無聲地嘲笑著她這場自取其辱的鬧劇。
就在這時，小兒子李建軍也從他那間小屋里走出來，悶聲不響地拉開餐桌邊一張椅子坐下，
帶著剛從睡夢中驚醒的不耐。一時間，小小的客廳被塞得滿滿當當。
老大李建國終于打完了電話，握著發燙的手機走出來，臉上是濃重的疲憊。
女兒李建萍依然緊緊拉著小磊的手，讓他靠在自己懷里，
眼神低垂著落在自己擦得锃亮的皮鞋尖上，并不與任何人對視。沒人開口。
燈下的昏光吝嗇地涂抹在每個人臉上：李建國眉心深刻的褶皺，李建萍嘴角向下壓出的弧度，
李建軍煩躁地用手指摳著桌面的小動作，還有王鳳蘭那籠罩在巨大枯寂里的蒼老身影。
空氣像是凝固的糖漿，裹挾著無數細小的、呼之欲出的抱怨、無奈和各自肚腸里的盤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