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清晨六點三十分,蘇瑾準時出現在客廳里。微涼的晨光穿透巨大的落地玻璃窗,
在地面投射出幾何光影,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與檸檬清潔劑混合的凜冽氣味。她彎腰,
指尖撫過冰涼堅硬的大理石茶幾表面,確認沒有一絲水痕或指紋。動作精準,
如同重復了千百次的機械程序。每一件家具,每一個角落,都必須纖塵不染,
如同博物館里精心維護的展品,完美得沒有一絲人氣。
這是她丈夫林先生構筑的、冰冷堅硬的世界基石。然后,她的目光落在角落里的熨衣板上。
那件漿洗得筆挺如新的白襯衫,已經靜靜躺在那里,等待著她的雙手賦予它最終的“完美”。
熨斗已經預熱完畢,蒸汽蓄勢待發。她走過去,指尖觸碰到熨衣板冰涼的金屬支架,
神經末梢驟然繃緊。熨斗壓上襯衫后背的瞬間,一股灼熱的白汽“嗤”地騰起,
仿佛帶著焦灼的嘶鳴。她屏住呼吸,手腕沉穩而精確地移動。動作早已融入骨髓,
成為清晨最刻板的儀式。后背、前胸、肩線、袖管……熨斗劃過布料,
發出規律而單調的“嘶——嘶”聲,將那些不甘的皺褶一一碾平、消滅。丈夫的目光,
即便此刻他仍在樓上臥室,也如同實質般沉甸甸地壓在她的后頸上。那目光挑剔、冰冷,
能穿透一切,精準地捕捉到任何一絲微小的瑕疵——一處未熨平的線頭,
一道幾乎看不見的折痕,都能成為晚餐桌上漫長而令人窒息的訓誡素材。她微微側頭,
目光投向樓梯上方。那里一片寂靜,丈夫尚未出現。然而,
僅僅是想象他即將下樓檢閱的樣子,胃部就條件反射般一陣抽搐緊縮。
她太熟悉那套程序了:他會穿上襯衫,站在巨大的穿衣鏡前,如同檢閱儀仗隊般審視自己,
然后目光轉向她,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洞悉一切的審視。
他會挑剔領口的角度是否不夠挺括,袖口的扣子是否系得不夠嚴絲合縫。蘇瑾深吸一口氣,
強迫自己專注于眼前的工作,熨斗尖端穩穩地壓過最后一只袖口,
蒸汽熨平了最后一道細微的漣漪。就在這時,一種奇異的感覺攫住了她。像一根細微的神經,
在長久的麻木中被猛地撥動了一下。她的視線落在襯衫左側腋下附近,
一道極其微小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斜向皺褶,頑強地從熨斗下溜走了。它那么不起眼,
藏在縫合線附近,若非刻意尋找,根本無法察覺。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蒸汽熨斗在她手中發出輕微的嗡鳴,熱浪熨帖著她的掌心。一個念頭,微小卻異常清晰,
毫無預兆地冒了出來:留下它。留下這道皺褶。這個想法本身,就帶著一種近乎褻瀆的驚悚。
她甚至能想象出丈夫發現它時的表情——那驟然凝固的冰冷眼神,緊抿成一條直線的薄唇,
隨之而來的必然是冰冷刻薄的言語利箭,精準地刺向她早已千瘡百孔的自尊。
他會說:“蘇瑾,你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嗎?你知道這件襯衫代表什么?代表我的形象!
代表這個家的門面!”每一次訓斥,都像砂紙,一遍遍打磨掉她身上屬于“蘇瑾”的棱角,
只剩下一個名為“林太太”的、光潔平滑的空殼。手指微微顫抖著。那道皺褶,
像一條微小的、倔強的裂縫,靜靜躺在完美的雪原上。
熨斗的尖端懸停在皺褶上方幾毫米的地方,灼熱的氣息幾乎要吻上那處“不完美”。
指尖的顫抖加劇了,帶著一種近乎背叛的恐懼,
又混雜著一絲隱秘的、連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渴望。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一下,
又一下,聲音大得仿佛要沖破耳膜。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搖擺中,
樓梯上終于傳來了沉穩而富有節奏的腳步聲。噠。噠。噠。
每一步都精確地敲打在蘇瑾緊繃的神經上。像行刑前的鼓點。她猛地吸了一口氣,
幾乎是條件反射般,手腕一沉,灼熱的熨斗尖精準而迅速地壓過那道微小的皺褶。
白汽騰起又消散。那片布料,瞬間恢復成一片毫無生氣的、絕對的光滑平整。完美無瑕。
熨斗的余溫還在掌心灼燒,樓梯上的腳步聲已經近在咫尺。蘇瑾飛快地放下熨斗,轉身,
臉上已經掛起了那個練習過無數次的、溫婉得體的微笑,弧度精準,如同用尺子量過。
丈夫的身影出現在樓梯轉角。他身形挺拔,穿著剪裁完美的深灰色家居服,頭發一絲不亂,
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地掃過客廳,如同鷹隼掠過自己的領地,最終定格在蘇瑾身上。
那目光帶著一種習慣性的審視,仿佛在評估一件物品是否擺放得當。“早。”他開口,
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早。”蘇瑾回應,聲音輕柔得恰到好處,
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暖意,不卑不亢,卻足夠恭順。她微微側身,讓開熨衣板的位置,
露出那件疊放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茍的襯衫。丈夫的目光果然落在了襯衫上。他緩步走近,
手指捻起襯衫的肩部,指腹緩緩滑過光滑的布料表面,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他的視線如同探照燈,一寸寸地掃過——領口、前襟、袖口……每一個可能隱藏瑕疵的角落。
時間在無聲的檢閱中流逝。蘇瑾垂著眼,目光落在自己并攏的腳尖上,心跳在胸腔里擂鼓。
那道皺褶……她熨平了嗎?還是留下了痕跡?剛才那電光火石間的猶豫,
此刻化作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終于,他放下了襯衫,沒有發表任何評論。
那冰冷的審視目光重新落回蘇瑾臉上。“今晚張董家的晚宴,七點整出發。禮服熨好了?
”他問,語氣是陳述句,而非疑問句。“熨好了,在衣帽間掛著。”蘇瑾立刻回答,
聲音平穩,不帶一絲遲疑。“嗯。”他微微頷首,算是認可。“別遲到。”簡單的三個字,
卻像無形的繩索,再次勒緊了她的呼吸。說完,他不再看她,徑直走向餐廳。那里,
早餐已經按照他嚴格的要求擺好:溫度、位置、餐具的朝向,分毫不差。蘇瑾站在原地,
直到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餐廳門后,才緩緩地、無聲地吐出一口積壓在胸腔里的濁氣。后背,
早已被冷汗浸濕了一片,黏膩地貼在絲綢睡衣上。她下意識地抬手,
指尖輕輕拂過剛才熨燙襯衫時靠近熨斗的手指側面,那里殘留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灼熱感。
那道皺褶……終究還是被抹平了。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
甚至沒有激起一絲漣漪就消失無蹤。清晨的微光依舊明亮而冰冷地灑滿客廳,
空氣里消毒水和檸檬的氣味依舊濃烈刺鼻。一切如常。完美無缺。
夜晚的華燈將張董家奢華的別墅映照得如同水晶宮。巨大的水晶吊燈折射出炫目的光芒,
空氣中彌漫著昂貴的香水味、雪茄的淡香和食物油脂的氣息,
混雜成一種令人微醺又隱隱作嘔的甜膩。蘇瑾穿著一身得體的珍珠白真絲晚禮服,
裙擺優雅地垂落。她臉上掛著無懈可擊的、溫婉的笑容,如同焊上去的面具。她端著香檳杯,
站在丈夫林先生身側,姿態嫻雅。丈夫正與幾位同樣西裝革履、氣度不凡的男士談笑風生,
話題圍繞著某個跨國并購案的驚險博弈。他的聲音沉穩有力,邏輯清晰,
掌控著談話的節奏和走向,儼然是這個小圈子的中心。那些贊美和欽佩的目光不斷投向他,
也無可避免地掠過他身邊這位溫順、美麗、從不多言的“完美太太”。“林總真是好福氣,
林太太不僅漂亮,更是賢內助,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讓您毫無后顧之憂啊!
”一位頭發梳得油亮的李總笑著恭維,目光在蘇瑾身上停留了片刻。丈夫矜持地笑了笑,
手臂自然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輕輕攬了一下蘇瑾的腰。那動作看似親昵,
指尖的力道卻清晰地傳遞著命令:微笑,得體,回應。蘇瑾臉上的笑容加深了幾分,
如同精密的齒輪被撥動。“李總過獎了,”她的聲音輕柔悅耳,如同潺潺溪水,
“都是應該的。林先生工作辛苦,我能做的也就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讓他回家能舒心些。
”她微微頷首,姿態謙遜溫順,目光低垂,恰到好處地避開了對方的直視,
顯得既禮貌又恭謹。每一個音節,每一次停頓,都經過精確計算,
完美符合“林太太”這個角色應有的劇本。李總和其他幾位男士聞言,臉上的贊許之色更濃。
丈夫嘴角的笑意也加深了,那是一種對附屬品表現滿意的、主人般的微笑。然而,
無人看見蘇瑾裙擺下,她穿著細高跟鞋的腳踝,因為長久保持一個優雅的站姿而微微發顫。
無人聽見她胸腔里那顆心臟,在精致妝容和華服包裹下,正疲憊地、沉重地跳動。
更無人窺見她眼底深處,那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荒蕪灘涂般的巨大空洞。扮演,
無休止的扮演。扮演一個溫順的妻子,一個優雅的女主人,
一個沒有獨立思想和情緒的背景板。每一次附和丈夫的觀點,
每一次在他人夸贊丈夫時恰到好處地低頭微笑,
每一次將涌到嘴邊的、屬于自己的話語強行咽回喉嚨深處,都像一把無形的鈍刀,
緩慢地切割著她的靈魂。晚宴進行到一半,自助餐臺旁。蘇瑾正拿起一小碟精致的藍莓慕斯,
這是她難得喜歡的甜點。剛用銀叉挑起一小塊,丈夫低沉的聲音就在身側響起,
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蘇瑾,這個太甜了。”他微微蹙眉,目光掃過她手中的碟子,
仿佛那是什么不合規矩的危險品,“糖分超標。你最近體重控制得不夠理想。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周圍的談笑聲,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評判。
指尖捏著的銀叉瞬間變得冰冷沉重。那一小塊慕斯懸在叉尖,像是對她此刻處境的嘲諷。
周圍幾個正在取餐的太太似乎也聽到了,目光若有若無地飄了過來。
蘇瑾感到臉頰瞬間燒了起來,一股混雜著羞恥和憤怒的熱流猛地沖上頭頂。她很想反駁,
很想說“我只吃一小塊”,很想問“為什么連一口甜點都要管”?但最終,
所有的掙扎都只在她緊抿的唇線和驟然握緊叉柄的指關節上留下痕跡。她垂下眼瞼,
長長的睫毛掩蓋住眼底翻涌的情緒。在丈夫那無聲的、充滿壓力的注視下,
她緩緩地、幾乎是帶著一種屈辱的順從,將叉子上那塊慕斯放回了碟子邊緣。然后,
她輕輕地將那碟她喜歡的藍莓慕斯,放回了餐臺上。動作輕緩,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仿佛放下的不是甜點,而是自己最后一點微不足道的念想。“抱歉,”她抬起頭,
臉上已經重新掛上了那無懈可擊的、溫順得體的微笑,聲音輕柔得如同嘆息,
“是我考慮不周。”她甚至為自己“不當”的選擇道了歉。丈夫滿意地“嗯”了一聲,
仿佛只是糾正了一個小小的、無足輕重的錯誤。他自然地遞給她一杯氣泡水:“喝這個。
”蘇瑾接過那杯透明、無味的液體,指尖冰涼。她小口啜飲著,氣泡在舌尖破裂,
帶著一絲微弱的刺痛感。那被強行壓抑下去的憤怒和無力感并沒有消失,
它們淤積在胸腔深處,如同滾燙的熔巖,找不到噴發的出口,只能灼燒著她自己。
每一次這樣的否定,每一次被迫的放棄,都像一塊沉重的石頭,
沉甸甸地壓在她早已不堪重負的心上。她看著餐臺上那碟被遺棄的藍莓慕斯,
精致的小點心在璀璨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那不僅僅是甜點,
那是她無數次被剝奪的、微小選擇的象征。晚宴結束,回到那座冰冷、完美如同樣板間的家。
丈夫徑直去了書房處理郵件。蘇瑾獨自站在空曠得令人心悸的客廳里。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的萬家燈火,璀璨繁華,卻與她隔著冰冷的玻璃,遙不可及。
水晶吊燈的光線明亮而冷漠,照得大理石地面泛著無機質的寒光。屋子里彌漫著死寂,
只有墻上那座昂貴的古董鐘,發出單調而精準的滴答聲,每一秒都敲打在神經上。
剛才宴會上強行堆砌的笑容徹底垮塌下來,疲憊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
她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寒冷,即使中央空調恒定在舒適的溫度。身體里像是被徹底掏空了,
只剩下一個精致、空洞的殼。她是誰?蘇瑾?
這個名字似乎只存在于遙遠的過去和某些冰冷的證件上。在丈夫的世界里,在所有人的眼中,
她只是“林太太”——一個符合所有社會期許的、功能性的符號。
她的喜好、她的感受、她的想法……那些構成“蘇瑾”這個人的東西,
早已在日復一日的規訓和否定中被消磨殆盡。
她迷失在這座用物質堆砌的、名為“完美”的華麗墳墓里。她緩緩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額頭抵上冰冷的玻璃。窗外是流動的光河,映照著她蒼白而模糊的倒影。
巨大的空虛感吞噬著她,像一張無形的、粘稠的網,越收越緊。無聲的淚水終于滑落,
沒有啜泣,只有冰冷的液體靜靜淌過臉頰,留下蜿蜒的痕跡,很快在干燥的空氣中消失不見。
她看著玻璃上那個模糊哭泣的影子,感到一種徹骨的陌生與悲涼。
清晨的陽光再次毫無溫度地鋪滿客廳。蘇瑾站在熨衣板前,動作一如既往的精準、流暢。
熨斗滑過雪白的襯衫,發出熟悉的“嘶嘶”聲,將布料熨燙得挺括平整。然而,
她的眼神卻有些不同。不再是全然的麻木或恐懼,那深處沉淀著一種異樣的沉靜,
像暴風雨前詭異的寧靜。熨斗行至襯衫左袖靠近袖口內側時,
她的手腕幾不可察地停頓了那么零點一秒。熨斗尖端微微抬起,沒有像往常那樣,
用盡所有熱量和技巧去征服那處布料自然形成的、極其細微的斜向褶皺。那道皺褶,
比昨天清晨她猶豫過的那一道還要隱蔽,藏在縫合線的內側陰影里,
除非將袖子翻過來仔細查看,否則絕無可能被發現。熨斗平穩地移開了,留下那道皺褶,
像一個微小的、沉睡的秘密。七點整,丈夫準時下樓。他如同檢閱般掃視過客廳,目光銳利。
蘇瑾垂手站在熨衣板旁,心跳平穩,臉上是慣常的溫順表情。丈夫走向熨衣板,
拿起那件襯衫,熟練地抖開。他的手指習慣性地捻過布料,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視。
時間一秒一秒過去。蘇瑾的呼吸放得極輕。突然,丈夫捻著袖口的手指頓住了!
他的眉頭驟然鎖緊,形成一個深刻的“川”字。鏡片后的目光瞬間變得冰冷而銳利,
如同淬了毒的針,猛地刺向那道袖口內側的褶皺!“蘇瑾!”他的聲音不高,
卻像一塊堅冰砸在光潔的地面上,帶著刺骨的寒意和即將爆發的雷霆之怒,“這是什么?!
”他猛地將襯衫袖口內側翻轉過來,那道微小的斜向皺褶暴露在清晨明亮的光線下,
如同一個刺眼的污點,挑釁著他不可侵犯的完美秩序。“我告訴過你多少次?熨燙要徹底!
每一個細節!這件襯衫代表什么你不懂嗎?它代表我的形象!代表這個家的體面!
”他一步步逼近,高大的身影投下巨大的壓迫陰影,幾乎將蘇瑾完全籠罩。他的聲音壓抑著,
卻比咆哮更令人窒息,“連這么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好?你腦子里整天在想什么?
你的心思都放在哪里了?是不是覺得日子過得太舒服,連最基本的責任都忘了?嗯?
”刻薄冰冷的言語像淬毒的鞭子,一下下抽打在蘇瑾早已麻木的神經上。
每一句質問都帶著居高臨下的審判和徹底的否定。他逼近一步,
蘇瑾甚至能聞到他身上須后水的冷冽氣息,感受到他因憤怒而散發的灼熱體溫。
那巨大的陰影和咄咄逼人的氣勢,像往常一樣,意圖將她徹底壓垮、碾碎。然而,這一次,
預想中的顫抖和退縮沒有出現。蘇瑾抬起頭。她臉上的溫順面具如同脆弱的瓷器,片片剝落。
她的眼神不再是空洞的順從,而是燃燒著一種奇異的光芒,
混合著長久壓抑的憤怒、一種近乎殘忍的冷靜,以及一絲……洞察一切的憐憫?
就在丈夫的怒火即將攀至頂峰,準備進行更猛烈、更具摧毀性的語言轟炸時,蘇瑾開口了。
她的聲音異常平穩,清晰,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穿透力,
瞬間切斷了丈夫暴怒的聲浪:“你的完美,”她的目光直視著丈夫因暴怒而有些扭曲的臉,
一字一句,清晰無比,“是病。”丈夫像是被瞬間扼住了喉嚨,
所有刻毒的言語都噎在了喉間。他臉上的暴怒僵住了,轉化為一種難以置信的愕然,
隨即是更深的震怒和一絲……被冒犯的恐慌?他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似乎無法理解眼前這個一向溫順的妻子怎么會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直刺核心的話語。
蘇瑾沒有給他反應的時間。她微微側身,
熨斗、噴壺的雜物小筐里——一個丈夫絕不會多看一眼的地方——拿出了一張折疊起來的紙。
紙張很普通,甚至有些舊了,邊緣帶著被反復翻看的痕跡。她將那張紙平靜地展開,然后,
用兩根手指捏著,穩穩地、不容置疑地遞到丈夫的眼前。
紙上的內容清晰地暴露在清晨的光線下。頂部印著本市一家頂級私立心理診所的LOGO。
下面,是打印的診療記錄摘要。患者姓名:林先生。日期是近期的。診斷意見一欄,
Compulsive Personality Disorder, OCPD)傾向。
固執;過分關注規則、細節、程序;對他人及自我要求苛刻至不近人情;情感表達嚴重受限,
議持續進行認知行為療法(CBT)及必要的情緒管理訓練……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凍結。
丈夫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只剩下死灰般的慘白。他鏡片后的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
死死地釘在那張紙上,如同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景象。
那一直被他精心構建、不容絲毫撼動的“完美無缺”的堅硬外殼,被這張輕飄飄的紙片,
被妻子那平靜得近乎冷酷的目光,狠狠地、徹底地擊碎了!暴露出來的,
內在——一個被自身心理疾病所折磨、用極致的控制和苛求來掩飾內心巨大不安的“病人”。
他伸出去想奪過那張紙的手,僵在半空中,劇烈地顫抖著。
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意義不明的氣音。
震驚、恐慌、羞恥、被徹底扒光的憤怒……無數情緒在他臉上瘋狂交織、扭曲,
最終化為一片死寂的空白。他那總是梳理得一絲不亂的頭發,此刻似乎也失去了支撐,
顯出一絲狼狽的凌亂。蘇瑾沒有再看他。她平靜地收回那張紙,小心地重新折疊好,
放回小筐深處。然后,她轉過身,動作依舊沉穩,拿起旁邊一件需要熨燙的兒子的校服外套,
將熨斗重新加熱。蒸汽再次“嗤”地騰起,熨斗穩穩地壓上布料,發出單調的“嘶嘶”聲。
客廳里只剩下這規律的熨燙聲,以及丈夫粗重、混亂的喘息。那巨大的、無形的控制力場,
第一次出現了清晰可見的裂痕。空氣里彌漫著死寂,
卻又仿佛有什么東西在無聲地坍塌、崩解。晚餐的氣氛壓抑得如同鉛塊。
巨大的長方形餐桌上,菜肴精致,擺放得如同藝術品,卻散發著冰冷的氣息。丈夫坐在主位,
臉色依舊蒼白,眼神陰鷙,緊抿著唇,自始至終沒有看蘇瑾一眼,
也沒有像往常那樣對菜肴或用餐禮儀發表任何評論。他機械地切割著盤子里的牛排,
動作僵硬,刀叉偶爾碰撞在骨瓷盤上,發出刺耳的刮擦聲,泄露著他內心翻騰的驚濤駭浪。
那張心理診療單像一個無形的幽靈,盤踞在餐桌上方,將他牢牢釘在“病人”的恥辱柱上。
蘇瑾安靜地吃著飯,眼角的余光卻敏銳地捕捉著丈夫的反應。那蒼白、陰沉的側臉,
那僵硬的動作,那刻意回避的目光,都印證著她的猜測——那張紙的威力遠超她的預期。
它如同一把鋒利的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他“完美掌控者”的假面,
露出了內里不堪一擊的脆弱和恐懼。他此刻的沉默,不是寬恕,而是被重創后的蟄伏與混亂。
她的心,在胸腔里沉穩而有力地跳動著。一種久違的、微弱卻真實的力量感,
如同深埋地底的種子,在堅硬的凍土下悄然萌動,頂開了一絲縫隙。兒子小哲坐在她對面,
十二歲的少年,身形已開始抽條,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瘦。他低著頭,
小口扒拉著碗里的米飯,長長的睫毛垂著,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餐廳里只有碗筷輕微的碰撞聲和丈夫刀叉刮過盤子的噪音,沉悶得令人窒息。“小哲,
”丈夫突然開口,聲音低沉沙啞,打破了死寂,帶著一種試圖重新掌控局面的強硬,
“上周的奧數模擬考,成績單呢?拿來我看看。”他的目光依舊沒有看向蘇瑾,
而是直直地、帶著慣常的審視壓力,落在兒子身上。小哲扒飯的動作猛地一僵。他抬起頭,
小臉瞬間繃緊了,眼神里閃過一絲顯而易見的緊張和抗拒。他飛快地瞥了蘇瑾一眼,
帶著一絲求助的意味,嘴唇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音。蘇瑾的心一下子揪緊了。又是這樣。
無休止的成績追問,嚴苛到令人窒息的標準,每一次不理想的分數帶來的不是鼓勵,
而是冰冷的分析和更沉重的壓力。她看著兒子瞬間黯淡下去的眼睛和緊抿的嘴唇,
仿佛看到了十多年前那個在丈夫同樣目光下瑟瑟發抖、拼命想把自己縮得更小的自己。
就在丈夫等得不耐煩,眉頭再次皺起,準備加重語氣催促時,蘇瑾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銀筷落在骨瓷筷架上,發出一聲清脆的、不容忽視的輕響。“小哲,”她的聲音響起,不高,
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平穩和堅定,瞬間吸引了父子倆的目光,“媽媽覺得,
你上周主動要求參加學校那個機器人興趣小組,花了很多課余時間去做模型、編程,
這個選擇本身,就很棒。”丈夫猛地轉過頭,難以置信地看向她。
那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和被冒犯的怒意——她竟敢在他管教兒子時插話?
還說出如此“離經叛道”的話?成績才是硬道理,那些“興趣”算什么?小哲也愣住了,
呆呆地看著母親,大眼睛里充滿了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微弱的光亮。媽媽……在肯定他?
不是成績,而是他偷偷喜歡卻被父親斥為“浪費時間”的機器人?
丈夫的怒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臉上堆積,他深吸一口氣,
顯然準備用更嚴厲的言辭來糾正這“錯誤”的導向,重申他不可動搖的規則。
但蘇瑾沒有給他開口的機會。她迎視著丈夫震驚而憤怒的目光,沒有絲毫退縮。
她的眼神平靜得像深潭,卻又蘊含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力量。“至于成績單,”她繼續開口,
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清晰的邊界感,“小哲,等下拿給媽媽看就好。