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亂世迷途大業六年臘月的河東郡,寒風裹挾著細雪早已褪盡了溫柔,
化作了刀鋒般的碎屑,在青石板鋪就的長街上呼嘯打旋。
李播緊了緊身上那件洗得發白、早已失了韌性的青布夾棉舊袍,袍角沾著的幾根枯黃草屑,
無聲訴說著昨夜他在城隍廟冰冷的石板地上蜷縮的窘迫。他像個不合時宜的影子,
瑟縮在衙門口那對威武石獅的陰影里。
朱漆大門上新貼的告示在慘淡冬陽下刺目異常——“嚴禁越級上訪”六個大楷墨字,
力透宣紙,筋骨猙獰,墨汁淋漓未干處,反射著鐵器般冷硬的光澤。那不是字,
是懸在河東郡黎庶頭頂的六把寒氣森森的鍘刀,隨時準備斬斷所有伸張冤屈的微弱發聲。
“李主簿,嘖,又杵在這兒給那些泥腿子琢磨狀紙呢?
”一聲帶著濃重鼻音的譏誚自身后響起。師爺王允端著個汝窯天青釉的描金茶盞,
慢悠悠踱到廊下。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那張尖嘴猴腮的臉,卻讓那刻薄的神氣愈加凸顯,
“衙門里的規矩,您是老人了,還用我再提醒?上月張秀才那頓三十大板的滋味兒,
可才剛下去不久,骨頭縫里的寒氣怕還沒散盡吧?”李播喉頭滾動了一下,沒有回頭,
只是下意識地將懷中那份帶著體溫的訴狀往深處又掖了掖。
那粗糙的桑皮紙隔著單薄的夾棉舊袍,硬挺挺地硌著他的肋骨,
更燙人的是紙上那用灶灰混著人血寫就的“冤”字。
三日前城南王老漢那撕心裂肺的哭嚎猶在耳畔。老人唯一的兒子,
只因在趙員外家的地里撿了半穗遺落的麥子,就被如狼似虎的家丁生生打斷了雙腿,
像破麻袋一樣扔在雪地里。訴狀上歪扭的血字,仿佛帶著灼人的烙印,透過層層衣料,
死死地烙在他的心口上。一股混雜著憤怒與無力的濁氣悶在胸臆間,憋得他眼前發黑。
十二年前初入仕途,那意氣風發、欲效仿古之循吏的慷慨少年郎,
如今只剩下這衙門口石獅旁一個日漸佝僂、鬢染霜華的落魄身影,
在師爺的冷眼與世道的傾軋下,一點一點被消磨殆盡。更深漏斷,萬籟俱寂,
唯有縣衙后院沉悶的更鼓聲,一下又一下,穿透薄脆的窗欞紙,敲打在李播的心坎上。
他卸下那身象征身份卻也如同枷鎖的青色官袍,銅鏡昏黃的燭光里,
映出額頭深刻的紋路和鬢角新添的數縷白發,銀絲在搖曳的光線下分外刺目。
他疲憊地坐到冰冷的木榻邊,手習慣性地拂過案頭零散的舊書卷。
指尖卻陡然觸到一絲冰冷的異樣。是那枚青銅令牌。此物非金非鐵,沉甸甸壓手,形制古樸,
邊緣被歲月摩挲得圓潤,正面刻著模糊難辨的獸面夔紋,十年前一個風雪交加的黃昏,
它就那么突兀地躺在縣衙冰冷石階的積雪里,被他鬼使神差般拾起。十年來它如同死物,
此刻卻在慘白的月色下,無聲無息地泛起了幽微的青光!那鐫刻其上的繁復云雷紋路,
竟如水銀般緩緩流轉、明滅,仿佛封印的活物正在蘇醒!
低沉而持續的嗡鳴聲從令牌內部震蕩開來,雖細微,
卻驚得窗外檐下棲息的幾只烏鴉猛地炸開翅膀,發出凄厲的“嘎嘎”聲,
慌亂地撲棱著翅膀撞入沉沉的夜色。李播心頭劇震,猛地抓起令牌湊到燭下。
那青光愈發清晰,令牌背面,在流轉的光紋深處,
兩個極其古老的篆文如同水底游魚般緩緩浮現、定型——“靈鷲”。恰在此時,
燭芯“啪”地一聲爆開一團碩大的燈花,火苗驟然躥起三寸高,將室內照得亮如白晝,
墻上懸掛的一幅《山河社稷圖》在明滅的火光中劇烈晃動,
圖上標注的紅點——靈鷲山的方位,此刻仿佛在燃燒!李播的瞳孔驟然收縮。
白日里在街角那家嘈雜簡陋的茶肆,
隔壁桌幾個行商模樣的漢子壓低的議論聲猛地撞入腦海:“……嘿,可了不得!
聽說靈鷲山那破道觀,前些日子真來了位活神仙似的老道?”“可不是!
城北李老栓娘的癆病,多少名醫都搖頭,抬上去求了那老道,幾碗符水下肚,
竟能下地走動了!”“噓!小聲點!聽說那老道脾氣古怪得緊,非有緣之人見都見不著,
無緣的捧著金山銀山去,連半片道袍角都摸不到……”三更梆子沉悶地敲響,
余音在死寂的夜里回蕩。李播猛地吸了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他霍然起身,
取過一張素白宣紙鋪開,一把抓起那支陪伴多年的舊狼毫。墨塊在硯臺里被狠狠地碾磨,
濃郁的墨汁如同他此刻翻涌的心緒。手腕懸停片刻,旋即落下,
筆鋒帶著一股孤注一擲的決絕,重重劃過紙面——“掛冠而去”!四個墨字一氣呵成,
淋漓飽滿,最后一捺拖曳而出,墨跡驟然失控,在“去”字末尾狠狠洇開一團濃重的黑暈,
宛如一滴滾燙渾濁的淚痕,砸在了他已然終結的仕途之上。就在筆擱下的瞬間,
窗外萬籟俱寂的寒夜深處,忽然飄來一縷若有若無的琴音。
那調子起首依稀是慷慨激昂、透著不平之氣的《廣陵散》殘韻,幾個轉折后,
卻陡然拔高、空靈,仿佛掙脫了塵世的桎梏,帶著凜冽山風的氣息,直入云霄,
干凈得不沾一絲煙火。------第一卷:靈鷲棲真第一章 紫宸觀主“道長,
燈油快盡了,該添了。”一個清脆又小心翼翼的童聲打破了清晨紫宸洞的寧靜。
十二歲的青松,穿著一身洗得發白、打了好幾處補丁的寬大道袍,抱著個粗笨的陶土油罐,
立在洞口被山風吹得獵獵作響的地方。凜冽的晨風毫不客氣地鉆進他寬大的袖口和衣襟,
凍得他小臉通紅,卻依舊站得筆直。洞內,李播從泛黃脆裂的《陰符經》殘卷上抬起眼。
熹微的晨光穿過洞口那株千年銀杏虬結如龍的枝椏,篩下無數跳躍的金斑,
在布滿苔痕的青磚地上涂抹出變幻的光影迷宮。十年前那個風雪夜,
他背負簡單的行囊和一腔未冷的道心,循著令牌與茶肆流言的指引,踏上靈鷲山。
彼時這紫宸觀早已傾頹大半,斷壁殘垣淹沒在荒草荊棘之中,狐兔出沒,瓦礫遍地。
十年寒暑,他斫木為梁,采石筑基,親手一磚一瓦地壘砌。如今,雖無瓊樓玉宇,
卻也初具氣象:正殿泥胎重塑的三清祖師像端坐于新漆神龕之后;偏殿改成的簡陋藏經閣中,
經卷雖殘破,卻已分門別類擺放整齊;后院更是被他開墾出幾畦整齊的藥圃,
精心侍弄著幾株難得的靈草,散發著淡淡的草木清氣。“師父,
山下王大娘托人捎了些新收的麥子來,剛碾好的,香得很!”青松放下油罐,
從懷里掏出個小布包,小心翼翼地解開。飽滿圓潤、帶著陽光氣息的麥粒滾落出來,
那股樸實的糧食芬芳瞬間在充斥著陳腐書卷氣和淡淡藥香的洞內彌漫開來,
奇異地撫平了人心。李播的目光從麥粒上移開,
落在案頭那本同樣泛黃、邊緣磨損的《周易參同契》上。書頁間夾著的那片銀杏葉書簽,
脈絡清晰依舊,卻早已失了鮮活的翠色,呈現出一種沉穩的焦黃。指尖撫過書頁,
當年初讀時以朱砂勾畫、記錄的蠅頭小楷批注便映入眼簾,字跡間透著青澀的求索與困惑。
一絲塵封的往事悄然浮上心頭——三日前,他在后山一處霧氣彌漫的深澗旁,
救下了一只跌入陷阱、后腿被捕獸夾死死咬住的白狐。那白狐一身皮毛勝雪,眼神靈動異常,
帶著哀求看著他。他費力掰開銹蝕的鐵夾,為它敷上搗爛的止血草藥。白狐掙扎著站起,
深深望了他一眼,轉身欲沒入灌木叢時,竟口吐人言,
聲音清越如碎玉:“道長…山雨欲來風滿樓…小心…夜半雷火焚山坳……”言畢,白影一閃,
消失無蹤。李播當時只道是山精野怪通靈,并未深思。此刻看著案頭的令牌與經卷,
再咀嚼那“夜半雷火”四字,一股寒意莫名地從脊椎升起。第二章 雷火開天是夜,
子時剛過。紫宸洞外,原本如低吟梵唱般舒緩的陣陣松濤,陡然變得狂躁暴烈,
聲音尖銳刺耳,竟如萬千金戈鐵馬猛烈相擊,鏗鏘之聲穿透石壁,直刺耳膜!
李播于打坐中猛然驚醒,心頭警兆大作。他一把抄起枕畔那柄陪伴多年的松紋古劍,
劍未出鞘,人已如離弦之箭沖出洞府!眼前的景象,令他瞬間窒息。靈鷲山后山方向,
原本沉寂如墨的蒼穹,此刻被七道猙獰狂暴的赤色流光生生撕裂!那流光粗如巨蟒,
色澤妖異如凝固的血漿,帶著毀天滅地的恐怖威壓,從天穹深處狠狠貫下。
它們并非筆直垂落,而是狂暴地扭動著、鞭撻著虛空,
每一次撞擊都爆發出震耳欲聾的霹靂巨響!夜空如同脆弱的琉璃,
被這七道血鞭抽打得支離破碎,留下道道焦黑的裂痕。整個靈鷲山在這天地偉力下劇烈顫抖,
無數山巖經受不住這恐怖的震蕩,轟鳴著從高處滾落,砸碎林木,激起漫天煙塵。
棲息于林間的夜梟被驚得四散飛逃,發出凄厲絕望的哀鳴,如同末日降臨。
李播懷中的青銅令牌驟然變得滾燙,幾乎要灼穿他的衣襟!令牌上的云雷紋路瘋狂流轉,
青光大盛,與天空那七道妖異血光遙相呼應,發出更加急促刺耳的嗡鳴!最后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