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地獄的門票高考結(jié)束的那個下午,蟬鳴像一萬把生銹的電鋸,
切割著粘稠的、滾燙的空氣。整個世界都仿佛被扔進了一個巨大的蒸籠,而我們,
就是蒸籠里那群終于被揭開蓋子,以為從此就能海闊天空的包子。
張昊在燒烤攤上把一扎冰啤酒噸噸噸地灌下去,打了個震天響的嗝,
滿臉的青春痘都泛著油光?!拔腋銈冋f,今晚,必須搞點刺激的!
”他用一根啃得干干凈凈的羊肉串簽子,指著我們幾個。我叫林楓,一個平平無奇,
扔人堆里三秒鐘就找不著的那種人。我旁邊坐著趙一辰,推了推他那厚得像瓶底的眼鏡,
鏡片上反射著烤爐里跳動的火光,一臉“我早已看穿一切”的冷靜?!按碳さ??
比如把沒做完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擬》都燒了?”趙一辰的冷笑話一如既往地爛。
張昊的女朋友陳雪,我們班的班花,此刻正小口小口地用紙巾擦著嘴角的油漬,聞言,
她那雙小鹿般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不安?!皬堦?,你又想干什么呀?別惹事。
”她的聲音軟軟糯糯,像棉花糖,總能輕易地讓張昊這頭蠻牛安靜下來。但今天,
酒精顯然給了張昊額外的勇氣?!叭鞘拢窟@叫畢業(yè)前的狂歡!”他猛地一拍桌子,
震得啤酒瓶子叮當作響,“咱們?nèi)テ咛枠翘诫U,怎么樣?”空氣,瞬間安靜了。
只剩下炭火燃燒的噼啪聲,和遠處依舊不知疲倦的蟬鳴。七號樓。我們學校的禁地。
一棟被爬山虎和常春藤完全覆蓋的老式蘇俄建筑,孤零零地杵在學校最偏僻的西北角,
像一個被世界遺忘的巨大墳?zāi)?。傳說,很多年前,那里發(fā)生過一場大火。一場發(fā)生在夜里的,
原因不明的大火。燒死了很多人。有老師,也有留宿的學生。從那以后,
七號樓就被徹底封鎖了。學校用一人多高的磚墻把它圍了起來,只留了一個小鐵門,
門上掛著一把永遠不會打開的,銹跡斑斑的大鎖。所有人都知道那個地方不干凈。有傳言說,
深夜路過,能聽到里面?zhèn)鱽砥鄥柕目藓?。還有人說,能看到窗戶里有黑影在晃動,
像是在無聲地向外求救。我們之中,還有一個女孩沒說話。她叫劉月,
總是安安靜靜地坐在角落,像一幅褪了色的水墨畫。她把玩著手里的空酒杯,
長長的睫毛垂下,沒人看得清她眼里的情緒?!拔曳磳Α!壁w一辰第一個開口,
語氣斬釘截鐵,“從物理學角度講,鬼魂的存在不符合能量守恒定律。但那棟樓是危樓,
結(jié)構(gòu)不穩(wěn)定,進去有物理危險?!薄澳懶」?!”張昊嗤之以鼻,“都什么年代了還信這個?
那就是一棟破樓!咱們帶上手電,小心點不就行了?再說了,墻那么矮,隨便就翻進去了。
”陳雪拉了拉張昊的胳膊,小聲哀求:“昊,我害怕……”張昊反手握住她的手,
語氣變得溫柔起來:“小雪你怕什么?有我呢。再說了,我們這么多人,陽氣重,
什么妖魔鬼怪見了都得繞道走?!彼涯抗馔断蛭液蛣⒃??!傲謼鳎瑒⒃拢銈儌z什么意思?
給個痛快話。”我其實是不想去的。我對這種裝神弄鬼的探險毫無興趣,我的直覺告訴我,
那不是個好地方。但看著張昊那張寫滿了“你們要是不去就是不給我面子”的臉,我知道,
拒絕的話很難說出口。畢竟,我們曾是那么好的朋友。就在我猶豫的時候,一直沉默的劉月,
突然抬起了頭。她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拔摇蚁肴タ纯?。”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張昊。他大概也沒想到,最先同意的,居然會是平時最沒存在感的劉月。
劉月的眼神很奇怪,里面沒有興奮,也沒有恐懼,而是一種……我看不懂的,
近乎于虔(qián)誠(chéng)的向往。就好像,那棟樓里有什么東西,
在一直呼喚著她。有了劉月的加入,天平立刻傾斜。我嘆了口氣,點了點頭。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
這是我們從小就被教育的真理,哪怕這個“多數(shù)”即將帶領(lǐng)我們走向萬劫不復。趙一辰見狀,
也只能無奈地扶了扶眼鏡?!昂冒?,既然你們都決定了。但是,我們必須約法三章。第一,
全程聽我指揮,我說撤,必須立刻撤。第二,任何人不能單獨行動。第三,
遇到任何無法解釋的現(xiàn)象,不要好奇,立刻離開。”張昊哈哈大笑,
摟著趙一辰的脖子:“行行行,都聽我們趙大科學家的!”那晚的月亮,是詭異的血紅色。
我們五個人,像五個鬼鬼祟祟的盜墓賊,避開了昏昏欲睡的保安,
輕車熟路地繞到了學校的西北角。七號樓,就在眼前。它比白天看起來更加陰森,
巨大的輪廓在血月下投射出張牙舞爪的影子,那些爬滿墻壁的藤蔓,
像是一條條糾纏的、干枯的血管??諝饫飶浡还筛癄€的、潮濕的泥土味。
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像是東西燒焦了的味道。張昊從包里掏出一把巨大的液壓鉗,
對著那把銹跡斑駁的大鎖,獰笑了一下。“兄弟,委屈你了。”“咔嚓”一聲脆響。
那把守護了秘密不知多少年的老鎖,應(yīng)聲而斷。沉重的鐵門被緩緩推開,
發(fā)出“吱呀——”一聲令人牙酸的呻吟。一股更加濃郁的腐朽氣息,混雜著厚重的灰塵,
從門里撲面而來,嗆得我們連連后退。門后,是深不見底的黑暗。仿佛一頭擇人而噬的巨獸,
張開了它腥臭的大嘴?!拔也?,這味兒也太沖了。”張昊罵了一句,
率先打開了手機的手電筒功能。一道慘白的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門廳的一角。
地上積著厚厚的一層灰,像是鋪了一層灰色的雪。我們的腳踩上去,留下一個個清晰的腳印。
墻皮大面積地脫落,露出里面斑駁的紅磚,天花板上垂下蜘蛛網(wǎng),像是一縷縷白色的頭發(fā)。
正對著大門的墻上,用紅色的油漆刷著一行早已褪色的大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字跡的下方,有一些暗紅色的,像是被濺上去的斑點,已經(jīng)完全干涸,變成了黑褐色。
“這……這是血嗎?”陳雪的聲音帶著哭腔,緊緊地抓著張昊的胳膊,
整個人幾乎要掛在他身上?!皠e自己嚇自己,”趙一辰冷靜地用手指蹭了一下,
放到鼻子下聞了聞,“是鐵銹。以前這里的消防栓漏水,濺上去了。
”他的解釋似乎很有道理,但并沒有讓我感到絲毫的安心。因為我看到,那些斑點,
濺射的形狀,根本不像水漬。那更像是……一個人在這里,被什么東西狠狠地砸破了腦袋。
我們小心翼翼地往里走,手電的光柱在黑暗中晃動,像是在進行一場詭異的探戈。
一樓的走廊很長,兩邊都是教室。教室的門大多是虛掩著的,有的玻璃已經(jīng)碎了,
露出一個個黑洞洞的窗口。我們隨意推開一間教室。里面的桌椅還保持著原來的樣子,
東倒西歪,上面落滿了灰塵。黑板上還留著一半沒擦干凈的板書,是一道復雜的化學方程式。
講臺上,甚至還放著半截粉筆。所有的一切,都好像在某個尋常的下午,
時間被突然按下了暫停鍵。然后,這個地方就被遺忘了。永遠地停留在了那一刻。“喂,
你們看,這是什么?”張昊突然叫了一聲,他的手電光照在了教室的角落里。
那里有一個講臺,被人拖到了墻角。講臺上,放著一個東西。一個用報紙包裹著的,
方方正正的東西。張昊好奇地走了過去,伸手就要去拿?!皠e碰!”趙一辰立刻出聲制止,
“誰知道那是什么?!薄芭率裁??”張昊不以為意,已經(jīng)把那個東西拿在了手里。
他吹了吹上面的灰,然后開始撕扯外面那層早已發(fā)黃變脆的報紙。報紙的日期,
已經(jīng)模糊不清了。隨著報紙被一層層剝開,里面的東西露出了真容。那是一個相框。
一個很老舊的,木質(zhì)的相框。相框里,是一張黑白的全家福。照片上有一家三口,
男人穿著中山裝,表情嚴肅。女人梳著兩條大辮子,笑容溫婉。他們中間,
站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穿著一條漂亮的連衣裙,扎著兩個羊角辮。小女孩的眼睛很大,
很亮,正對著鏡頭,笑得天真爛漫?!扒校疫€以為是什么寶貝呢,就一張破照片。
”張昊失望地撇了撇嘴,隨手就要把相框扔掉?!暗鹊取!币恢睕]說話的劉月,突然開口了。
她從張昊手里接過那個相框,用手指輕輕地,拂去照片上小女孩臉上的灰塵。
她的動作很輕柔,很專注。就好像,她在撫摸一個活生生的人。
“你們不覺得……她很眼熟嗎?”劉月輕聲問道。我們湊過去,仔細看著那張照片。
被她這么一說,我心里咯噔一下。照片上的那個小女孩,那雙大大的眼睛,那挺翹的鼻子,
那微微上揚的嘴角……雖然稚氣未脫,但眉眼之間,竟然和我們班的另一個人,
有七八分的相似。不,不是七八分。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這……這不是……周靜嗎?”陳雪失聲叫了出來。周靜。我們班最不起眼的女生之一,
成績中下,長相普通,性格內(nèi)向,是那種你跟她同班三年,畢業(yè)時可能都記不住她全名的人。
高考一結(jié)束,她就消失了,同學聚會也沒來,聽說是回老家了?!霸趺纯赡埽?/p>
”趙一辰皺著眉頭,“周靜今年十八歲,這張照片看樣子至少是幾十年前的了,年代對不上。
”“說不定是她奶奶,或者外婆年輕時候的照片呢?”張昊猜測道。這個解釋似乎合情合理。
但我的心里,卻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我死死地盯著那張照片。
照片里的小女孩笑得很甜,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總覺得,她的笑容里,
藏著一絲說不出的詭異。就好像,她的眼睛,穿透了幾十年的時光,正在冷冷地,
注視著我們。就在這時,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從走廊的深處傳了過來。那聲音很輕,
很細微。像是有什么東西,在用指甲,輕輕地刮著地面。“什么聲音?”陳雪嚇得一哆嗦。
“可能是老鼠?!壁w一辰扶了扶眼鏡,但他的聲音,也明顯有些發(fā)緊。“走,去看看!
”張昊的冒險精神再次上頭,他把相框塞進背包,帶頭走出了教室。我們只好硬著頭皮跟上。
走廊的盡頭,是通往二樓的樓梯。聲音,就是從樓梯口傳來的。我們放輕腳步,一點點靠近。
手電的光柱在前面探路,照亮了布滿灰塵和蛛網(wǎng)的樓梯扶手。聲音越來越清晰了。
悉悉索索……悉悉索索……還伴隨著一種……很奇怪的,像是液體滴落的聲音。滴答。滴答。
我們走到樓梯口,張昊深吸一口氣,猛地將手電光照了上去。光柱之下,空無一物。聲音,
也戛然而止。樓梯上只有厚厚的灰塵,并沒有什么老鼠。但是,在樓梯的拐角平臺上,
我們看到了一樣東西。一灘……暗紅色的,黏稠的液體。液體還在微微地,向外擴散,
在灰塵上留下一道猙獰的痕跡。空氣中那股燒焦的味道,在這一刻,變得無比濃郁。
還混雜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血腥味?!斑@……這他媽絕對不是鐵銹了吧!
”張昊的聲音都在發(fā)顫。趙一辰的臉色也變得慘白,他死死地盯著那攤液體,嘴唇哆嗦著,
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那套能量守恒定律,在這一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陳雪已經(jīng)嚇得快要哭出來了,她死死地捂著嘴,不讓自己發(fā)出聲音。我的心臟狂跳,
像是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那灘液體,還在動。它不是在擴散,而是在……蠕動。就像,
它是有生命的一樣。突然,我看到,在那灘液體的正上方,天花板上,似乎有什么東西。
我下意識地,將手電光往上移。光柱照亮了天花板。然后,我們所有人都看到了。
那是一張臉。一張倒掛著的,被燒得面目全非的臉。它的皮膚像融化的蠟一樣,褶皺、焦黑,
五官扭曲地擠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眼睛,哪里是鼻子。它的嘴巴大大地張開著,
形成一個無聲的,巨大的黑洞。一滴滴暗紅色的,黏稠的唾液,正從那個黑洞里,滴落下來。
滴答。滴答。砸在我們腳下的樓梯上。它沒有眼球,但我們能清楚地感覺到,它在看我們。
用一種……極度饑餓的眼神。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我們五個人,
就像五尊被嚇傻了的雕像,僵在原地,動彈不得??謶?,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嚨,
讓我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下一秒。那張臉,動了。它的脖子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
一百八十度地,轉(zhuǎn)了過來。然后,它對著我們,咧開嘴,笑了。一個無聲的,
布滿了焦黑牙齒的,猙獰的笑容?!鞍 。?!”陳雪的尖叫,
終于刺破了這死一般的寂靜。這一聲尖叫,也像是一個開關(guān),瞬間激活了我們求生的本能。
“跑!?。 辈恢朗钦l吼了一聲。我們五個人,瘋了一樣,轉(zhuǎn)身就往來時的路狂奔。
我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念頭。離開這里!快點離開這里!我能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和沉重的喘息聲。我能聽到身后,張昊、趙一辰、陳雪,慌亂的腳步聲。
我還聽到了……另一種聲音。一種很沉重,很拖沓的腳步聲。它不緊不慢地,跟在我們身后。
咚。咚。咚。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我的心臟上。我不敢回頭。我怕一回頭,
就會看到那張融化的臉,就在我的背后,對著我笑。大門就在眼前!那扇被我們親手打開的,
通往地獄的門!張昊第一個沖了出去,陳雪緊隨其后。趙一辰也踉踉蹌蹌地跑了出去。
我跟在最后,馬上就要沖出去了!就在我一只腳已經(jīng)踏出大門的時候,一股巨大的力量,
突然從后面抓住了我的背包。我整個人被狠狠地向后一拽,重重地摔倒在地。
手電筒脫手而出,滾到了遠處,只留下一圈微弱的光暈。黑暗,瞬間將我吞噬?!傲謼?!
”我聽到了外面?zhèn)鱽碲w一辰和張昊的驚呼。我掙扎著想要爬起來,但那股力量太大了,
像一只鐵鉗,死死地禁錮著我。一股濃郁的焦臭味,夾雜著血腥氣,撲面而來。我知道,
它就在我身后。我甚至能感覺到,它呼出的,冰冷的、帶著腐爛氣息的空氣,
吹在我的后頸上。完了。我腦子里只剩下這兩個字。就在我以為自己死定了的時候。突然,
我聽到了劉月的聲音。她的聲音很平靜,沒有絲毫的恐懼?!胺砰_他?!蹦枪勺プ∥业牧α浚?/p>
微微一松。我趁機連滾帶爬地向前,終于逃出了那扇門,撲倒在外面的草地上。
我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劫后余生地回頭看去。門口,張昊和趙一辰正想沖進來救我,
被我逃出來后又生生剎住腳步。陳雪癱坐在地上,瑟瑟發(fā)抖。而劉月,她還站在門里。
她沒有跑。她就站在那片深沉的黑暗里,面對著那個我們看不見的,恐怖的存在。那個怪物,
似乎真的聽了她的話,沒有再追出來。它只是站在黑暗里,與劉月對峙著。“劉月!
你干什么!快出來啊!”張昊急得大喊。劉月沒有回頭。她只是靜靜地站著。然后,
她緩緩地,對著那片黑暗,伸出了手。她的動作,不像是面對一個怪物。
更像是……在安撫一個鬧脾氣的孩子?!皠e怕,”她的聲音輕得像一陣風,“我回來了。
”2 歸來的,是人是鬼?“我回來了?!眲⒃碌穆曇簦褚话驯F,
狠狠地扎進了我的耳膜。什么意思?她回來了?她回哪里了?
我們所有人都被她這句莫名其妙的話給搞蒙了。黑暗中,那沉重的、拖沓的腳步聲,
再次響了起來。咚。咚。它在……后退。它似乎……放棄了我們?!皠⒃?!快走??!
發(fā)什么神經(jīng)!”張昊反應(yīng)過來,對著門里聲嘶力竭地吼道。劉月終于動了。她緩緩地轉(zhuǎn)過身,
從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里,走了出來。她走得很慢,很平靜,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就好像,
剛才經(jīng)歷那場生死追逐的人,不是她一樣。她走到我們面前,看了看癱在地上的陳雪,
又看了看驚魂未定的我們。然后,她淡淡地開口了?!白甙?,它不會再追出來了。
”她的語氣,篤定得就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張昊還想說什么,被趙一辰一把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